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二更)

如織田所料, 太宰幾乎想也沒有想就把電話挂斷了。

順利結束對話, 織田正打算合上手機, 恰好看到太宰發了一個「白眼」的表情給自己, 緊接着還有一句帶有濃烈埋怨意味的吐槽——「你讓我連才剛點的那杯威士忌都喝不下了」。

織田認真地讀了短信兩遍,才把自己的手機放回口袋裏面。

順利避開話題了。

如果問, 自己若是死去的話, 在所有認識的人裏面, 織田最放心不下誰。

織田思來想去,發現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和自己通話的太宰治。這個答案并不是叫人驚訝的, 織田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自己會有這種想法的事實。

這倒不是說,太宰治內心脆弱如紙薄, 經受不住朋友的死亡;也不是在說太宰治是個無法好好照顧好自己的人。

織田相信從前沒有自己出現過的生活裏, 太宰也能過着生活,那麽在以後沒有自己存在的日子,太宰治就不會說「沒有你,我活着也沒有意思」這樣的話,他還會依舊按照自己的步調繼續過着生活。

但,這就讓織田作之助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麽會放心不下太宰治。

畢竟看起來, 似乎也沒有什麽好擔心他的。

而且, 他和太宰治的人生原本就像是兩條平行線, 只是因為一些事情開始往同樣的方向不斷地往前疾馳。在這兩條人生上, 他看得到太宰, 太宰也看得到他, 卻很少會互相幹涉。

太宰他聰明通透, 也以自己的方式尋求人生與活着的意義。而織田自己也很少會開口去阻止去太宰治要去做的事情,因為他沒有權利去對別人的人生置喙,更何況他本身就是一個淺薄乏味的人。

只是有一天——

大概是三年前還在太宰治手下做事的時候。

太宰治站在天橋上,撐着自己的下颌,低頭看着底下公路車流如川。他鳶色的眼瞳是空洞的,像是穿透物質的本體直達到其他更深的看不到摸不着的事物上。織田他自己就站在他旁邊,跟着一起看天橋下的行車。

“織田作,如果我死的話,你會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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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笑”并不指的是一種外顯狀态,而是一種心态,代指一種心情,愉悅的,爽快的,解脫的,灑脫的。任何好的情緒都可以跟它沾邊的。

太宰治頓了頓,眉目間是倦怠又松散的神色,慢騰騰地說道:“人啊,明明一點兒也不了解對方,也錯看對方,卻視彼此為獨一無二的摯友。他們的這一生不會了解對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還要為其哭泣,念誦悼詞。*”

他啊,是在完善自己的人設,還是滿足自己的深情呢?

可是人,還總是追求這些形式主義來滿足自身的。死去的那個人就算知道對方并不完全是真心,還是會希望對方為自己流淚,畢竟他也把對方當做摯友對待過。所以至少這樣的小報酬也要得到,哪怕是虛假的。人真是軟弱呢。”

太宰治維持了相當長的沉默,最後終于看向織田作之助的方向:“你就不說點什麽嗎?沒有想法嗎?”

織田作之助不太記得當初自己說的是什麽,但大體上的答案也是這樣。

“我只是覺得做好自己就好了。對方是真是假,于我又有什麽關系呢?太宰君會這麽想,是想要從別人身上得到什麽嗎?”

他确信,太宰治是渴望追尋某些東西的,但是太宰連這種想法都要進行否定。

太宰治的鳶瞳微微睜大,最後扭過頭,沉默了片刻才說道:“給你一次嚴重警告,你這算是惡意揣測。我太宰治,會想得到什麽嗎?”

會。

織田一直這麽想,但是再沒有像這樣開口說了。

太宰治一直都是不直率的人。以至于很長時間,織田都覺得自己總是讓太宰治并不開心,至少他每次見到自己的時候,也總會帶點生硬疏離的态度,并沒有像是面對中原中也那樣生氣勃勃的姿态。所以,被廣津柳浪稱說太宰其實挺喜歡自己的時候,織田除了感謝之餘,更多的是驚訝。

大概是從那次假裝吞槍,也就是遇到森首領,他問自己是不是認為自己合适當一名黑手黨員的那次,織田看到驚慌失措的中原中也,也看到了站在他旁邊的太宰治,就像是迷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孩子。

織田對上那樣的表情時,感覺心口是抽疼的,感覺是抱歉的,自己不該開這種玩笑,尤其是在太宰治面前做這種事。如果自己能夠幫上太宰一點點事,那就好了。他是這麽想的,但是太宰治心口總是封閉的,哪怕前一秒洩露一些破綻,他也可以完美地在下一秒繼續保持無動于衷。

