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失憶症。
失憶症主要分兩種:心因性失憶(由心理因素引起的失憶)以及解離性失憶症(非心理因素引起的失憶)。這通常和大腦海馬體受損有關。黑澤陣目前的情況是逆行性失憶症, 也就是難以搜索過去的記憶。但在兩年前,織田救黑澤陣時, 除了逆行性失憶症之外, 他還有嚴重的順行性失憶症,也就是說他自己無法組成新的記憶,第二天就會自動忘記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醫生當時診斷時, 判斷身體殘留着某種藥效猛烈的不明藥物,導致身體系統産生失衡混亂的同時, 可能使大腦區域也受到了影響;但也有可能是因為頭部有受過槍擊的原因,或者兩者結合起來後産生的後遺症。
黑澤陣對織田作之助如何送他去醫院治療的事情到現在都沒有記憶。
只記得, 他有一天睜開眼後,他就坐在一個町屋的走廊裏,褚發少年和金褐發色的小孩子正在庭院裏晾曬被單。庭院開着應季的花草, 風送着清淺的香氣。旁邊還有一棵高樹, 樹上有鳥窩, 叽叽喳喳地叫着,就像是夏雨點滴落在水池上的聲音般輕盈舒暢。
走廊遠處走來的一個高大的紅發青年, 他端着一整盤切好的西瓜。在他後面還有一個纖瘦的銀發少年抱着刨冰機和四種水果口味的糖漿, 異色瞳少年提着一桶冰塊, 紅發少年也端着切成丁的水果塊。他們都以不同的步伐節奏往自己的方向走來。
“我順道買東西回來了。阿征, 焦凍和瑛士也幫忙把水果切好了,你們過來準備吃西瓜和刨冰吧。”織田的聲音亮了起來, 看到兩人在晾被單愣了一會兒, 而後看向夏目時, 忍不住笑意。
聽到聲音的褚發少年随即打了一個響指,黑澤旁邊還沒有攤開的防水布也被鋪開了,一半在室內,一半在走廊上。而夏目撲到黑澤面前,淺色瞳望着他,對他揮了揮手,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力。
“阿陣,又在發呆了,忘記自己該鋪布了。不然,我們會把地板弄得髒兮兮的。”
“只有貴志才會發生這種情況吧,”赤司的聲音清淺,帶着大哥一樣縱容調侃幺子的味道。
夏目見到織田看向他,連忙擺着手為自己挽尊,說道:“我才沒有,阿征故意說我壞話的,我昨晚表現可好了。”
轟焦凍不吭聲則已,一發聲就是補刀,歪着頭求解釋一樣:“貴志不是晚上一喝完牛奶,第二天就會在被單上畫地圖的嗎?”
“……”
夏目說不過他們,直接鑽進室內先把準備好的一次性碗盤拿出來。
說笑聲不絕入耳。
黑澤陣像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一樣,耳膜深深淺淺地不斷透進不同的音色。而他扮演着聲音捕手,試圖把所有的聲音抓進自己的腦海裏,試圖記住他們,可是卻又像是在抓那些無形的風,又或者脆弱的泡沫,所有抓住它們的努力都像是無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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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個紅發青年站在自己的面前,撩開自己面前垂下的劉海,幫自己把頭發別到腦後,黑澤陣一下子掉進了充滿光明的世界。
他擡頭看着面前的人,青瞳安靜地望進對方湖色的眼瞳。
織田問道:“阿陣,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早上問了,他昨天的事情都忘記了。”中原幫忙擺水果和刨冰機的時候說道,“剛才還在看昨天做的筆記,還是老樣子,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印象,看着看着突然發呆起來了。不過,今天的藥已經吃了兩次了。”
“好,辛苦中也了。”織田朝着中原的方向應道,繼而拍了拍黑澤的肩膀說道,“過來。”
黑澤伸出手抓住織田的衣擺:“去哪裏?”
“吃西瓜和刨冰。”織田指了指就在面前的水果和刨冰,大家已經都準備好了。“我們順便讨論一下,等一下去買浴衣參加晚上煙花大會的事情。”
“織田,我會和你們一起去嗎?”黑澤問道。
“為什麽不呢……”織田突然一頓,和其他人一樣同時驚詫地看向面無表情的黑澤陣,“你記得我?”
