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陽光明媚的午後, 園園在電腦前打下了《王溪鈎沉》 這稿子的最後一個宇, 也是玉溪鎮專欄的最後一篇稿子。 她靠到椅背上休息, 陽光照在她的背後, 暖洋洋的 。

而越過她頭頂的一束光剛好投射在她電腦屏幕上的兩句話上——據菁海市文物局考證, 玉溪鎮最北面的那片廢墟, 原本應該是傅元铮的祠堂。 而辺上那棵千年紅豆樹, 就是他手植的 。

此刻, 園園則在想-鎮裏計劃來年就重建傅元铮的祠堂的事一一他們終于弄清,公主驸馬祠裏的驸馬是傅元铎,沒有錯。而傅元铮,則是史料上記載的驸馬,而非嘉純公主真正的丈夫。 且他的故事,更為動人和悲情。所以鎮裏想給他重新修祠堂, 一方面也想借此進一步.發展玉溪鎮的旅游業 。

“唉, 為什麽覺得很郁悶呢? 以後紅豆樹那邊 會有更多人去了 。 而對于這件事, 傅北辰卻并不太在意。

她記得她當時問他想法的時候,他說的是:該找回來的,我已經找回來了。其餘的都不重要。

這天下班,園園直接前往傅北辰的公寓。因為傅北辰說要做飯給她吃——傅專家最近在學做菜。兩人說好,她自行過去他家,他去買菜——主要是園園的意見。園園到小區時,天有點黑了,快步走進大樓的時候,遇到了傅北辰對面公寓的大姐正牽着七八歲的女兒下樓來散步。上次園園來時遇到過這位大姐,傅北辰跟對方介紹過她。

于是園園跟大姐打了招呼,大姐則笑着應了聲,還輕拍了下小女孩的頭說:“欣欣,叫阿姨,她是你北辰叔叔的女朋友。”

小女孩盯着園園看了會兒,突然扯大嗓門說:“北辰叔叔是我的!”

園園一時竟無言以對。

“欣欣,晚上好。”這種慢慢悠悠又溫和的聲音,她一下子就聽出了是誰,回頭去看,可不就傅北辰。

傅北辰拎着一只裝滿東西的購物袋,臉上帶着笑,他走進她們,先是摸了下小女孩的頭,“欣欣,吃好飯了?”

“嗯!”小姑娘甜笑着點頭。

“嗯,以後叔叔是這位園園阿姨的。”傅北辰聲音溫柔而認真,“因為如果她不要叔叔,叔叔會很傷心很傷心。”

小姑娘考慮了下,實在不願意那麽好的北辰叔叔傷心,于是勉為其難的點了頭,對園園說:“好吧,那叔叔給你吧。”

當晚,園園在點評傅北辰的廚藝首秀的時候,說了兩點:“一,做得還可以,但是比我差一點點,傅大專家繼續努力;二,以後請不要在大庭廣衆之下秀恩愛,我會害羞的。”

傅大專家的回複是: “一可以,二不行。”他等了那麽那麽久才等來如今的好時光。于是園園臉紅, “好吧,我努力把臉皮練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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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三那天剛好是周末,傅北辰跟園園說好了一起回傅家, 園園以女朋友份正式見見傅教授 。

“你說,你站姑會喜歡我嗎?”得知傅北展的姑姑今天也在傳家,要見名人.園園心裏有些沒底。

“她很随和,你放心。”傅北辰笑着安慰。

傅結姑果然一如傅北辰所說, 人非常親和, 絲毫沒有大名人的那種倨傲和難以親近。

而傳姑姑在見到園園後,如此說道:“幾個月前,我跟傅教授通電話,問起北辰的人生大事。傅教授說,他問過北辰,北辰表示,他已有女友了,不芳大家再費心。我立刻就問是誰,傅教授得意地跟我說,那個姑娘跟搜子一樣,喜歡聽戲……來,讓我好好看看,這年代還喜歡聽戲的姑娘長什麽樣。”随後看向傅北辰,說, “标致。”

傅北辰點頭道: “正是。”

園園微窘, 原來傅北辰早就跟傅教授說了啊, 他怎麽也不知會我一聲呢? 她想到自己之前兩次來拿稿子, 還佯裝鎮定……而傅教授也表現得好淡定……

很快到了春節。 園園的春節假期只有七天, 于是她四天陪媽媽, 一天傅北辰來找她,一天她去找傅北辰,在傅家吃了飯, 最後一天她去程家,給勝華叔叔拜了年,也跟程白賀年 :“小白哥哥新年快樂,身體健康,以後成為了不起的大醫生!

