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原以為妓夫太郎這麽說完, 就會走了, 但是他望着織田的臉很久, 仿佛是在旁若無人地欣賞風景,完全還沒有回過神。若不是織田提醒他太陽出來了,他還沒有想着走。

但這也不算完全離開。

煉獄一行人去紫藤花之家休息後,入夜時分,織田發現妓夫太郎還跟着他們。只是紫藤花之家有一道用紫藤花樹自然形成的天然結界, 妓夫太郎沒有辦法進去,只在門口巴望着。就像是偷偷來看孩子第一次上幼兒園的父母, 既擔心自己被孩子看到,又怕孩子照顧不好自己一樣,妓夫太郎在原地打轉。織田其實一開始也不知道, 只是因為要買酒的關系,在門口碰到了縮小存在感的他。

和淩晨天光未開時,嚣張痞氣地蹲在車頭和猗窩座對峙不同,妓夫太郎更像是在縮小存在感, 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一樣用小臂長的樹枝勾着牆壁細縫。織田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有事情要和自己說。其實織田的反應是慢一拍的, 今天聽完他的名字之後, 事後想起自己在吉原街調查的事情, 才意識到這個妓夫太郎, 他可能認識。并不是意外或者巧合,就是他見過的那個孩子。

那時候, 織田說過要帶走他, 但被拒絕了。不過事後, 織田想想自己輕率的行為對一個孩子來說,未免自己太像人販子了,所以最後留了一點錢給他而已。

沒想到他今天會變成鬼,也沒有想到他還會因為自己而主動和同伴起內讧。用太宰治的話來說,這不是被織田爺爺迷住了,而是被織田迷住了。織田不管太宰的調笑,和煉獄商量如何應對。

上次的累就因為他被水柱富岡義勇和蟲柱蝴蝶忍阻攔了,才會耽誤了情況。織田自認他們沒有做錯,而自己也沒有說明白,而且本來很多時候人的好壞只是因為立場而已,探究對方是好是壞,反而很沒意義。

所以這次他想要在行動前,和杏壽郎通通氣。

杏壽郎就事論事。

畢竟妓夫太郎這次出手幫過他們,對鬼殺隊,或者說對織田一點殺意都沒有,所以煉獄對他的存在只是睜只眼閉只眼,但僅限這段時間。之後鬼殺隊和鬼依舊保持着敵我對立,煉獄也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鬼都是罪孽的存在。這和好壞無關,他們存在就是不對的。”

織田沒有回應煉獄這番話,想來若是自己的親族也是被鬼殘害,他也許也做不到對鬼态度的心平氣和。

對其他鬼殺隊成員來說,自己與鬼接觸的行為和站着說話不腰疼其實是一樣的吧。

“所以,希望織田不要再維護他們了。殺人償命,放在人身上也是這樣的。”

“……你說得對。”

織田無法反駁。

難以言喻的負面情緒就像是因火而生的灰煙,被賦予生命般在織田心頭上生長。

他啊,永遠都忘不了自己雙手第一次殺人的絕望和罪惡。

從那天開始,他就真正掉進地獄了。他連生存都不配的。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他對其他人容忍度總是極高,覺得做壞事總有可以被原諒,被接受的。但是自己,卻從來沒有原諒過自己。

太宰在他掉進更深的內心世界時,故意用肩膀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織田瞬間回神,眼底還沒有收起自己的無助和軟弱,只是望着太宰。太宰對着自己眯着眼睛笑了起來,織田無意識地嘴角彎起。

“你想找他說話,就去呗。”

太宰覺得妓夫太郎此次來了,估計就沒有下次見面的機會了。這是很好推理的事情。

妓夫太郎今天做的是背主的事。

無慘對每個鬼都是嚴格控制在自己手中,說明了他謹小慎微,锱铢必較的性格。那麽無慘就絕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你說織田真的只是做了一件好事,就讓人無法離開他嗎?

當然不是。

人都是自私的。

連太宰也是這麽認為的。

之所以會選擇織田,是因為他是真心實意又頭腦簡單的爛好人,那種你接觸也不會有壓力,相信他都和相信自己一樣毫不猶豫的爛好人。

你可以從他身上得到無數好處。

比如說關懷備至;

比如說家族情;

比如說溫暖;

比如說愛。

但凡心理都存在問題和缺憾的,織田就是他們的急救藥。有人一生只需要一次就好,用之則忘;有人卻會對這上瘾,無法自拔。

***

妓夫太郎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算什麽回事。

他只是單純地想看織田。

不是有這樣的故事嗎?

