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噩夢纏身

我沒錯, 我沒做錯,錯的是這紫禁城,我只不過是做了自個兒該做的。若不除了他,便會如從前那般任人魚肉。

魏七雖反複寬慰自個兒,夜裏卻噩夢連連不得安眠。這是他頭一回害人性命,從前雖也曾被人欺辱,然皆不似百廉這般手段下作, 也無人喪命。

其實他并非想取百廉性命,本以為上頭會将人打發至掖幽庭,卻不想此事超出自個兒的預料。

魏七到底良心不安, 夜間輾轉反側好容易才睡着,卻總夢見白廉死前望向他的怨恨眼神,他臉色青白,眼珠子凸起, 嘴不得開,卻仍猙獰着要将自個兒生吞活剝。

時而又夢見從前在家裏書房內爹爹教導他要做正人君子, 或是娘親将他攬在懷中溫聲叫自個兒心存善念。

我錯了。

魏七自噩夢中驚醒,滿頭是汗,睜大雙眼怔怔地盯着黑暗,嘴中喃喃低語。

我錯了, 娘親。

他縮成小小的一團将自個兒包在被褥中,雙臂擁住肩頭似無處可依。

孩兒錯了。

魏七咬住袖口低聲啜泣,終淚濕滿面。

今日是百廉頭七,魏七頂不住了。

一聲輕不可聞的爹娘飄在屋中無人應答, 掩蓋于不遠處良行二人熟睡的呼嚕聲中。

我想回家。

可是陳宵衣已經沒有家了。

魏七如同行屍走肉,才不過短短幾日便神形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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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貴姬只當他是受了百廉欺辱,現下那人突被處死一時變故太大,加之那日親眼瞧見其在跟前活生生地被打死,心裏頭受了驚吓,是以倒未曾怪罪。

良駒是唯二知曉此事來龍去脈之人,只不過他獨善其身慣了,不大會安慰他人。

但他見魏七這般,又憂心自個兒銀子還未到手這人便要跟着百廉那淫邪之徒一道去黃泉路上作伴。

魏七為數不多的去禦膳房辦差回來時都面上帶笑。

良駒早估摸着禦膳房那頭有他的知心同伴,是以今日特意差使他去禦膳房取幾碟子點心回來備着。

後者一聽是派他去禦膳房,好歹提起些精神,低應聲嗻告退。

他人年幼,不适宜宮中行走與各處的奴才們打交道,壓不住人。

所以主子甚少派他四處走動,少有的幾回差使也是撿良習的漏。即便魏七最喜去禦膳房辦差,他也未曾多求。

為何喜去禦膳房 因吳家財在那兒的點心房裏當差。

運氣好兩人便能打個照面順手交換些吃食用物。如吳家財會塞一小包油紙點心給他,他則回贈自個兒得來的賞賜裏頭那些個不起眼又精致的小玩意兒。

若是老天眷顧,運氣再好些,掌事的公公不在時,吳家財便能得了點子空閑,兩人還能說上幾句話。

今日他倆運氣便不錯,掌事公公自去耳房裏頭歇息了,這會子各處也已用過午膳,是以禦膳房的點心房內只一個領班太監帶着幾個小內侍守在那兒。

魏七同領班太監道明來意,掏出一顆銀裸子與他,那太監面上挂笑,自竈上端了幾碟子熱着的點心至魏七帶來的花梨木四層提盒中。

後者道謝,無神的眼四處張望,期盼能見着吳家財一面。

匆匆環視一圈,不再屋內,他失落地垂下眼,與領班太監告辭。

誰知才一個轉身,便與吳家財四目相對。

他也瘦了,不過像是又高了些,面色倒還不錯。魏七呆呆地望着不遠處的人,險些要忍不住在屋中衆人跟前落下眼淚。

吳家財向他身後的領班太監投去詢問的目光。

那人剛收了魏七的好處,也知這兩人交好,自是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微一點頭允了。

吳家財轉身出去,魏七深吸口氣,拎着提盒随後。

儲秀宮那日的事早已如風一般飄遍紫禁城上下,魏七一離去,身後便議論四起。

兩人至偏房前的回廊下站定,吳家財目露擔憂,他已有三月不曾見魏七來禦膳房,便是得了儲秀宮那頭的消息,知曉魏七他師傅被處死心中擔憂不已,也只能幹着急。

“小七。。。” 他欲言又止,魏七只說自個兒師傅是百廉,餘下的什麽都未曾告知。

是以吳家財不知現下他到底如何,不過那日老祖宗命儲秀宮阖宮上下觀刑,這事兒衆人都是知曉的。

将人活生生打死,這場景想想便叫人毛骨悚然,小七必是害怕的罷,否則又怎會瘦成現下這般模樣。

吳家財望着他眼下厚重的黑眼圈,耷拉着的沉重眼皮,尖細的下颌與空蕩蕩的宮服罩住的瘦弱身軀,一顆心似泡在鹽水中,酸澀不已。

“莫要太過傷心了。” 他四下望望見左右無人便湊近撫摸魏七垂着的腦袋。

魏七得了慰藉想哭卻不敢哭出來,這處不是能哭的地界。

“嗯。” 他低應,模樣實在不是太好。

吳家財擔憂不已,然留給他們敘舊的時間并不多。

他自懷中掏出一個小油紙包。

“我向師傅新學來的酸橘山楂糕,藏在懷裏好幾日了,就等着哪刻能交給你嘗嘗。你狗子哥現下發達羅,日日有好東西用,且他不喜吃酸。這點心咱不留與他羅,都是你一人的。”

