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宛玉低着頭,認真地提壓,一擠一拉間,泥團就開始有了樣子。
石輪很快慢了下來, 傅元铮複又轉了一次。 直到拉完整個器形, 宛王都沒有擡頭。 那一刻, 金色的陽光從窗上的直棱間射進來, 将她濃密的睫毛投影在紅撲撲的雙頰上 。 眸色已然被隐在了暗處, 但卻透出了認真而堅毅的光。傅元铮就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
一個經瓶成形了, 宛玉小心翼翼地将它從石輪上取下, 放到一邊。 此刻, 一縷秀發從她發髻間溜了下來, 她伸手想去整理, 不料卻抹了自己半臉的泥。 她倒是毫不介意, 轉頭對着有些失神的傅元鐘展顏一笑。
傅元铮斂神正色,伸手去幫她整頭發。宛玉嫣然一笑, 嘴裏說道: “這個得放幾天陰幹,我帶你去看燒窯吧。”
傅元铮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 大火從一個巨大的煙囪中噴湧而出,窯眼上紅光陣陣, 十分令人震撼。 只覚得那不起眼的瓷土經過如此這般的燒造,居然就脫胎換骨,此中之道,太過玄妙。
從窯場出來, 宛玉一直嚷着肚餓。 傅元铮便徑直帶她去了容月樓。 容月樓是京城最負盛名的酒接。它的菜色很精致,布置很典雅,因此京城裏的有錢人都趨之若鹜。
宛玉是第一次來, 看着那光素漆盤中整齊排列的木刻餐牌, 有些不知怎麽選擇。 還是傅元铮曽經跟着族叔來過一次, 對幾道菜印象深刻, 便由他都點上了 。
“月屯掌簽、 群仙羮……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 。 ” 宛玉看跑堂的一走,便揉了揉肚子, 嘻嘻地笑。
傅元铮微笑道: “你喜歡便好。”
菜上得不快,但每一道上來都極其漂亮。也許是俄了的緣故,究王吃東西很快,但是舉止卻不難看。傅元铮坐在對面,安靜地看着,偶爾也拿筷子夾起一小點菜,用小碟子托了,送去她嘴邊。
忽然,宛玉放了筷子,看向傅元铮,長久地凝視了一番,道: “如果每天都可以與你這樣對坐着吃,心愉悅便好食,我想我很快會變成膏人吧。"
傅元铮原本以為她要說出什麽深情的話語來, 結果卻被憋出了一聲大笑, “那你是想胖,還是不想胖呢?”
宛玉假裝思考了一會兒,鄭重地問: “如果我變得圓圓滾滾了,你還要我嗎?”
傅元铮也學着她沉吟半晌, 等到宛玉都急了, 他才緩緩道: “只要是你,怎樣都好看。”
宛玉被逗笑了, 樂道: “我曽經很恨自己不是男兒身, 但我多對我說, 不是男兒才好呀, 男兒生不了這麽漂亮 。 你大約快趕上我爹了 。 ”
“世伯高見。”傅元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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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相處, 兩人直到日落西山才依依情別 。 傅元铮堅持要在巷口看着宛玉進家門, 而望着她浙行浙遠的背影時, 他突然很想很想立馬就去提親 。
回到家, 傅元铮在門口遇上了從宮裏回來的傅元铎。 此時, 他正一身緋色,與去時不同。傅元铮知道,這大約是聖上有賞了。沒等他問,傅元铎就開口道: “賜穿緋服,享五品官員待遇。”他平靜地說着,看不出喜怒。
“恭喜四哥。”