程白沒搭理她。

然後,園園又進入了“農忙期” 。

玉溪鎮那片廢墟, 也終于在立春後開工重建了 。

動工第一天, 就挖出來一個匣子。 施工人員以為又有類似崇福寺石碑的古董現世, 電話依舊打到了市文物局, 說裏頭是用綢布包裏的一堆碎瓷片。 顧文麟接電話時, 立刻就想到了傅北辰。

他直覚他這位老友應該有興趣,況且,這次發現的是碎瓷。他馬上撥通了傅北辰的電話 。

很多年以後, 顧文麟依然記得當時傅北辰的表現。 他細細地觸摸着那一匣的碎瓷,仿佛是面對着一個愛入骨髄的情人。

匣子和綢布都是現代的東西,但那些碎瓷經鑒定卻是宋代的官窯遺存。

可見, 它并不是自古就被理在這裏的。專家給出的解釋是, 有人将碎片埋于此。 這件事處理得很快, 在當地并沒有引起如發現石碑那樣的表動。 絕大多數居民包括戴淑芬, 甚至都不知道這件事。傅北辰主動清纓修複這件瓷器, 因這件宋瓷相當精美, 省博物館也希望可以收作館藏。

四月陽春天。

這天雲淡淡,風輕輕,園園被傅北展帶去了省博約會。周一是所有博物館的閉館日, 省博也不例外。但傅北展卻刷了門卡, 輕松地帶着她進去了。

平日裏的省博雖然安靜, 但是人還是不少的, 跟眼前這種空曠感完全不同。園園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空蕩蕩的場景,這讓她微微地有些小興奮——包場的感覺。在瓷器館的中心位置,傅北辰停下了腳步。園園也跟着停了下來,随着他的視線看去,幾秒鐘後,她驚奇地看向傅北辰, “這是一一一”

傅北辰點了點頭, “這就是你家祖傳的玉壺春瓶。 前些日子廢墟破土, 從地下挖出來的。”

園園張大了嘴, 不敢置信。 她慢慢地走近, 伸手輕輕地撫上展櫃的玻璃, 隔着它, 默默地畫着那上面因修補留下的紋路。 這就是家傳的那只瓶子, 她從小一直被奶奶同它聯系在一起。 奶奶說它消失了……

“它被挖出來的時候已經碎了, 但包裏它的都是現代的東西。 所以……” 傅北辰緩緩地說着。

“所以,是奶奶。”園園明白了傅北辰的提示。她想起當時在醫院,奶奶的那句“對不起”,或許,這不是奶奶對程家的祖先說的,而是要對她講的 。

園園收起回憶,雙眼澄澈地看向他, “謝謝你,傅北辰。”

“這曾是你為自己準備的嫁妝。” 這句話, 傅北辰沒有說出來, 只是在心裏輕聲道。

他拉起她的手,輕輕地吻了她的手心,先左手,再右手。

她說過他已不是傅元铮,他是傅北辰。事實上,他既是傅元铮;,也是傅北辰, 他就像是個活了千年的人, 煎熬了無數光陰流年, 只為找回他一念丟失的、失了記憶的愛人。

而即使沒有前世羁絆,這樣的人,這樣的她,也一點都不難讓這一世的傅北辰愛上。

“園園,你願意嫁給我嗎?”

他從衣袋裏拿出一只精致的缂絲錦袋, 打開, 裏頭是一枚別致的戒指。 它用極細的金絲纏繞而成, 中間鑲嵌的是一顆紅寶石, 細看, 形似紅豆。

傅北辰右額角上已拆線的傷疤如末指大小,稀松的劉海微微遮住一些。 他要單膝跪下時,園園拉住了他,她雙手輕輕捧住傅北辰的臉,踮起腳尖吻了他的唇,然後輕聲回應他:“嗯。”他滿身風雨從遠方而來,手裏掬着一片陽光。他将陽光給予她,她便得到了百年歲月裏,最好的晴天。