“早上,我們見過。”
黑澤言簡意赅地說道。
接着他就發現所有人都看着他,而織田臉上的笑意更深。
今天所有人的名字他都該記得住,唯獨自己不該還記得的。否則,織田自己也不會一見到黑澤,就測試性地問他是不是還記得自己。
“我今天早上才從外地出差回來,所以,是哪個早上呢?”
“……”
是哪個早上呢?
是無數個早上。
天氣晴朗的早上,下着雨水的早上,多雲微陰的早上。
織田站着,坐着,說着,笑着。
對自己不厭其煩地細心照顧。
所有的早上像翻頁書一樣在黑澤腦海裏面浮光掠影,快速變化着,最後定格在這個夏天的午後,接近陽光最盛的時候。
是啊,唯獨今天是沒有織田的早上。
黑澤陣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才慢慢說道:“……我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才醒。”他伸手緊緊地抓住織田的手。“我現在終于醒了,謝謝。”
從那天開始,盡管過去沒辦法繼續追尋,黑澤陣已經開始能夠記住每天發生的事情。
黑澤陣按照織田作之助給的信息,迅速地開始指揮在米花町擁有的港黑成員,開始追捕暗殺者的蹤跡。
他在港黑時向來行動效率極快,擁有高超精準的槍法的同時,也擁有極其穩定透徹的判斷力,不會輕易為他人所左右。在同齡人中,即使沒有任何異能,他也是為人忌憚的個中翹楚。再加上,他有過人的語言能力和交際手腕。這就是為什麽加入港黑兩年間,他被森鷗外拔擢的速度堪比在龍頭抗戰中獲有「雙黑」之名的太宰治和中原中也。
「橘色短發的外國女性,眼睛處有标志性的鳳尾蝶紋身。」
米花町并不像是橫濱市本身便是對外開放的通商口岸,多的是外國游客或者外籍派往日本定居辦公的人員。更何況,黑吃黑,黑道上怎麽想的,黑道人最清楚。要找出這麽一個面生的外來暗殺者比想象的要容易。
在把懸賞尋人的消息傳出去不到一個小時,黑澤陣就拿到了那名暗殺織田作之助的人的名字——「基安蒂Chianti」,以及她另一名還沒有露面的搭檔「科恩Korn」。
這兩人都是隸屬于國際犯罪組織的暗殺者。
目前未知其BOSS是哪國人,但是手下的重要成員分布世界各地,也都以酒名為代號。雖然明面上說是擁有代號的人屬于同級別,但是還是有着基本的階級差,據黑澤陣了解所知,現在這個組織的暗殺者大部分服從于一名叫做「伏特加」的元老級組織成員。
基安蒂暗殺失敗之後,沒想到追上她的并不是政府組織,反倒是一群當地的黑道,把她的逃跑路線堵得水洩不通,連自己的搭檔也跟着被抓住。
兩人困在廢棄的工廠裏面,周圍是一圈拿着真槍實彈的穿着不同服飾的槍手。
基安蒂欺負他們不懂外語,公然和科恩兩人在他們面前談如何逃跑,如何聯系伏特加來救他們的事情。直到人群裏站出一名銀發青瞳的少年,他面色不改地加入對話。
“既然你們只是聽從命令的,伏特加才是接任務的人,那我想和他當面聊聊。”
“琴……”
基安蒂和科恩兩個人在看到黑澤陣的時候,嘴裏忍不住脫口而出一個名字,但是看清對方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時,名字生生截了一半。
注意到對方眼裏沒有一點熟悉的神色,基安蒂自己的暴脾氣先起了,朝着黑澤陣吼道:“既然被捕,我們也已經做好受死的準備。”
“如果真的是已經做好受死的準備,你們至少在牙口裏藏毒,在被捕的一瞬間就選擇自裁,而不是還等着想辦法怎麽逃出去。”黑澤陣冰冷的青瞳直直地望進基安蒂的藍瞳裏面,口氣充滿着輕蔑和冷漠,“請減少你虛張聲勢的作态,這只會讓人覺得你愚蠢又可笑。”
“你個乳臭未幹的——”
基安蒂惱羞成怒,罵聲剛起,就聽到“咯噔”一聲,黑澤陣扣動扳機,手丨槍直接對準基安蒂的眼珠子,青瞳則看向一邊的科恩,警告着基安蒂說道:“還輪不到你說話的時候——”
基安蒂她自己精通槍術,也對武器十分了解,黑澤陣手丨槍裏面是空彈還是實彈,她在扣動扳機的時候,就聽得一清二楚。看着漆黑的槍口,求生的本能讓她下意識閉上了嘴巴。
科恩盤腿環視了周圍一圈,再次定睛看向面前年紀最小的黑澤陣。
“你們是誰?我記得我們之間應該沒有什麽過節。”
科恩保持冷靜的口吻說道。
他們只不過是接了一個暗殺小說家的任務,什麽時候和這些本地的非法分子也有交集了?