傅元鋒看了他一眼,輕咳了幾聲,低啞道: “明年是大比之年,到時便是我恭喜你了。”
傅元铮聽了,心裏有些發酸, 但到了嘴邊,只得一旬: “承四哥吉言了。”
一連幾天, 傅元铎都是早出晩歸 。 傅元铮則是安心在家中研讀經義, 他與宛玉約定,金榜題名之日,便是備禮聘娶之時。當日,他曾将母親遺物一枚玉環贈予宛玉,而宛玉亦曽許諾将還贈一禮。
這日中午, 有下人送來一個精雕的木盒, 說是有位公子贈予六少的。 傅元铮心下疑惑, 詢問了半天, 下人卻說不出半點有用的字句來。 他便打發了下人,兀自捧了木盒進屋,打開看去,是一個窄肩、瘦長的雞腿式經瓶,腹部繪有一對展翅的風凰,曲頸昂首,尾羽飄逸,配上肩頸部的纏枝花紋,極
富動感。最令他驚喜的,是在腰部的隐秘處還堆雕了四個字:天長地久。傅元铮失笑,經瓶本為盛酒器, 天藏地酒, 天長地久, 倒真是別有意思。
他珍而重之地将它放置到書案上, 卻在底部摸到了一個款識, 倒過來看,恰是一個古篆的“玉”字。
再見傅元铎的時候,傅元铮覺得,他整個人更單薄了。寒冬剛至,他便披上了厚厚的狐裘,即便如此,他的臉看上去依舊是蒼白似雪。這日,第一場冬雪紛揚而落, 傅元铮敲開了傅元铎的房門。此刻屋內正燃着火炭, 他進屋不久便熱了一頭的汗。
傅元铎笑道:“在我這裏還拘什麽禮,非要把白己熱出病來嗎? "話沒講完, 他便覺得喉嚨有些癢, 匆忙間随手摸出一條錦帕 。傅元铮正脫了外頭的襖子, 擡眼間就看到錦帕上隐隐有一枝山茶 。 因這錦帕是白色, 而繡的山茶花也是白色, 若不是他眼力好, 還真不容易發現。
他心中一怔, 這該是女子之物, 為什麽四哥會有?
他沒再盯着看, 而傅元铎也很快收起了帕子, 同時看向他, 似有探査之意。傅元铮裝作不見,心下暗想,四哥如此小心,應是有不便明說的隐秘。
想他這些日子來, 進出無非宮延與家中內院, 家中丫鬟自不可能,莫非……
若是宮內之人, 可絕非善事……
“找我何事?”傅元铎問。
“無事便不能找四哥了?”傅元铮反問。
傅元铎沒有再糾纏,随口問了句: “書看得如何?”
“四哥可要考考我?”
“那倒不必,你的成績,只會遠在我之上。”
傅元铎确實沒有說錯, 大比之日,傅元铮登甲科進士, 為欽點探花郎。
他不負約定,于當晚禀明便族叔,願盡快能去陸家下聘。族叔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但究竟還是沒有反對。
傅元铮回房時, 廊下的夜風很大, 很有些山雨欲來的味道。
傅家下了聘, 請了期, 陸家便開始張羅嫁妝。 宛玉的閨房裏一日一日地滿當起來, 到處堆着用紅帛包着的器物 。 那些紅帛映在宛玉臉上, 一如窗外的春花。
在傅、 陸兩家紛紛忙碌的時候, 傅元铎病倒了 。
傅元铮得知後, 去廚房拿了傅元铎的藥, 朝他房中而去。
屋中門窗緊閉,傅元铮推門進去,屋裏幽暗不明,還有一股子腐朽的悶氣撲面而來。他略皺了皺後,喊了聲: “四哥?”
傅元铎側身躺着, 驟 然面來的涼風和聲音喚醒了他, 他有氣無力地回了聲: “六弟?"
傅元铮将藥碗放到桌上,點亮了油燈。
是我,我給四哥送藥來。”
有了亮光, 傅元铮總算看清了傅元铎的面容。 他原本蒼白的臉現下有些異常的紅,原本總是閃着神采的目光也變得有些渙散。傅元铮走到床前,伸手一摸傅元铎的額頭,便是一驚, “四哥,怎麽這麽燙?”
傅元铎沒有多餘的力氣,只是半睜了眼睛,低聲道: “老毛病了,吃幾帖藥就沒事。”
傅元铮趕緊扶他坐起,給他喂了藥。傅元铎一聲不吭地喝了,看着他把碗放了回去,又道: “婚期定了嗎?”