狐貍死的時候,頭也一定會朝向自己出生的地方。

這在說無論是否為人本身,都對着信念和信仰,或者心靈寄托有種強烈的念想。

妓夫太郎想死前也想看看織田。

每每回想起他跟自己說話,妓夫太郎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上天選中的人。

「那麽多人,為什麽你要來問(又髒又臭還很醜)的我?」

老爺大人這麽說。

「看到你一個人,所以就想跟你說說話。」

妓夫太郎此刻蹲在牆角邊上用樹枝挖着土,靠近牆沿裂縫,可以挖出豆子一樣或者球狀的鼠婦。他還是人那會兒,就吃這些度日,現在也不吃了,大概有一百四十年左右都不吃這些了。但今天他無聊地突然又開始挖這些。

事後想想,他大概是掉進回憶裏了。

“還好嗎?”

織田換了一身淺色的和服,少年期過長的頭發用發繩紮成小辮子留在肩背上。十四歲的身量已經相當高了,只是太過瘦,反倒有些弱不禁風。

妓夫太郎被突然搭話,吓了一跳,分神留意到自己正在幹蠢事,馬上把手上的樹枝扔到一邊。

“我、我好得很。”

“今天謝謝你了。”

雖然對織田來說,做任務也并非難事,但是有人主動想要幫助自己,這仍需要道謝。只是他誤會自己是“自己”的孫子的話,織田也沒有什麽覺得可以解釋的必要。

“我聽說接受了那個鬼的血的,都會受到控制,你今天做的事不怕出事嗎?”

妓夫太郎沒有想過織田會關心自己,于是搖頭說道:“我有打算的。”

妓夫太郎來的時候就和妹妹說好了。

現在正處在無慘大人對織田的厭惡和反感的情況下,他主動去幫助織田,一定會引起無慘大人的不滿。

到時候,妹妹要站在無慘大人的身邊,一定要辱妓夫太郎,一定要恨妓夫太郎入骨,一定要和自己劃清界限,一定要自己好好活下去。必要的時候,妹妹可以随時殺了自己。

因為這件事和妹妹無關,他只是想要這麽做而已。若是妓夫太郎更聰明一點,也許可以找到更好的解決方法。但妓夫太郎想到的只有這個。

“那個人值得你去做這種傻事嗎?”梅只覺得妓夫太郎腦子遇到那個人之後就傻了,就想不清楚了,就完全不管不顧了。

“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自己。”妓夫太郎自己清楚,織田只是個幌子而已,又或者說他見到他之後才有這樣的決心和意志。

人不能光為活着而活着。

人活着都是要有信念的。

比如說賺錢,比如說享樂,比如說正義,再比如說掠取,這些都可以是信念。但是,能滿足自己心中所想的才是最好的。

妓夫太郎說過,很久很久以前就說過。

下次見到老爺大人的時候,他會比現在還要好。

他想要變的更好。

然後對織田作之助振聲說:“看!我成功了。我活的比任何人還要精彩。”

變成鬼之後,他一度忘記了這件事,直到他再次見到織田才想起這件事。

梅完全無法理解。

他們已經是上弦之鬼,在人間橫行,在鬼界也是萬鬼之上,數鬼之下,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是最厲害的。

沒有比這還要好的了。

沒有比現在更好的了!

她哥哥到底要什麽,什麽叫做要比現在更好,什麽叫做活着要有信念,什麽叫做我要恨他入骨?

“你不能背叛無慘大人的!”

“你會被詛咒至死的!”

“你會被我恨透的!”

“哥,你傻不傻!”

“醒一醒!”

“哥!”

……

妓夫太郎看到織田眼底的擔憂,下垂的三角眼閃爍着局促的光。

“我是鬼。”

(不需要對鬼有任何擔憂的。)

“我知道。”

織田說道。

妓夫太郎摸摸脖子,習慣佝偻着背,所以現在想要站直,也是沒一會兒就垮了。

妓夫太郎想說自己也是上弦之鬼了,對無慘大人的詛咒還是有一定的抵抗力的,起碼還可以熬一點日子。可是他覺得說再多,也沒有意義在。

“我一直都很沒用。”

妓夫太郎開聲了。

“一事無成,我妹妹被武士欺負,她性子被我慣壞了,狂得不得了,所以她想也沒想刺瞎了對方的眼睛。死的時候,我自己在外面工作,回來的時候,妹妹被他們燒成一具焦屍。

沒有人來幫我。

我又害怕又憤怒又絕望。

然後我遇到了現在的上弦之鬼童磨大人,他給了我們血,我們以鬼重生了。再也沒有人欺負我們了。

我不後悔我曾經接受了他的血。

是我對不起我妹妹。

她應該活下去的。

我要是再有用點,她就不會死了。”