被求婚的第二天,園園手上的戒指被王玥看到後,王玥送了她一份禮物,“給,姐送你的婚前禮物,結婚前讓你男朋友簽下——因為他一看就是很受歡迎的款,我怕你的魅力值不夠,他被別人勾走。拿好,回家再打開,跟你那位傅先生一起看。”園園接過那只紅色信封,呆愣地說:“哦。”“真乖!”王玥滿意的離開。

那天下班後,園園被傅北辰接去了他的住處——明面上傅專家說的是讓她給他的菜再做點評,看看這些天是否有進步。

傅北辰去房內換家居服的時候,園園坐在靠落地窗的實木書桌前,正看外頭的風景時,想起來王玥給的禮物,于是從包裏掏出信封,打開一看,她就傻眼了。婚前協議:誰若出軌,就杖打三十大板!淨身出戶!用的還是特大的初號字體!

換好衣服,正一邊卷袖口一邊走到她身後的傅北辰,看了一眼她手裏的東西,本只是想看看她在看什麽,倒是沒想到是“婚前協議”。園園發現了傅北辰,想要把那張惡搞的婚前協議毀屍滅跡,結果卻被傅北辰先一步抽了過去。“這是我同事送我的。”園園趕緊澄清。結果,傅北辰卻彎腰拿起書桌上的筆,潇灑地簽了名然後将紙,筆塞進已經呆掉的人手裏,拍了下她的肩膀,柔聲道:“簽。”

園園不得不在邊上人緊迫的目光下簽下自己的大名,剛放下筆,她的下巴就被人輕輕捏住了。傅北辰轉過她的臉,吻便印了上去,不再是淺嘗辄止,探入的舌帶着點霸道的掠奪。園園心跳如擂鼓,不知被傅大專家品嘗了多久。待他放開她,園園已有點不能呼吸,然後聽到他低啞地說:“我們得快點結婚才行。”神志不清的人問:“為什麽?”傅北辰拉起她,她坐下後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膝上,頭靠着她的頸項,帶着點笑,說:“拜堂成親,洞房花燭。”

這年的國慶節, 已婚人士程園園先回了老家。 傅北辰因為有事要忙, 說晩一天過去找她。

次日一早, 園園起床打開窗戶, 便聞到窗外傳來淡淡的桂花香。

她探出頭去尋覓 , 果然, 她家院子外面的那棵金桂開花了。 她看了一會兒,心念一動,火速洗漱一番,便跑下樓,在樓下找了個小布袋子,便去後院采花了 。

“采花大盜”很熟練地爬上樹,在一根粗壯的樹幹上坐定,就開始用指尖輕輕地掐桂花的根部,因為這樣采下來的桂花香氣才會比較持久。這樣采着采着,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就聽到樹下有人輕喚了她一聲。園園低頭,就看到樹下站了一個人, 因為桂花樹的枝丫擋着, 園園只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一點,但她卻一眼便認出了,是傅北辰。

“你來啦。”

“園園,下來,危險。”

“沒事的,我小時候常爬,現在已經不恐高了。”說着舉起挂在脖子上的布袋子晃了晃, “看,我的成果。”

正說着,她利落地從樹上一縱而下,輕巧落地。因為下來時她一只手抓着一根枝丫,松手的時候,那枝丫抖動,抖落了些許桂花花瓣,有兩瓣落在了他發間。

傅北辰面容白淨, 今天又穿了一身淺色純粹的衣衫, 更多了幾分玉色,但此刻,他臉色卻帶着點嚴肅, “下次不許這麽胡來。”

園園看着他,笑靥如花, “等你好久了。”

傅北辰看着她的笑,也生不來氣了, “我來了。”

“嗯。”

花香滿園, 正是一年好時節。

她出生那年, 他七歲 。

她十三歲,他二十歲。兩人在紅豆樹下第一次相遇。

她十七歲,他二十四歲。她念高中,他在H大讀研,兩人的學校僅隔了

兩條街。她喜歡吃的那家“玲珑館”,他也常去。他就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 他們曾看過同一場電影, 曾排在一條隊伍裏等待付款。

她二十歲,他二十七歲。她在慈津市讀大學,他在慈津市陶瓷博物館任

職。甚至,他曾到過她的學校開過兩場講座。有一場,她從他講座的教室門口經過, 他不經意偏頭, 只看到烏黑的發尾一閃而過。

她二十三歲,他三十歲。景德鎮再遇見,只一眼,他便已心起波瀾。

(完)