“定了,就在半年後。四哥快些好起來吧。
傅元铎仿佛沒有聽到他後面的話,只是喃喃道:“半年後。。。。。。”
傅元铮離開的時候,傅元铎看着他的背影,心裏沉重的嘆了一聲:對不起。
因為訂了婚,傅元铮偶爾也會進出陸-家。 這日天好,陸家庭院中的玉蘭已不見花影, 而太平花卻開得正盛。
“聽聞六公子封了寶章閣待制?”宛玉躲在花間,東瞧西看,而這聲“六公子”委實有打趣之意。
傅元铮看着她,只是柔聲笑道: “仕途未積跬步,不值一提。”
宛玉聽着, 更覚得他謙恭有禮, 毫不因登科而自大, 便又多歡喜了幾分。忽地摘了一朵花,跑到他面前,嬌笑道: “這朵好看,你蹲下些,我與你簪上。”
傅元铮捉了她的手,搖了搖頭道: “太素了。宛玉任他握着, 哧哧地笑着捉弄他, “也是,六公子前程似錦,應是姹紫嫣紅插滿頭才是。
傅元铮聞言,手上略一用力,使把她拉入了懷中,輕聲道: “敢笑我,要罰。”
“罰什麽?”宛玉擡頭,胸口怦怦地跳着。
傅元铮的眼中浮起幽光, 伸手輕輕托起了她的下巴, 細細地摩挲着, 而後俯下身, 在她的眉心處烙下了一吻, 那裏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
這年的立夏不僅落了兩, 還打了雷。
傳元铮從宮中出來的時候, 沒有上自家的馬車, 而是一路蹒跚着淋雨而去, 仿佛被挖了心的比幹。賜婚嘉純公主, 這本應該是天下男子都引以為榮的事。 嘉純雖然母親早逝,但母家是世家大族,歷代在朝為官,根基深厚。且傳言她貌有國色,人亦聰慧,一直得到當今天子特別的喜愛,從小便把她養在身邊。長大後,天子還許地有自己擇婿的權利。 而如今, 她誰也不選, 就偏偏挑中了他一一傳元铮。
聖旨已下,再無更改。
出宮時, 他看到了一隊宮人端着一盆盆的白茶花從他眼前過去。 因為眼熟,不禁停下來多看了兩眼。帶路的黃門谄笑道: “驸馬爺也喜歡這白茶花嗎?這可是嘉純公主的最愛呢。”
那日, 傅元铮是被家仆從城南的酒肆中擡回家的。 他一向節制, 從不醉酒,而這一醉,便天昏地暗地睡了過去。再醒來時,他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傅元铎。
傅元铎默默地喂了他醒酒的藥湯 。 傅元铮半閉着眼, 不言不語。
“午後你進宮,宛玉就來找過你。”傅元铎半天才開口。
“我明日便去看她。”傅元铮說着,突然睜眼,直直地盯着傅元铎, “四哥——沒有別的話要跟我說嗎?”
傅元铎建眉凝視着他, 欲言又止 。
傅元铮冷笑, “四哥沒有話對我講,但我倒是有一句話想問四哥。不知四哥是否會為了所愛之人,不顧一切呢?”
傅元鋒怔了怔,随即苦笑道: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不妨告訴你,如果可以兩全,我不會逞一時意氣。”
第二天, 從陸家回來, 傅元铮直奔屋裏。 方才她還興高采烈地對他說,,要自己親手燒制嫁妝……這樣的女子, 他怎可相負?
可一到房中, 傅元铮卻怔住了。
傅元铎端坐在他房中, 像一尊石佛, 仿佛已經等了他很久很久。
“怎麽了?四哥。”
傅元铎眼眸微轉,指着對面的棋桌,輕聲道: “六弟,我這兒有一局棋,原是個番人擺的開局,有三十六座子,你可願與我一試?”
傅元铮愣了愣, 在這個節骨眼要對弈, 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開局時,傅元铎開口: “我不同意。
憑什麽?傅元铮不服,然心不在焉,中盤一再失守。
混戰中傅元铎又說: “如果你一意孤行地要抗旨, 不僅這個家會被毀, 她這輩子定然還是用不上那些嫁妝。”
不到收官,他便已潰敗不堪。這是他第一次敗給傅元铎,而且,是慘敗。
傅元铎看着他,微微一嘆,最後別有深意道:“不是不讓你娶,只是晩些時日。難道這樣你也等不了?”
