第11章 他的溫柔

坐上車後喬越就沒有再開口說話,也沒有問修澤為什麽打架。

兩人各懷心事,後座氣氛凝固,但車廂內氣氛卻十分活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車載廣播裏放着相聲,司機一路“哈哈哈哈哈”,後座兩人沒有任何反應。

司機沉迷在相聲裏,一時沒注意後面的兩人。車子開了一會兒,相聲又到一處笑點,司機笑得捶方向盤。正好是紅燈,司機自己笑了一會兒,回頭一看,後面兩人,一個面無表情,一個更加面無表情。

司機用“有毛病”的眼神看了兩人一眼,把相聲關了,換成粵語歌。

四十分鐘的路程,司機大叔一路獻唱。嗓音那是又高又亮,既緩解了沉默的氛圍,又帶來精神上的陶冶,只是一個音都沒唱準。

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喬越先下車,對後面的人淡淡道:“跟我來。”

修澤跟在喬越後面,兩人進了小區,坐上電梯。從電梯上下來,喬越拿出鑰匙開了門,他先進門,看修澤還站在門外沒動。

“進來。”

修澤往前挪了兩步,問道:“喬老師,為什麽要讓我住你家?”

“你也看到記者的陣仗了,你現在回宿舍是想去找死?”

喬越說着從鞋櫃裏拿出一雙新拖鞋遞過去,修澤走過來,接過拖鞋,小聲說了一句:“那就,打擾老師一晚上了。”

喬越還是沒有問他打架的事。

修澤換上拖鞋,喬越指了指沙發,“先坐一下。”

修澤坐了幾分鐘,看見喬越提着醫藥箱朝他過來,他皺起了眉毛。

“喬老師,您是哪裏受傷了?”

喬越沒回答,徑直走到他面前蹲下,開始卷他的褲腳。

“喬老師!”

他慣性想縮回腳,又怕踢到對面的人,忙收回動作。

怎麽會?

他怎麽會知道……

喬越确實知道修澤受傷了,一個人打七個人,就是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一點傷都沒有。只是別人傷的地方在衣服外面,他傷的地方在衣服裏面,所以別人都不知道。

從他們走出派出所,喬越就注意到修澤走路的時候左腿有些不自然,那種不自然在別人眼中是自然的。但喬越上輩子跟修澤同住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多年,是非常熟悉修澤的各種行為姿态的。

卷起褲腳,果然,之前受過傷的膝蓋又青紫一片。

喬越棉簽蘸上碘酒,幫修澤擦着傷口,淡淡問:“你上次膝蓋是怎麽受傷的?是被人踢,還是利器留下的?”

結合後面幾次打架,和今天這種情況,喬越對第一次看見修澤被圍毆的情形有些疑惑。

以修澤的性格,不可能乖乖躺着被人揍而不反擊,而以他打架的暴力程度,也不至于被打得渾身是傷而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磕在樓梯上,磕破的。”

用碘酒消了毒,喬越在傷口處噴了跌打損傷的噴霧,然後檢查了一下其他地方,确定沒有傷口,才把他的褲腳放下來。

東西收回醫藥箱,放回原處。喬越走過來坐到修澤對面的沙發上,與他平視片刻,開門見山。

“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在天景樓梯間,你被黃毛他們毆打,為什麽不還手?”

修澤猶豫了一下,看着喬越的眼睛,緩緩說了出來。

“喬老師,我是一個……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福利院有很多小孩,但是阿姨少,一位阿姨要照顧很多小孩,所以很多阿姨是沒有耐心的,但是有一位阿姨不同。”

“那位阿姨姓阮,阮阿姨人很好,很溫柔,是福利院所有阿姨中最好的,她對我也很好。我有次發高燒,燒暈過去,是阮阿姨一直陪在我身邊,用濕毛巾幫我降溫,陪了我一夜。福利院其他阿姨是不可能這樣的,如果不是阮阿姨,我可能腦袋就燒壞了。”

“可是阮阿姨卻在我9歲的那年,癌症去世了。阮阿姨有一個女兒,比我小兩歲,叫曈曈。阮阿姨去世後,曈曈被她的哥哥接走了,後面的幾年我沒有曈曈的消息。”

“直到前一段時間,我才又見到曈曈,在一個酒吧。我不知道曈曈的哥哥居然是個人渣,欠了高利貸還不起就讓妹妹去陪酒抵債。黃毛也是個人渣,看曈曈長得好看,就對曈曈動手動腳。”