番外一 平生不懂相思

這個故事的開頭, 始于南宋景定元年, 臨安的春日并沒有因為蒙古與大宋的戰争而蒙上幾許陰影,而這春色也未曽掩蓋任何陰暗的污穢。

有衣着富貴的小兒嬉笑着路過, 指點着最前面因貧窮而賣兒賣女甚至自賣為奴的那些衣不蔽體的女人和小孩,更有膽大的撿了泥土塊扔他們。

有人憤怒,有人躲閃,有人谄媚,有人麻木。白玄跪在地上,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些人,以及他們身後厚重的三重圍牆。他家道中落,負債累累,父母雙亡,無枝可依,只得賣身為奴。風塵之變,世道炎涼,如他這樣經歷的,比比皆是。

一道清麗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白玄擡頭瞥了一眼, 是個看起來約莫十二三歲,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她正看着他們這邊,似乎是在和人牙子說着什麽 。

白玄認識這張臉, 去年他曾遇見過她, 那時她在湖邊嬉耍, 初夏時節, 荷葉連連,她去摘花,不小心落了水,他逞英雄跳了進去将她救起。她渾身濕透卻看着他笑, “我五歲便會游水,但還是要謝謝你。還有,對不住,害你也弄濕了衣裳。”

不多時,那個人牙子大聲笑了起來, “小姑娘,你要買下這裏所有人?

你知道這些人能賣多少錢嗎?男娃一百貫銅子,女娃二百貫。除了宮廷,還沒有人能一次性買下所有人,你有多少壓歲錢,夠買一個奴仆嗎? 周圍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那小姑娘一張臉漲得通紅, 而後又化作雪白,, 她咬咬牙,猶豫地走到那排跪地的人面前。

所有人瞬間激動起來,掙紮着祈求她能買下自己,這陣勢吓到了她,但地卻沒有轉身逃開,只是咬着唇,目光慌亂。

她看着白玄,回頭對那個人牙子說: “那我只要他'一百貫我買了。 白玄皺着眉盯了她一會兒,沒想到,如今待救的人成了他,而逞英雄的變作是她。 随後他突然身體向後一靠, 拉扯得那些被縛在一起的人也跌作了一團,恰巧使得那只妄圖抓她的髒污的手錯過了她的衣襟。

那人牙子眼珠一轉,嘿嘿笑了, “小姑娘,這個已過舞勺之年,兩百貫最低價,要是賣給那些寡婦可是更值錢,如何?”

她掏錢袋的手一滞,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看人牙子,又看看地上的人,最後在身後丫鬟的拉扯下被拖上馬車走了。

在衆人的嘲笑聲裏, 白玄低笑着抱住頭縮起身體,任那憤怒的人圍住他拳打腳踢,直到人牙子覺得看夠了戲,才吩咐看守将人打散。

白玄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居然又來了,帶着錢買下了他。當時他已奄奄一息,人牙子嫌晦氣也沒刁難,揮揮手放了人。她帶他去了個小客棧'留了錢讓丫鬟請大夫照看, 說她去去便回, 但她這一去, 就是三日。

三天後,她一瘸一拐地走進他的房間,眉開眼笑道:我來看你了,你身體可好?

彼時他身體已恢複了大半,一雙冷如寒夜銀星的眸子看着她,依舊微皺着眉, “你的腳怎麽了?”

“沒事兒!”

後來他才知道, 她家掌管為皇宮燒制瓷器的官密, 那次她偷了家裏的瓷器去賣了才換得錢贖人, 幸好瓷器上沒有官印, 否則就是株連全族的大禍, 為此她被罰跪了三天三夜抄寫族規。

這臨安他是必須要離開的, 不想再多欠她什麽, 他告訴了她自己要走的打算,并表示贖身的銀錢以後會奉還。她笑嘻嘻地說: “你的賣身契我已撕毀。”又問, “你還會回來嗎?”

他沉默, 沒有承諾任何話——這世道, 誰知道以後呢?

身後的丫髪似乎十分不滿, 她卻笑道: “也罷, 若是你哪日回來了, 記得來找我,我帶你去看煙火花燈,吃美食佳肴。

那年他十六,她十三,她年紀尚輕,天真爛漫,不請世事,只有一腔熱情和良善。

此後五年, 他游走各地, 最後拜了元尊道人為師。 元尊道人要去臨安, 他便重回了故地 。

那 日回來, 他便得知她的事, 那一天正是她殉窯之日 。

師父問: “這五年你一直記得她?”