所以織田一直都不知道該如何幫助他。

比起說,果然還是做更為實際。

如果他留在港黑是為了尋找一件東西的話,織田想幫他一起找,直到找到為止。

然而那天晚上,就在全家讨論織田是否要當全職作家的的家庭會議上,他收到了太宰治的幾個電話。一開始還是接通了,但是他沒有說話;之後兩次他在織田一接通的時候,就立刻斷了聯絡。

莫名地,織田就是懂得了太宰治的欲言又止,于是耐心地等下去。

直到太宰終于發了一句短信——「你什麽時候才願意告訴我,你當小說家了」,織田作之助并不希望生活和工作混淆在一起,每個人在自己的心目中的位置都是規定好的,有些人關系再好,也不能說某些話;有些人哪怕只是萍水相逢,也可以掏心掏肺。對于太宰治,他像是對待其他港黑同事一樣,并不會說自己做的事情。

可織田作之助還是選擇了只有太宰治會喊的「織田作」作為自己的筆名,雖然有偷懶的成分,也有想不到該取什麽名字的成分,但是織田也有想過,以他那麽聰明的人,他會知道的。如果看到這個名字,哪怕全世界都沒有告訴他,他也會第一時間知道真相是什麽。

織田也知道自己會莫名地拘泥一些無謂的事情,就比如說自己堅持公私絕不混淆,比如堅持自己還是黑手黨員,就不會跟任何港黑成員說自己寫小說,比如說自己絕不殺人。但是這些固執他沒有辦法改,就像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和原則,哪怕再沒有意義,他也無法自己越出這一步。

太宰治是何等聰明的人。

他知道織田并不适合當一名港黑成員。

織田是沒有辦法動手殺人,太宰也知道織田自己若是破禁後可能會帶來的不僅僅只是生活的變化,也是心理上無法再次執筆寫作的死寂挫敗。

他發了一張《雨》的圖片。

他說,「我已經買了,但是你不告訴我這是你寫的,我看了有什麽意思。你不要讓我白花錢,織田作。這是嚴肅的警告!」

太宰在推自己快做一場不要回頭的決定。

織田發了一句——「現在」。

他現在就告訴太宰,他是織田作,寫了《雨》的織田作,想成為小說家的織田作。

那天晚上,織田又一次主動聯系了太宰。

「你是個好人。」

盡管有層層僞裝,但是內心溫柔又柔軟的好人。

太宰治發了一段話——

「這個世界上會認為對方是好人的理由,不外乎兩種:

一,對方是真正品格高尚的人;二,這個人對自己好。

我一定不是前者,那我大概是做了什麽讓你覺得我對你好的事情了。否則你不會有這麽天真可笑的想法。既然如此的話,織田作,你永遠都不要忘記我對你的恩德。」

「就算你不這麽說,我也不會忘記你的。」

……

世界上總是存在着這麽一些人,你也許無法做到和他心與心之間的貼近,但是你依舊會想要守護他,記得有關他的所有瑣碎的事情。

織田知道這并非是友情的範疇,是友情之上的,是難以定義的。

這件事也曾經困擾過他一段日子,直到他遇到了青年漫畫家夢野咲子,他準确地告訴了織田這份不同尋常的感情是什麽。

夢野咲子真實身份是一名叫做野崎梅太郎的男大學生,但他的作品情感細膩,以至于夢野咲子在讀者中一直有着「少女心的代言人/情感大師」的美稱。

這位夢野老師以專業的口吻為織田答疑解惑了。

“哪怕彼此一直存在着隔閡,但也不會想着遠離彼此。而他依舊不會直言對你的關心,你對他也會一如既往地付出。你認為這份感情遠超過友情,但又無法定義——

答案其實很明顯的。

因為你是男的,所以我無法稱之為「母性」。但這其實本身是同根同源,如出一轍的,那就是父愛,是父親對孩子的無法直言描述的感情,如山似海。”

“哦!!!!!”

織田明白了。

不過,太宰應該不喜歡被當做小孩子,所以織田也沒有跟太宰說過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一直不用說,就這樣一直下去,就好了。

……

織田剛接完電話,樓梯口上面傳來轟焦凍的聲音。

“作之助,我看到他們開始行動了,快點躲起來吧!”

“嗯——”

織田正打算下樓,突然發現樓梯口的牆面上留有并不清晰的指印。雖然他之前下底層的時候,并不是走的逃生梯,所以不清楚是否這裏發生了大的變化,但是這牆上的指印太新了,連灰塵都沒有蒙上。

有誰來這裏嗎?

為什麽來這裏?

離開了沒有?

抱着疑惑,織田繼續往太平間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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