傅元铮冷笑,再娶,便不是妻了。他盯着那局殘棋,不言不動,仿佛入定了一般。
晩上,傅元铮如游魂般在院中走着,心中一時像塞滿了團團亂麻,一時像被挖空了,有涼風欲簌簌地穿過。不知不覺間,他已到了後院。後院有一處禪堂, 平日裏只有家仆會去灑掃 , 而近日, 裏頭卻點起了燭火。
他走近, 發現族叔和四哥正在裏頭。
“如今的朝延,貌似繁華,實則腐朽不堪。我年輕時,曾經也有萬千抱負,幻想要以一己之身,懲奸除惡,眼裏不容一點沙子。如今才明白,那樣是做不好官的……” 族叔悵然。
傅元铎沉默不語。
族叔神情黯然, “如果當年不是我太過固執, 一意不聽你大父之言, 賭氣站在主和派一邊,也不會讓你被人奪去為質,又下毒陰害,以致成如今這番模樣。”
傅铮券心中大駭, 他一直以為四哥只是從小身體不好, 原來這其中還另有緣由 。
傳元铎終于擡起了頭,輕咳了一聲,波瀾不驚地開口: “父親曾教兒, 塞翁失馬, 焉知知非福。我身子弱,不能科挙入仕,又未嘗不是老天眷顧。 ”
族叔眼中氲起水汽,喃喃道: “可是這次……”
傅元铎打斷道: “若有嘉純母家一系的支持, 則功說君王北定中原指日可待。六郎最然初入官場,但以他的玲珑心竅,必能權衡利害。他會是個識大體的人,我信他。”
傅元铎的話不啻落石, 重重地打在傅元铮的心上。 當年, 他的父親就是位耿直的清官,每日所思所想,無非為國盡忠,為民請命。但如此宵衣肝食的結果,便是英年早逝,累死任上。他猶記得,父親臨終前的告誡: “做忠臣, 往往要比做好臣更懂得詭詐陰險之道 , 方才能真正為國為民做點、實事。 ”
他閉上眼晴倚向廊柱,心中苦澀至極。原來,現在他的選擇已不止關系到他一人一家了 。 嘉純公主的母家勢力在朝廷內盤根錯節, 但對于北伐收複中原一事卻一直态度不明。 若他能做了嘉純的驸馬, 傅家所在的主戰派便多了一分勝算。 若他真的因為一己之私欲, 毀家去國, 便是圖了一時的暢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傳元铮最後平靜地接受了賜婚, 傅陸兩家的訂婚無疾而終 。 最諷刺的是,嘉純公主的陪嫁器,競仍由陸家負責。
傅元铮沒有再去陸家,但他每日出入傳府,都會停下來,靜靜地往巷口的茶寮處望上一會兒。
而宛玉也再沒有來找過傳元铮,就像從此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天已入秋,婚期臨近,關于陸家的消息卻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據傳,當今聖上某日穿了一件紅袍自宮中一件白瓷旁走過 , 側眼間, 見那白瓷被映成了一種極誘人的紅色,便下令修內司禦窯場務必燒出這種紅色瓷器。但此種紅色釉極不穩定,特別不易燒成。如今,從窯工到修內司長官陸宗興,均惶
惶不可終日 。這日, 傅元铮休沐在家。下人送來一封信,說是門外有位公子帶給六少的。 傅元铮伸手接過, 只見信封上清清秀秀四個字: 傅六親啓 。
他心神一震,趕緊打發了下人,打開看去“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 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 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這每一個字, 都如釘子般從他的眼中直戳到心裏 。 尤其那最後幾個字,每一筆都透着決絕的寒意。
陸府。 秋葉蕭瑟。 臨窗處, 宛玉正翻着一本老舊的冊子。 此冊是她某日在窯場得來的。。 說也蹊跷,,那日一名生面孔的窯工迎面急匆匆地走來, 還差點撞到她, 這本冊子就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 但他走得急, 宛玉後來一直沒找到這個人。 她翻看之下, 發現這冊子中專門記錄一些奇聞逸事。 其中一則寫道: 有孝女為救燒不出飲定瓷器的窯工父親, 以身殉窯, 身死器成。
她數日未眠, 整日整夜反複地看着這個故事。
此刻,她在等。者他能趕來告訴她,他不要公主,那無論天涯海角,淡飯黃齑,她也願生死相随,即使背上不忠不孝之名。但,若天黑前他不到……
“六弟 。 ” 傅元铎推門而入, 這幾天他的咳嗽似乎好了許多 。
傳元铮把信藏到背後, 攥了攥。“不用藏了,她送來的時候,我正瞧見了。”傅元铎背對着夕陽的方向, 臉上的表情隐在暗處, 周身一片朦胧。
傳元铮心一橫,道: “如果我反悔,四哥會攔我嗎?”