“你們知道你們要暗殺的人是誰嗎?”人群裏面有人冒出聲音。
“一個叫做織田作之助的普通小說家……”
科恩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也感到奇怪,為什麽這麽個微不足道的人會出現在組織任務名單上,問伏特加才知道,有個人出了五千萬美金暗殺這個人。這标價要比刺殺某些政要官員還高。
現在瞧這陣勢,織田作之助怕不是其實是某極道組織的核心人員吧。不過就算真的知道,沖着五千萬美金,他們也願意接。要是害怕,那便是殺手失格。
科恩聽着周圍人的嗤笑着,內心裏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你剛才也聽到我們談伏特加的事情,你找他做什麽?”
如果對方真的要殺他們,早就一開始就動手了,也不會這裏耐下心和他們說話。
“合作。”
“……”
兩個人都已經做好對方要逼自己反叛的準備了,結果冒出一句叫人掉下巴的“合作”。
科恩和基安蒂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黑澤陣繼續說道:“要麽死,要麽合作,選一個吧。”
織田作之助被殺手盯上的事情已經可以追溯到三年前。三年間基本整個日本暗殺組織都和他打過照面了,後來織田直接問太宰港黑需不需要一些合作組織,把人都引薦過去,之後反倒是日本暗殺組織都開始保護起織田作之助。
畢竟本來失掉一個單子,對他們來說可能就是回去沒錢收或者慘死,但是織田反而把賺錢的機會送給他們。對他們來說,織田作之助真是好人。
而對于織田作之助本人來說,殺手組織從與港黑合作以後,也不會總是絞盡腦汁來殺自己,省了他一大堆時間和精力。
這就是所謂的雙贏。
只是沒想到那個人知道日本境內殺手不好用,之後又開始找國際組織。而織田現在還沒有找到指使者是誰,但可以推測對方應該有消除別人記憶的能力或者洗腦之類的。
“……你認真的?”科恩不确定道,他想不通為什麽一個暗殺對象會願意反過來和暗殺者合作?“你這是威脅我必須接受合作的條件嗎?”會有什麽其他的陷阱嗎?
準确來說,并不是暗殺目标要和暗殺者合作。
黑澤陣面無表情地說道:“威脅?你認為我會做出這麽仁慈的事情嗎?(*)”清楚他們內心想法的黑澤陣懶得再多做解釋,直接把自己的槍扔給科恩。
科恩撿起槍,可以感覺到手中的分量——這是一把裝滿子彈的槍。若是黑澤陣說的是假話,他不至于會把這麽危險的武器遞到敵人面前。
“好,我和伏特加聯系。”科恩下定決心。
基安蒂當場就叫起來了:“科恩,要是這是陷阱怎麽辦”
黑澤陣沒有理會反應遲鈍的基安蒂,而是擡起纖白,有着優美流暢的肌肉線條的手臂直接把手機也扔給科恩。
“既然已經展現我自己的合作誠意了,那你現在當着我的面叫伏特加出來,要是辦不到,或者另找借口,你就等着死神的召喚吧。(*)”
科恩越和黑澤陣相處,越覺得他身上有琴酒的影子,包括說話的方式都相差不了多少——倨傲又強勢,可能是看起來太小了,反倒有種少年不可一世的輕狂氣。
黑澤陣看到伏特加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人曾經追過自己的車。但他不是那種會為這種小事動搖的事情。黑澤陣熟練地用外語和對方協商起港黑和他們組織合作的事宜時,對方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個傻的。
黑澤陣忍不住嫌棄。
伏特加也沒想到自己會再次遇到這個銀發少年,把頭發散下來之後,就是少年版的琴酒本人啊!琴酒死去的消息雖然一度傳進組織,但是伏特加卻一直都堅信着他大哥沒有死,這兩年依舊把琴酒的職位保留着,也不停地在查着消息。
現在看着這個少年,伏特加有種難言的感動。
見他說着說着,停下來擡起冰冷的青瞳審視自己時,伏特加一滞,反問道:“怎麽了?”