魏七擡頭扯着嘴笑,接過油紙包藏在懷裏,仍不開口回應。

鄰班太監用拂塵杆子自點心房門外牆邊輕敲三下。

不能再耽擱了。

魏七二人道別。

“小七,照顧好自個兒,咱們說好的今後出了宮要租一間大院子三個一塊兒住好養老呢。” 吳家財長話短說,只挑好話寬慰。

魏七這回笑的真切些了,嘴唇幾回張合,聲音低低:“家財哥,我記着的,你也自個兒保重。”

兩人最後互望一眼,魏七狠下心轉身離去,吳家財目送其走遠。

回到緩福殿內複差,良駒見他面上明顯有點子生氣,不似原先那般無精打采,心知是自他處得了慰藉,接了提盒,叫他回去歇着。

因着百廉一事,儲秀宮上下受罰,扣除三月例銀,一切吃穿用度減半,主殿德妃治下不嚴禁閉一月,百善丈責二十,降為領班太監,是以衆人這幾日都不大好過。

魏七回了自個兒的他坦裏自懷中取出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揭開。

酸橘山楂糕早已碎地不成樣子零零散散瞧不出原先精巧的形态。天氣很冷,糕點經了吳家財的懷再轉到魏七,捧于冰冷的手心一時竟還溫暖些。

魏七取了一小塊放入嘴中慢慢地嘗,酸澀軟糯的滋味自舌尖蔓延,刺激地唾液霎時便分泌出來。

連日來終于嘗出了滋味兒,可以哭了。

他安心地流淚,緊緊捂住懷裏的紙包裹,似懷擁稀世珍寶。

好東西要慢慢兒吃,因為不知曉下一回再吃上是什麽時候。

良貴姬嗜甜,不喜酸,恐壞了自個兒的牙,然又怕甜的用多了要發胖。

再者緩福殿中少有人登門,畢竟主位那尊大佛擺在正中,沒人會不長眼色先來巴結一個貴姬,也就是公主來時要備上一二罷了,是以緩福殿中很少用點心。

甜的都少見更不用提酸的。

吳家財疼愛魏七,知曉他必定很久未嘗到酸味兒,特特向師傅學了這道點心來安慰他。

魏七哪能不明白其心意,一年多的時光匆匆逝去,紫禁城中處處藏着算計,若不是三人相互扶持依靠,他早已心生去意。

或許那時不那麽傻,耽誤了去壽康宮的時機,現下日子要好過許多罷,又或一切都早已冥冥注定,無論身在何處只要仍被困在此間,便難得自在。

晚間,魏七自塌上起身,取出自個兒三日前花了好些銀子走了幾趟關系才買到的香,去院中點上。

吱丫一聲,木門輕開,屋外寒風呼嘯凜冽,魏七卻感覺不到冷。

他行止院中東南角向着主殿那頭望去。自袖中掏出火石燃了香。

是我害了你,今夜點香,你便不是游魂,望早日投胎,來世做個齊全的心善之人。

他心中默念兩句古經,将香插在院角不起眼處,正對儲秀宮主殿。

回屋後仍一夜噩夢,然魏七未曾驚醒。

第二日清早他早早起身将牆角的一小截細棍掩于土中。

魏七靠着每日的一點酸與對未來不切實際的希望撐了下來。

壽康宮東暖閣內。

敞口蓮花爐裏燃着瑞腦,十二扇雕仙鶴祝壽圖紫檀朱紅屏風另一頭,着淡藍宮裝的妙齡宮女正跪在羅漢床的腳蹬子上替太後捶着腿。

青黑大理石地磚上鋪着暗紅繡富貴牡丹的氈絨毯,萬仁祥立在老祖宗下首回話。

“你說那狗奴才欺辱的人是魏七?”太後閉着眼,淡聲問道。“魏七?”

“哦,魏七。”她琢磨一陣才記起魏七是何人。

“回老祖宗的話,正是。百廉乃是魏七的師傅,奴才曾仔細盤問過貼身伺候百廉的奴才,那人道早在一年前百廉便已對魏七藏了龌龊心思,前些日子幾回欲動手腳。”

萬仁祥倒是記得清楚,百廉一事塵埃落定,他得知此事與魏七有關,便報于老祖宗知曉。

“嗯。” 太後沉吟。

一年前她本欲調陳家那小子自自個兒邊上看着,誰知他不争氣竟病倒在床,錯過時機。

等人養好了總不能再特意要了過來,恐引衆人懷疑,便只好将其調去良貴姬那兒。

良貴姬生性純善,宮裏的人也老實本分,分位低不甚得寵,便不起眼,兼之又替聖上誕下一女好歹也不會叫人欺負,魏七跟着良貴姬可保衣食無憂性命無虞。

太後自認為她于這事上也是費了心力,時日久了便忘卻宮中還有這麽個故人所托之子,未曾料到自個兒算漏德妃手下還有如此不堪之人。

“據儲秀宮裏主殿那安插的奴才回報,魏七曾因此事向良貴姬主子哀求,只不過貴姬主子未曾答應。”

良貴姬晉位在即,不答應實屬情有可原。此事若非清元無意間撞見,料想魏七也只會暗自忍耐。

百廉一事除公主外無人瞧見,然他的名聲在儲秀宮中早已壞透,是以太後只以為一切皆為湊巧,畢竟公主怎會說謊?

且魏七不過一九歲稚童,遇上這等事向主子求救才是尋常,她怎麽也不會想到此事乃魏七一人籌謀,蒙住所有人,親手将百廉置于死地。

還是得尋個由頭将人調到自個兒身邊來。太後心中暗想,此事不知情也就罷,既是知曉了便萬萬沒有視而不見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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