傳元铎冷哼一聲道: “計劃我們都說定了,若你要反悔,現在放倒我很容易,踩着我的屍體,你走吧。”
傅元铮突然猛地一撲,剎那間,便将傅元铎撲倒在地。傅元铎的背重重地撞在地上,疼得他眉頭抽了抽 。 但他沒有喊出聲, 只是平靜地睜開眼,盯着傅元铮看。 明明是傅元铮撲倒了他, 可傅元铮卻顫抖得厲害, 他叨叨地念着: “為什麽要逼我?為什麽?為什麽。。。。。。”一滴淚砸在傅元铎的額上,又
從邊上滑了下去,留下一條冰冷的痕跡。
“六弟……”傅元铎閉上了眼睛, 嘆道, “我不逼你,你自己決定。”
片刻後, 他覚得身上一松, 傅元铮已卸了力道, 跌坐一旁。
傅元铎松了一口氣, 他明白, 傅元铮已經做出了選擇。
落日隐去了最後一絲餘晖。 陸宛王擡頭看了看天, 唇邊浮起一抹微笑,眼淚卻從眼眶湧了出來,模糊的淚光裏,往日與他的歡樂一幕幕閃過,那樣 多的從前,原來都是假的。
欽定的交付日越來越近,窯場卻始終燒不出那種紅色的瓷器。
若是逾期, 便是欺君。
翌晨, 旭日初升, 陸宛玉就到了容場 。 不久前, 她親手做了一個淨水瓶。那瓶形似廟裏的淨水瓶,但又有不同,它細頸,向下浙寬変為杏圓狀垂腹,足圈外撇且較大,肩部一側配以鳳首流。在瓶腹處,她畫上了小小的石頭和蒲草,并配上了那首?秋風詞? 。
這一個瓶子與窯工們做的一起放入了窯中, 這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 所有人都懸着心, 緊緊地盯着那沖天的窯火。
午間, 大夥兒漸漸散了去吃飯。
突然間, 窯內瞬間烈焰騰騰, 從那個巨大的煙囪直沖雲天。 看色師傅正在吃飯,突然揮了碗,急沖了過去。
有人殉密了!”不知誰第一個喊了出來,随即窯場亂成了一片。
七日後,開窯。
滿窯的瓷器都碎了 。 只有一個形似淨水瓶的瓶子完好無損, 且釉色殷紅,晶瑩:潤澤,宛如血染。
修內司長官陸宗興将瓶獻于殿上。 今上大喜, 欲加官封賞, 陸宗興堅辭不受, 并以身體不堪留任為由請辭。 今上挽留了幾次, 便随了他去。
嘉純與驸馬大婚日, 此瓶便随嫁而去。
洞房中, 巨大的龍鳳紅燭照得屋內如同白晝。 傅元铮驟見那瓶子, 看到那首早已烙入骨髓的?秋風詞?,只覺喉頭一股腥甜,随即一陣猛咳,他用手捂住嘴, 有血染紅了掌心。
冬天的第一場雪如期而至。驸馬傅元铮的屋子門窗緊閉,一點聲響都無。嘉純身着狐裘 , 接過侍女手中的湯藥, 獨自推開了房門。
“驸馬,該吃藥了。”她的聲音如黃莺出谷,格外動聽。
傅元铮默然, 只靜靜地坐着。
嘉純将藥端到他面前, 一口一口地喂着。 看着他一點點吞咽下去, 她的眼光漸漸溫柔起來。
一碗湯藥不知喂了多久, 放下後, 嘉純從袖中抽出錦帕, 替他将唇邊殘留的一點藥汁擦去。
突然間,傅元铮一擡手,抓住了嘉純的腕子。他用的力氣極大,仍佛要将她的腕子搜碎。
嘉純吃痛間, 手一松,錦帕從指間滑落。 傅元铮的眼光随着那帕子落到地上, 落地後, 上頭赫然是一朵雪白的山茶!