“一直記得。”一直念着。

她是為情而死,被窯火燒得灰飛煙滅,魂魄注定是損了。你若要護她轉世不癡不傻,須給她一魄,且是那七情六欲這一魄。你給了,你便沒了情欲。從此,生生世世,你不懂情愛,每一世都将孤獨終老。直到哪一世,她遇到那個人,把欠她的情還回給她,兩人相親相愛,你才能得回那一魄,你才能真正懂情。你,這是何苦來哉?”

“你就當我是還債吧。”

半年後, 一個男子尋到元尊道人, 問是否有辦法把這世關于他心愛之人的記憶保留至下一世 。 如果有, 他願付出任何代價。

等那個男子走了,白玄從大樹後方走出來。元尊道人問他: “阿白,你都聽到了?”

他輕輕點頭, “是。但與我何幹?”

這一世, 他跟她沒有前世記憶。她在等那人來尋她, 他在她身旁心念不動。

那個人最終尋到了她, 前世今生, 終得圓滿。

周轉輪回,他孑然一人。

平生不會相思。

才會相思, 便害相思。

2、

這年夏天兩水很多, 程白看着後院那不知名的白花只怒放了兩天, 他記得那兩天的黃昏, 他都站在她房間的這扇窗戶前, 看着它們被晚霞染成紅色,很美。後來,一陣驟雨就把它們打落了。滿地的花瓣,零落成泥。

現在窗外又是大兩,程白坐在窗邊,她的書桌前。他的手裏拿着一張泛黃的照片——這是一張合影, 上面是一對穿着校服的少年, 兩人并肩站在一操大樹下,女生笑得無比燦爛,男生則表情淡淡。

程白也不知坐了多久, 最後将照片放在了書桌上, 站起了身。 走到門邊時, 他回頭看了一眼, 曽經說要把這裏改成自己的書房, 但最終并沒有改。 除去那張小沙發上多了一些或疊着或翻開的書,這裏一切都如故。

門緩緩地被合上,窗外院子裏的最後一朵白花也落了下來,跌得支離破碎。

那晚,這輩子極少極少做夢的程白,做了一個夢。

那是夏末的一天, 他中午去雜志社把她接了出來吃飯, 吃完午飯後, 兩人去了附近的公園散步。

熏風楊柳,荷花池畔。

他問她: “你要嫁給我嗎?”

她驚訝極了,說: “你這是……求婚?”

他見她沒有立刻答應,只好引導利誘, “你想想,嫁給我,好處很多, 不是嗎?你只要說對一個,我就給你獎勵。

于是她想了想,答: “我們不用為孩子跟誰姓而争論?”

那麽一個開放性問題, 只要抓住中心思想, 怎麽答都是正确答案。 偏偏他的女孩就是答錯了。

答錯了的她, 還是被獎勵了一一枚閃亮的鑽戒 。

就這樣, 兩人私定了終身 。

程白醒過來, 眼角流下了淚 。

“我真喜歡你。”很輕的一聲私語,散落在空蕩蕩的房間裏。

如果他前生有記憶,那麽這句話應是如此的:

我真喜歡你,

故而願舍自己七情六欲只為護你世世清明;

我真喜歡你,

故而雖知你會愛別人也要守你此前不孤單;

我真喜歡你,

從那時到而今,每一分,每一剎。

番外二 焚心

三月三,上巳節。十五歲的傅遠铮就是在這一天第一次見到了十二歲的陸宛玉。那時候,他剛安葬了唯一陪伴他的老忠仆福伯,而陸宛玉則出身官宦世家,是修內司長官的獨生女,因為醉心窯務,時常扮作男裝,來往于各個窯口之間。傅遠铮是前翰林學士承旨傅俊彥的嫡孫,但父母早亡,全靠福伯打理一切。然而從這個春天開始,他除了那點僅夠度日的家産,已經一無所有。當時陸宛玉剛從家裏溜出來,一個人在河邊玩水。玩着玩着,她就看到了傅遠铮。傅遠铮正屈指扣着一杆青綠色的竹蕭,緩緩吹奏。陸宛玉聽着那似是循環往複,悠悠不盡的曲子,不自禁地居然生出了幾分傷感之意。一曲奏罷,她竟然一時忘了還要去窯場的事兒。傅遠铮也看到了她。“此曲甚妙。”陸宛玉跑到近前,問道,“敢問兄臺,曲名為何?”“憶故人。”傅遠铮淡淡道。