“我揍了黃毛,把曈曈救出來。也因為那次,黃毛對我懷恨在心。黃毛用曈曈威脅我,說我乖乖讓他們揍一次,就放過曈曈。”

“我那天膝蓋上的傷,具體地說,是在樓梯上被人來回拖移幾十次留下的。”說到這修澤笑了笑,笑容很淡。

“阮阿姨對我有恩,如果用我一點皮肉傷,換她的女兒平安我也認了。但是黃毛卻出爾反爾,後面一次我見到曈曈的時候,她被黃毛劃傷了臉,毀了容。如果我去晚一點,曈曈甚至可能……遭遇更加可怕的事情。”

這個何揚跟喬越說過,也是因為這個,他才決定給修澤一個機會。

聽何揚說是一回事,聽修澤說出口,又是一回事。聽到修澤用輕飄飄的語氣說出“我那天膝蓋上的傷,具體地說,是在樓梯上被人來回拖移幾十次留下的”的時候,他心裏某個地方刺痛了一下。

喬越自然不能說他知道,便問道:“這麽說,你第二次在巷子裏揚言要黃毛一根指頭,是因為曈曈?”

“嗯。”

兩人皆沉默了一會兒。

“那今天呢?”喬越問,“你今天又是因為什麽打架?”

天色已經暗了下去,西方橙色的雲霞抹上了一層黑色,沒有開燈,客廳裏是昏暗的。

終于問到這個問題,修澤避開了喬越的目光,道:“看他們不順眼罷了。”

剛才修澤的回答誠意有十分,而現在的這個回答一分都沒有,完全就是敷衍。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修澤想也沒想就回答。

直覺告訴喬越,修澤有事瞞着他。

“公司的規定,練習生打架鬥毆,公司将給予強制退賽的懲罰,而毆打練習生……将直接開除。”

“據口供和證據顯示,這是單方面的毆打。”

喬越站起來,居高臨下盯着修澤,聲音冷冷的。

“修澤,我要聽實話。”

他在給修澤施壓。

“這就是實話。”修澤依舊是想也沒想就回答。

喬越沉下臉道:“你還記得你前幾天答應過我什麽嗎?”

修澤背脊僵了僵,他站起來,低着頭道:“我答應老師不再打架。”

“今天為什麽又打架?”

“就是看他們不順眼,就揍了他們,不小心,揍得重了點。”

“我不喜歡撒謊的學生。”

一而再再而三敷衍,喬越有些生氣。

修澤漆黑的睫毛顫了顫,垂在身側的兩只手握成拳,沉思了很久,他才開口。

“對不起,喬老師,是我不配做您的學生。”

“你……”

“謝謝喬老師這幾天的教導和照顧,是我沒有達到喬老師的條件,我以後……不會再纏着您了。”

修澤擡起頭對他笑了笑,那笑很乖巧真誠,喬越卻覺得刺眼。

“今天,謝謝喬老師給我處理傷口,不打擾您了,我先走了。”

說完修澤沒有猶豫,轉身就走。

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了,這裏距離公司宿舍有十多公裏。修澤本來想打車回去,摸了摸兜裏,才想起早上坐公司的車去比賽現場所以沒有帶錢。

拿出手機,想給朋友打電話借點錢,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因為沒電自動關機了。

他想過折回去找喬越借兩塊錢坐公交,但是他又害怕看到喬越,害怕看到那雙眼睛裏的失望,害怕看到那薄唇中的質疑。

最後他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

紫金華苑是全國五百強的一個集團下的房産,在這裏住的人都是這個城市中上層的人。

小區東門的路邊,聚集了商場,電影院,ktv,美食城,五星級酒店和超市。即便是晚上,這裏都熱鬧非凡。路上有散步的老人,壓馬路的情侶,舉着棉花糖的小孩。

修澤突然感覺有些孤單。

其實他從小到大都是孤單的,他性格孤僻,沒有什麽朋友。在福利院的時候是這樣,被星探發掘成為練習生後也是這樣,但是他以前并不覺得孤單。

現在看着熱鬧的街道,他突然很想念吃了飯和喬越在路邊散步的時光。

每天正常訓練6點半結束,其餘練習生走後喬越會陪他再訓練一個半小時。他們八點去吃飯,八點四十左右吃完,會在附近散一會兒步。

那時天也是這麽黑,他們在路燈下并肩。他與喬越并沒有年齡上的代溝,他們有很多共同話題,財經,旅游,體育,電影……有時會商量一下第二天吃什麽,或者吐槽一下哪家餐廳好吃,哪家不好吃。