織田的聲音響了起來,就像是一束冬日的陽光溫暖得叫人心也化了。

“你是好哥哥。”

妓夫太郎想起離別時梅憤怒的目光,搖了搖頭。

“我要是好哥哥,就不會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留她一個人了。”

現在的我對她來說只是個負擔。

現在的梅既有強大的力量,又可以永生永世保持着美貌的容顏。她非常喜歡這種狀态。

……

妓夫太郎吐了一口氣,對着織田笑道:“你和你爺爺真像,真好!”他一般自己也不愛笑,因為他長得很醜,有表情的時候比沒表情的還要不堪入目。

但是他忍不住心裏的感慨。

他真的很喜歡織田作之助。

人生總會最難忘最初的那顆糖。

哪怕之後遇到比這更加美味的,那顆糖總是最叫人懷念的,最讓人放不下的。

織田說:“要是他在的話,一定會說,如果當初堅持帶走你的話就好了。”

妓夫太郎的眼瞳劇烈地顫抖着。

這也是妓夫太郎要反抗無慘的原因之一。

除了想要擺脫鬼的身份,想要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之外,他覺得織田會加入鬼殺隊的原因和絕大數鬼殺隊一樣,織田家被鬼吃了。

一想到那個人也被鬼吃了,妓夫太郎就忍不住痛苦。

“人鬼殊途,我只在這裏護送你一段日子,只幫你做這些而已。上弦之鬼裏面我沒辦法給你其他人的眼球,我也更不可能拿我視美貌為一切的妹妹的眼睛。但是上弦之鬼缺席一位的話,相信會有下一任來接替,所以請多多照顧我妹妹,不要傷害她。

之後的長路漫漫,你好好活下去。

希望你也能一直正直善良地活下去,哪怕一個人,也絕對會有美好的未來的。”

“你妹妹都知道你要做什麽嗎?”織田越聽越覺得他這是來訣別的。

妓夫太郎別開眼,望着天方,不以為意地道:“我和我妹妹在一起不罵起來就好了。我才不會對她說這些的。”

“你需要告訴她的。”

不然她不知道你在對她好。

妓夫太郎堅決地說道:“不了。”

不想要拖累她了。

妓夫太郎說完之後,搖了搖頭。這個時候,織田的聲音卻像是石子打破平靜的湖面一樣落在妓夫太郎的頭上。

“如果你要去找無慘送死,你倒不如留在我身邊。”

織田對着妓夫太郎伸出手。

“我們合作吧。”

妓夫太郎不明白織田這動作是什麽意思,只記得小時候那人在他摔倒的時候也做出了這麽一個動作,他兩只手小心翼翼地抓着織田的手指部分,一如以往。

織田主動把手送進妓夫太郎手掌心,重重一握,妓夫太郎感覺整張臉都要燒起來了,驚疑不定地看着織田。

“這次回答呢?你沒答應,我不會松手的。”

“……好……”

“很好。”

在牆角另一邊一直觀察事态發展的杏壽郎抱着劍,感慨一聲道:“織田真是好男人。”

趴在牆角偷看的太宰對這評價不滿地輕啧一聲。

織田這個渣,應該被好好關在家裏才對。

杏壽郎見太宰似乎并不愉快地跺了下腳後,就往房間的路頭也不回地離開。莫名一種奇怪的預感讓他覺得太宰這一離開,像是不會再回來一樣。

“太宰先生,你要去哪裏?”

“我回家了。”

(回家是什麽意思?)

“嗯?但,織田君不是有話想要和你聊嗎?”

太宰就是不想和織田聊,才鼓勵他去找妓夫太郎,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力。

無論織田想解釋什麽,想和他說什麽,他們的關系要麽産生裂痕,要麽更加親密,這都是在逼自己跳出現在這個維持了長達七年的舒适圈。

太宰不想要談。

一輩子都不要。

現在這樣就好。

要是因為這樣,關系反而以無期徒刑那樣越來越疏遠,那也可以。

只要沒有蓋棺定論的話,他都可以。

杏壽郎不知道太宰和織田是什麽關系,列車上短暫的争執也從炭治郎那邊聽過來了。

杏壽郎覺得太宰是個心思極為細膩入微的人,這種纖細的神經會讓太宰治容易感受到痛苦多過于快樂。

太宰治并不打算回應杏壽郎。

他決定的事情不會輕易改變。

太宰朝後揮了揮手道別。

空氣只流竄着風,靜如一如以往的夜。

杏壽郎吸了一口氣,氣沉丹田,朝着牆外大喊一聲。

“織田君,太宰人要跑了!你快回來!”

還沒離開多遠的太宰瞬間腳步一個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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