從那以後,陸宛玉除了去窯口,最緊要的事就是找傅元铮玩兒,聽他吹曲兒。傅元铮最初不太願意搭理她,但他謙恭有禮,經不住她的死纏爛打,也就任她坐在一邊。時間久了,有這麽一個人在,竟也成了一種習慣。後來陸宛玉才知道,傅元铮不太搭理她的最大原因,是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有認為陸宛玉是個男人。男女授受不親,這點他還是謹遵的。可是,陸宛玉一直也想不明白,自己在窯口混了這麽久都沒被認出來,這個人又是怎麽一眼就把她看穿了的?但傅元铮就只是微笑,不肯說。再後來,傅家宗族裏的長輩們找到了他,把他交給了一個也在朝為官的族叔傅允淮撫養。此後,傅元铮住進了大屋子,有了一大串的兄弟。長輩們告訴他,他排行老六。這樣一來,宛玉要找他,就沒有之前那麽容易了。見得少了,陸宛玉覺得自己越發想念那個永遠清雅恬淡的人。有時候想得晚上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夢裏又都是他,書中所謂“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她算是徹頭徹尾地明白了。晚上睡不好,白天她連窯口都不願去了,就想坐在他身邊,靜靜地聽一支曲子。于是得空,她就去他家巷口的茶寮坐着,兩只眼睛就盯着大門,只要他出門,她就有辦法把他拉走。就這樣,她眼睜睜的看着他從一個老成的少年變成了俊挺的青年。再坐着聽他吹曲的時候,她已經不再管曲子妙不妙,而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人看了。傅元铮長大了,陸宛玉也到了及笄的年歲。那一日,她換上了女裝,鵝黃的窄袖褙子,內搭胭脂紅的抹胸,加上煙粉色的長裙,清新可人,亭亭玉立。傅元铮第一次見到着女裝的她,素來平靜的眼眸也泛起了些許波瀾。晚上傅元铮讀經,每一個字跳入眼中都化成了女裝的陸宛玉。一颦一笑間,盡是柳亸花嬌之态。忽而蠟淚滴盡,傅元铮正打算喊人來添,擡眼間,卻見一道女子的側影正在窗外。他暗自嘆了口氣,真真是害了相思了嗎?他起身去開門,往外一看,竟見着了一身是泥的宛玉,不禁吓了一跳,“你怎麽進來的?”她盈盈一笑,“翻牆呀。”他愣在當場。“明日我便及笄,可以嫁人了。”她睜着亮閃閃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嫁人……”他從未聽過女孩子說嫁人說得那麽理直氣壯,他家裏的妹妹們,對此都是羞于啓齒的。“爹說,工部員外郎家的二公子準備來提親。”她紅潤的唇微微一努,嬌羞滿面。傅元铮聞言,呼吸微窒。

“我要是嫁了他,從此以後,便不能再來見你了。”她又向他走近一步,擡頭間,兩人已近在咫尺。

雙方一起沉默良久 。

最後,還是傅元铮先開了口。他的氣息有些不穩,聲音有些沙啞: “若我說,請你嫁于我,一輩子與我在一起,你願意嗎?”

話音剛落, 只見陸宛玉就在他眼前嫣然一笑, 輕啓薄唇道: “那你告訴我,一輩子是多久?”

“一輩子……” 傅元铮被問住了, 滿腹的學問竟說不出一輩子的長短。

“一輩子就是。。。。。。” 宛玉突然踮起了腳, 在他的唇角輕啄了一口, 然後在他耳邊一字一頓道, “至死不論。”

傅元铮只覚得她前半句還如羽毛般撓得他渾身躁動, 而後一句, 卻那樣堅定,直擊他的心弦。嗡的一聲,他所有的理智霎時潰散,伸手便一把抱住了她,口中喃喃道: “你放心,我會想辦法。”

傅元铮避開護院, 偷偷把宛玉送出後門, 轉身正要回房, 卻在廊前見到了他的四哥一一傅元铎。 在衆多的兄弟裏, 傅元铮與這位四哥長得最相像,也最為親近。

只是傅元鋒從小身體就不好, 一直病恹恹的 。

“四哥?”