他猛地笑了起來, 又在狂笑中咳成一團。
“你早就知道,四哥不是我?”他艱難地問了出來。
嘉純點點頭,沒有隐瞞, “這不難知道。”
“那你還選我做驸馬? 你不怕。。。。。。”
嘉純的眼神很堅定, “我別無選擇。賭了,不一定會贏;不賭,卻一定會輸。”
傅元铮頹然, “我賭了,輸得精光。”
婚後,傅元铮第一次走出了驸馬府。兩個月了,有些事,他想印證。
然而, 一到傅府門口, 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驚了。整個傅府到處都纏了白色的布,一片凄涼景象。他購跚進門,家仆們都認得他,只呆呆地喊了一聲又一聲的“驸馬爺” 。
“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來找我。”傅元铎披麻戴孝地跪在靈前,凄然道。
傅元铮看着傅元铎, 看着那張與自己有七八分像的面孔, 如今, 因為他的病,兩人倒是像足了九分。“這是怎麽了?”他的嗓子很啞,就像吞了炭火,毀了一般。
“父親自請去了先鋒營,可惜,沒有馬革裏屍。因為亂石之下,根本辨不清了 。 ” 傅元铎已盡力平靜地敘述, 然而聲音還是禁不住地有些顫抖。
傅元铮跪下,在靈前磕了頭,又上了香, “阿叔既是為國捐軀,何以家中這般凄涼景象?”他不解。
“父親已經等了太久, 這次的時機并不好, 但他等不及了 。 其實你知道,想要朝廷收複失地的,從來就只有傅家。而一個嘉純,終究還是無法動揺她整個母家的立場 。 ” 傅元铎眨了眨眼, 然而, 他的眼中已沒有了淚水。
今時今日, 家破人亡, 他不想再獨自扛下那麽多的秘密。 既然傅元铮來了,他便要說出來。
“六弟,你還記得馮青嗎?”
“工部員外郎家的二公子?”
“就是他。當年你認為是我一手策劃了他的墜馬,我沒有否認,卻也沒有承認。”
傅元铮倏地看向他, 傳元铎往靈前添了黃紙, 繼續道: “當日墜馬事件确是意外,而我,只是想借這個事,讓你欠我一份人情。”
“為何?”傅元铮不解。
因為父親一直想要拉攏嘉純的母家支持主戰, 而最簡單的辦法, 就是我們兩家聯姻。若是聯姻,聖上最寵愛的嘉純公主無疑是最佳人選。至于我們傳家的人選, 不用我說, 你也懂的吧……”
傅元铮當然知道。每個人都說他最像大父,以後前途不可限量。
“按照父親的計劃,你必須要娶嘉純。可你當時已對陸宛玉情根深種。
我必須讓你覺得,我是與你站在一邊的,必要時候,才可勸得動你。況且陸宗興原就不會讓女兒嫁給馮青。所以,這個現成的人情,我如何能不借?
“原就不會。。。。。。"
“對,因為陸宗興根本瞧不起馮家。馮家巴結宰相,其中勾當,臭不可聞
“現在說這些, 還有什麽要要緊。 我只想問, 那日你露了嘉純的錦帕與我看,是有意還是無意?”
傅元铎終于等到了他這句。 提起嘉純, 他的心複又有了疼的感覺。
“果然瞞不過你。嘉純有自己選擇夫婿的權利, 因此;我以棋待诏的身份經常出入宮延, 使制造了與嘉純的偶遇。 我冒用了你的名字, 卻沒想到失了自己的心。”傅元铎眉頭深鎖, “果然,機關算盡,也算不過天意,算不得人心。”
“既然嘉純有自己擇婿的權利,那為何不能是你?”