“我已經說完了,你有什麽問題嗎?”
“我、我沒問題。”
你說什麽都行。
伏特加剛說完,自己又後悔了,他突然有特別想問的問題啊!
伏特加補問道:“我就想問,黑澤先生你的父親是誰?”
他現在就覺得黑澤陣應該是琴酒大哥的私生子無誤了,不僅相貌相似,而且舉止談吐都十足的琴酒風采。
“……”
這人真的有毛病。
黑澤陣後悔耽誤那麽多時間跟一個傻子講那麽多合作細節,早知道直接一句「你合不合作」結束見面就好了。
“如果沒有別的問題,你等之後港黑外聯部電話通知吧。”
見黑澤陣要走,伏特加一個大塊頭立刻站起身,追道:“你還沒有回答我問題。”
黑澤陣冷眼觑着伏特加,少年嗓音透着徹骨的冰寒,說道:“我沒有父親。”
伏特加腳步一滞,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糙漢臉上露出不合形象的柔和微笑:“但我知道你的父親是誰!我和他認識,我們是至親好兄弟,他是我大哥,你喊我叔就好了。”
“敢讓我喊叔的人現在還沒有出生呢,閉嘴吧,伏特加!你惡心到我了。”黑澤陣收起自己最後的禮貌,毫不留情地諷刺起新的合作對象,然而對方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感動至極。
“像!你真的太像了!”
黑澤陣懶得和他多說,直接摔門離開。
他不需要有可以追憶的父親和家人。
他只要現在的人。
黑澤陣路過正在抽煙閑談的基安蒂和科恩,腰間的槍支抽了出來,對準基安蒂。
基安蒂和科恩兩人以為談崩了,臉上表情也變得僵硬嚴肅,一邊緊緊地盯着黑澤陣,一邊手上也摸出槍。但是,黑澤陣比他們的速度還快,在他們摸出槍支的時候,只是兩發子彈就把他們手丨槍的扳機給打穿了,而他們碰到槍支的手指也血流如注。
這個人認真的。
“你想怎麽樣?!”基安蒂心道離死不遠,膽子反而被恐懼激了起來。
黑澤陣倒是不怕他們做困獸之鬥,跟自己拼得你死我活。他眸色透着冷意,對着基安蒂說道:“你應該感謝你的目标是個好人,否則在我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被子彈打成了馬蜂窩。”
織田作之助不喜歡殺人。
黑澤陣頓了頓,勾起殘酷的笑意:“我當然也不會殺你,但不代表我會既往不咎。”
他沒有看科恩,而是鎖定基安蒂的動作。
“我只給你五秒逃跑。五、四——”
基安蒂和科恩兩個人同時都懵住了,但兩個人的職業素質讓他們迅速做出判斷。科恩在喊到“三”的時候試圖拿刀撲向黑澤陣,而基安蒂則往反方向逃跑。
伏特加從房間走出來的時候,發現科恩的大腿被射穿,躺倒在地上掙紮,而基安蒂的也倒在地上痛吟着,黑澤陣把她作為槍手握槍最重要的手心射穿了。
「你對他開槍了,我自然也要敬你一命,這是禮尚往來。
現在,我們就算冰釋前嫌。
當然,我不介意任何複仇或者在合作中的背叛。只是我的眼睛非常擅長判斷複仇者或者叛徒的嘴臉。若是我發現了,我會一定會告訴你們什麽叫做真正的恐怖。(*)」
「兩位,提起精神好好做事吧。今後,我們合作的日子還長着呢——」
聽到科恩和基安蒂複述他們的不幸遭遇後,已經抱着“自己是黑澤陣小叔子”心态的伏特加毫無立場地滿懷着一種感動。
不愧是大哥的兒子!
太他麽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