傅元铎輕咳了一聲,欲言又止,最後只道了聲: “早些睡吧。”

“夜涼,我送四哥。”

“不必了。”傅元铎看了他一眼,徑自轉身,路上複又一陣輕咳°

三天後工部員外郎家的二公子馮青從馬上掉了下來,摔斷了腿,據說還傷了腦袋。傅元铮聽到消息時,有些錯愕。他本是想找族叔求情, 趕在工部員外郎家之前去提親° 可恰巧這幾日族叔公務繁忙, 還出了城, 以至于他手足無措, 每日都如熱鍋上的螞蟻, 甚至還去求了四哥……

枯坐了一會兒,便有熟悉的咳嗽聲從門外傳來。沒等傳元铎敲門,門便開了。

“有空嗎?與我下局棋。”傅元铎看了他一眼,音色清冷。

傅元铮微垂了眼簾, 似有些心不在焉。

傅元铎沒有理他, 徑自走了進去, 在棋桌旁坐下。

“常世伯月前推薦我去禦書院考選棋待诏。 ” 傅元铎緩緩伸手, 從棋罐中夾起一顆黑子,放在左上的四四位, “昨日來人說,中了。”

傅元铎因為體弱, 無法參加科舉, 這是他長久以來難以言說的痛處。

棋待诏不是官員, 沒有品級, 只是給了他一個去處而已, 實在算不得什麽喜事。 傅元铮正不知是否要開口道喜, 傅元鋒便先道: “今日由你執黑先行吧。”

“為何?”傅元铮一開口,便後悔不已。往日他與四哥下棋,四哥從未贏過。今日他心不在焉,聽到讓他先行,便脫口而出。走到棋桌前,他甚至窘迫地不敢去看傅元铎。

反而傅元铎倒并不在意, 他漆黑的目牟子流光一轉, 淺笑道: “因為執白我也會輸,那麽倒不如顯得大度一點。”

傅元铮看着他放下最後一顆座子, 只覺心頭一酸, “四哥哪裏是棋不如我??????”

傅元铎恬淡回應: “輸就是輸,哪來那麽多借口。以你的資質,要是不那麽耿直,便真可承大父遺志,甚至更好。” _

傅元铮不懂, 四哥對他何來這樣的評價。

有些事,只要能達目的,便不擇手段。”傅元铎悠然道。 傅元铮忽地看向他,不覚悚然一驚,以他的聰明,似猜到了什麽,卻不願相信, “四哥,莫非那事是你做的?”

傅元铎莫測一笑, “你覚得是,那就是吧。”

傅元铮拿起棋子的手微微一滞, 原來墜馬一事不是天助, 只是人為 。

隔天,傅元铮吃了早飯匆匆出門。 不出所料,陸宛玉正一身細布襕衫端身坐在茶寮最外面的一桌。待傅元铮撩袍在她邊上坐下, 究玉便朝他一笑,道: “是你,對不對?”

傅元铮先是一愣, 而後立馬明白了, 她是在問馮二公子落馬事件。 他沒有扯流的習慣, “是我四哥。”

她的笑開始擴散開來, “原來你還有同夥。”看來她認定了是他主宰了

整件事。傅元铮也無意再解釋,便沒有答話。

宛玉見他不答,只當他是默認,咯咯地笑了,又道: “一會兒我得去窯 裏走走,你陪我吧。”

“嗯。”

“中午清我去容月樓吃飯? ” 她開始得寸進尺。

“自然。”他溫和輕柔地回答。

進出窯口需要特定的銅制腰牌, 這個宛玉早已備好。 離開茶寮時, 就順手塞給了傅元铮, “拿好了,不然你可進不去。”

傅元铮将銅牌拿到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看,上頭有姓名、職務、身高、特征等信息,不禁失笑, “原來我叫袁朗。袁朗,元郎?”

宛王被他道破了用意,紅了臉嗔道: “不喜歡?不喜歡那就還給我。”

“不。”傅元铮趕緊藏入懷中,笑道, “我很喜歡。”

一入窯場, 宛玉就如一尾活魚入了水裏, 每個關鍵的地方都有她熟識的師傅。在坯房裏,她一屁股就坐到了髒兮兮的発子上,抱正泥頭後,對着傳元铮一招手, “你來幫我轉輪吧。傅元铮依言走過去, 搖動石輪上的細長木混, 石輪就開始快速地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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