“呵,呵呵,六弟,你是前翰林苑承旨的嫡孫,又是探花郎。我是什麽人? 我只是個出身還過得去的病秧子, 借了點關系做了個沒品沒級的棋待诏, 賜穿緋服對我來講只有諷刺。我開始同意父親的計劃,因孝義,也因心裏對你的嫉妒。但騎虎難下之後,我卻不願意騙你。"
“四哥。。。。。。”
“那晚禪房內的活, 雖是故意說與你聽, 然句句屬實。。。。。。" 傅元铎仿佛要把一肚子壓在心裏不見光的秘密全部倒出來。
傅元铮突然打斷道: “那晚阿叔說,說你的身體一一一”
“對,我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傅元铎手在袖裏緊了緊, “算了,時過境遷,也回不去了。不過,你派出去的人,因為見不到你,把一個東西送到了我手裏。”
傅元铎起身道: “跟我來。”
再次進到傅元铎的房裏,傅元铮只覺得恍若隔世。傅元铎拿出了一本老舊的冊子。冊子裏有幾頁被翻破了,上面記載了一個故事:有孝女為救燒不出飲定瓷器的窯工父親,以身殉窯,身死器成。
“來人姓程,說這是有人故意讓陸宛玉到的。至于是什麽人,他說,朝堂權謀,你比他更浦定。”
“他人呢?” 傅元铮顫抖地翻閱着那個故事,咬牙問。
“他說,這是欠你的人情,今後使兩不相見吧。”傅元铎也看過這個冊子,自然明白一切,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看來,嘉純的母家才是最後的贏家。”
傅元铮聽, 前生往事終于都明了 。 然而對于族叔和眼前人, 他卻也根不起來。他們為了家國,利用他,算計他,讓他失了心愛之人,可是一個丢了命,一個丢了心,又何嘗好過?這一場博弈, 沒有贏家。即使是嘉純母家那些自視高明的人,他們真的贏了嗎?他笑,北邊來的烏雲已經蓋頂,只是他們一葉障目, 石,不到而已。
“我終于全明白了。好,我成全你們。” 傅元铮定了主意。
又是一年上巳。
這一天,嘉純公主與驸馬出奔。今上震驚,命大索天下,未果。不久, 北人大舉入侵, 朝延倉皇應戰。 嘉純母家一系, 因投敵叛國之罪證被人在朝堂上一一列數,不容狡辦,全族悉數被珠。
三年後, 在樊丘的城郊, 一座新建的民房內, 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正在與一只母雞鬥争。 這個書生面白勝雪, 唇色略淡, 但眉眼問盡是人間歡喜。
屋內走出一年輕女子, 雖是粗布荊較的打扮, 舉手投足間卻優雅至扱。
“四郎,三年了,你還是如此狼狽。”她的聲音溫柔得可以滴出水來。
傅元铎轉頭, 沖着嘉純一笑, “明日是宛玉的祭日,六弟一定會來, 我要親手給他炖一鍋雞湯 。 ”
嘉純點頭道: “這幾年,他是太苦了。”
“我從不奢望他會原諒我,但我會一直感激他的成全。”傅元铎神色暗。
嘉純走近他,拈着帕子替他擦了擦汗,柔聲道: “他想做的都已經做到了,至于那個子虛烏有的元尊,你還是勸他別再執着了。但願這次,他可以留下來。”
傅元鋒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伸手挽住了她的肩,點了點頭, “嗯。”
那一天到了很晩, 傅元铮才孑然一身, 沐着月色從遠處緩步而來。 如今的他,竟病骨支離得比傅元鋒還要瘦弱。那一身皂色的袍子在他身上, 飄飄蕩蕩的, 完全沒了形。 一頭漆黑的長發草草束着, 與那袍子倒是混成了一色。還有那一雙眼睛,有如無底深潭,冰涼沒有溫度,只有間或轉動時,才
讓人覚得他不是個書者。月下的他,膚色又極白,這黑白二色的沖撞,令人不敢直視。
傅元铎給他開門,引他坐下來,又盛了一碗雞湯速給他,他接過去,卻只喝了半碗。
不好喝?”傅元铎問。
傅元铮揺了揺頭,沒有答話。這些年來,他的噪子似乎越來越壞了,有傅元铮揺了揺頭,沒有答話。這些年來,他的嗓子似乎越來越壞了,有時候, 他自己也習慣了做一個啞巴 。
“也許,神通廣大的元尊真的只是一個傳說,否則你找了這麽多年,怎麽就是沒找到呢?”傅元铎嘆息道, “別再找了,讓我們照顧你,好嗎?。”
傅元铮的眼珠子動了動,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響,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傅元铎沒料到他能這麽輕易地答應,一時間高興得競忘了回應。
第二天一早, 天剛剛亮, 傅元铮就走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小土坡上。 在那裏, 他曾埋下了當年陸宛玉第一次送他的經瓶作為墳家, 并留了一塊木刻的碑牌,上書: “愛妻傅氏宛玉之基。”
早上的墓碑上凝了晨露,閃閃的,像淚。傅元铮從懷中掏出一塊帕子,
靜靜地擦拭着,一來一回,又複來回。等到旭日東升,那金燦燦的光落到了傅元铮的臉上, 他浮起了一絲笑意。 這日,他親手在陸宛玉的墓邊種下了一棵相思樹。他說,從別後,相思還如一夢中 。
傅元铎發現, 傅元铮的記憶正一天天地消退,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