“進店就送十串烤肉串”,路過的一家燒烤攤放了這樣一個标牌。裏面人很多,基本坐滿了,他想起那天,他本來想讓喬越嘗嘗那串烤肉串,不想被小混混找上門來打斷。啤酒瓶砸下來的時候,他本來是想着躲的,可是喬越卻突然起身為他擋下了。半個手臂都腫起來,應該是很疼的,他卻說沒事。

夜晚的風吹在身上有些冷,他緊了緊衣領,但是他只穿了一件單衣,就算把衣領扣子全部扣上,也還是冷。

喬老師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他知道或許把事情真相說出來,喬老師會原諒他……可是,他說不出口。

徐虎惡心的話歷歷在耳。

“狗娘養的喬越,還金牌經紀人?我呸!一個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小白臉,一天天雞蛋裏挑骨頭,他一個代課的,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他媽的有病!”

“還不是靠賣後面上來的,別人不知道,我可是親眼目睹他跟天景的總裁摟摟抱抱不清不楚。”

“真的啊!我就說,天景的金牌經紀人哪個不是磨砺了十幾年,就他,才四年就坐到這個位置,要說沒有隐性關系,怎麽可能?”

那天,他準備去躺洗手間就到停車場等喬越,不巧,聽到了徐虎跟小弟們嘚瑟嚣張的對話。

喬老師是那樣一個幹淨溫柔善良的人,怎麽能被那樣的話侮辱?別說不能,就是說出來都是髒了他的耳朵。

他從洗手間隔間走出去警告。

“不許說喬老師壞話。”

徐虎鼻孔瞪天上,大搖大擺朝他過來,“诶呦,我們的第一名啊,怎麽?喬越單獨補習過你幾天晚上,就要為他出頭了?”

“修澤,我倒挺好奇的,我們的喬老師,他都是怎麽幫你‘補習’的?嗯?”

徐虎一臉猥瑣的笑,尤其強調了“補習”兩個字,他的小弟們紛紛意會,暧昧地笑了起來。

“是我們想的那種‘補習’吧?啧啧,臉色這麽難看,看來我們說對了。修澤,你的這位喬老師,真夠下賤的,不,你也一樣,你們一樣的下賤。”

“我警告你,你侮辱我可以,不許侮辱喬老師。”

他答應了喬老師不再打架,可是徐虎話越說越難聽。

“怎麽?不信啊,還是接受不了潛你的人也是個被潛的貨色?”

“雙面插座,真惡心……”

他再也控制不住,拳頭揍了上去。

直到警察趕來,他才意識到地上的徐虎已經被他打暈過去。

後面被拷到警察局的過程中他是渾渾噩噩的,直到開始錄口供。

打架的後果,有可能被天景開除,從此連練習生都做不了。徐虎被他打得渾身是血,故意傷人罪,冰冷的手铐,意味着他有可能被判刑,可是他當時想的并不是這些。

他想的是,他又違背了喬老師的話。

想到這個,他突然覺得能不能出道,會不會坐牢,都不再重要了。

因為喬老師不會收他了。

喬老師趕來派出所的時候,一眼都沒有看他。

後面喬老師把他帶回家,看出了他受傷,給他處理傷口,他心底又燃起一點點希望的火焰。直到喬老師問道,“為什麽又打架?”他回答不出來,那些惡心的話他說不出口。

是的,他又打架了。

所以喬老師,我不配做您的學生。

修澤轉進了一條人少的小路,這是條近路,但因為平時人走得少,路燈也少,隔了很遠才有一盞。

其實,他是怕黑的。有路燈的地方,他走得稍稍慢一些,沒有路燈的一段路,他走得飛快。

路的兩頭沒有人,也沒有車子,只有他的影子陪着他,孤單的感覺比任何時候都強烈。

這條路走得異常漫長。

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前面亮起一束刺眼的光。

一輛轎車在他面前停下,車窗玻璃降下來,他看到喬越蒼白的臉。

“上車。”

“喬老師我……”

喬越按了按太陽穴,語氣溫和了一些,“我找了你半天,車都沒油了,還不快上來?”

修澤沒再猶豫,從車頭繞過去坐上副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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