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呆頭黃鹂
第二日魏七起, 一睜眼便瞧見小方子立在自個兒塌前。
他無奈,從前怎的沒發覺這人是個傻的,瞧上去不是挺機靈的麽,後院住着的老公公們都調侃自個兒是個悶葫蘆,小方子是讨喜的黃鹂鳥,誰想黃鹂鳥是只缺心眼兒的呆頭鳥。
還是說他只對着自個兒呆
“小方子,你站在那兒做什麽?”魏七迷迷糊糊, 舔了舔幹涸的嘴唇。
“小的等您起身好伺候您。”小方子轉身至方桌上倒了一杯溫水。
真是體貼得緊,比內廷監裏的小千子還要周到。
魏七這般想着,道了句謝, 接過茶盞幾口飲下溫水。
“你可以坐着等,或是将我叫起,若我這會子未起,你要一直呆站着麽?”
小方子點頭, 他确是這麽打算的。
魏七到底哪兒特別,他很想仔細瞧瞧。然守了小半個時辰, 盯着這人窩在被中沉睡,眉頭一直緊皺着,嘴裏喃喃低語,也不知在念叨些什麽。
并未瞧出什麽他有什麽異于常人之處, 反倒愁眉苦臉的。
“您現下便起麽?”
“嗯。”魏七不自在,還沒誰對他這般恭敬過,尤其這人不久前還與自個兒同階。
小方子走近兩步,“小的替您換衣。”他捧了床榻邊矮幾上的紫袍作勢欲替魏七換上。
“且慢。”魏七推卻, " 且慢。"
“小方子,你不用這般恭敬,我昨兒便說過,咱兩年歲相當。”他咳嗽兩聲,“你這樣我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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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依舊喚我魏哥,成麽?”他望着小方子,伸手拿袍子。
“衣裳我也自個兒穿,我一個奴才,也不是病得倒床不能起,你太仔細羅。”
小方子揪住不願撒手," 安爺親自指了小的來伺候您,小的可不敢懈怠。"
魏七快要氣笑了,安爺不愧是安爺,識人這叫一個準,派了個難纏的來。
" 得了,我藥還未喝呢。" 魏七尋由頭打發他。
" 您現下要喝麽,肚子裏頭沒東西墊着怎行,藥早熬好了,現下在宮裏小膳房那兒溫着呢,小的先去替您端碗清粥墊墊罷。"
魏七等的就是這句話," 是了,是了,你去罷,我也有些餓。"
" 嗻。" 小方子一聽他餓,急忙忙放下衣裳出門。
這一聲“嗻”可将人吓得不輕,魏七望着人走遠,搖頭嘆息,真是個傻的,轉頭看向被褥上的紫袍,怔怔發愣,卻也讨人喜歡,比自個兒要讨人喜歡,眼裏有光,面上挂笑,心裏。。。也有喜歡的人。
羨慕我做什麽,該是我嫉妒你才對。
魏七自嘲一笑,慢吞吞地取過深紫長袍,抖開,低調的華色舒展,花飾繁雜。
他披上,赤着腳下榻,行至床榻西側下首擺着的銅鏡臺前。
俯身,鏡中人臉色慘白似冥間厲鬼,眼皮耷拉,眼下泛青,眼珠混沌不堪,唇色蒼白。
行屍走肉。
魏氣困惑皺眉,他究竟瞧上我什麽了?
冬日嚴寒,他坦內不似養心殿時時燒着地龍,也不似內廷監擺着炭盆。
青石地磚寒氣逼人,魏七赤着腳垂首在屋內繞圈子,悠閑好似踏青。
深紫長袍空蕩蕩,下擺寬大,罩在白色亵衣之上,晃悠悠擺動,稱得人愈加清瘦憔悴。
長發下面容無波無瀾,若是安喜此刻瞧見了必定心驚不已,又要叫吳家財來開解。
小半盞茶後(約七八分鐘),魏七數至四百,白皙的腳掌泛紫,他坐回塌邊将袍子穿好。
寒氣自腳入,這病一時怕是好不了。
除了這個法子外,別無他法。
是你先将我忘了,還是我先撐不住死去呢?抑或是你瞧見我病殃殃鬼魅之态,心生厭惡,終于放手應是第一種罷。
魏七并不想就這麽死了,他也不信皇帝會守着久病之人念念不忘。
其實說到底也是自找,不該心生妄念,意圖與猛虎周旋。
他将長襪穿好,小方子推門入內,門外還跟着一膳房小太監。
前者手裏端着盛了熱水的銅盤帕子等物,欲替魏七淨面。
魏七躲開,自個兒接了,仔細擦洗。
小方子見此也不多言,行至門邊将膳房內侍手中的藥膳粥與藥一并端來。
" 有勞小公公。" 他聲音也甜,面上帶笑。
" 不敢當,不敢當,您太客氣。" 小太監受寵若驚,內殿當差的公公竟喚自個兒小公公,這怎使得。
兩人客套兩句,歡聲笑語,魏七取下覆在面上的帕子,擡眼去瞧,忍不住唇邊沾笑。
小方子怕誤了正事,草草別過膳房太監。
此刻魏七正好收拾妥當。
小方子不好意思地笑,将他手裏東西接了端去一旁。
魏七吃下半碗粥後将藥也乖乖喝了。
" 你且去忙罷,我這兒沒什麽可忙活的。" 他對小方子道。
" 不成,不成,安爺沒指派別的差事與我,就叫好生伺候您!"
" 那你用過早膳了麽?" 魏七低聲道,想也是知道趕不走他。
" 用過了,卯時(早上5點至7點)便用過了,勞您費心。" 魏七這人好生奇怪,自個兒昨兒還對他還不滿,可今日見着竟如何也生不起氣來。
" 那咱們去安爺那兒請安罷,我身上不好,怕将病氣過給他,但不去心裏總不安,就在他院子外走一遭便成。"
" 這。。。" 小方子為難。
" 怎的安爺現下有要事麽?" 魏七奇怪," 也不一定非得見着他,咱們意思到了就成。"
" 魏爺,您還是待在屋內好生養着罷,外頭風大,仔細病又加重。"
" 且。。。上頭吩咐,不讓您出後院,就叫在屋子裏養病。"
" 上頭吩咐哪個上頭安爺麽?" 魏七說完這話便已反應過來,這個上頭是那位。
一時屋內沉寂,小方子也不答話。
假仁假義,真要是憐惜為何不應下自個兒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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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內。
皇後派去領魏七的人無功而返,此刻正跪在八寶吉祥牡丹朱紅鑲金邊的線毯上瑟瑟發抖。
" 回主子的話,乾清宮裏頭的人道那奴才現下病着,不讓見人。"
" 病着 不是好了麽?" 皇後覺着稀奇。
" 回主子的話,乾清宮安喜手下的王福貴,道人還未好全,因恐将病氣過給主子們,便叫他在自個兒屋裏養着。"
"病未好全召回乾清宮裏做什麽"
" 回主子的話,奴才不知。"
"罷了,罷了,過幾日再去一趟。" 皇後不耐煩地擺手," 退下,沒用的東西。"
" 嗻,奴才告退。" 內侍頂着一腦門兒的汗,也不敢擦,起身行跪安禮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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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安喜屋內。
今夜聖上召幸的是永和宮西偏殿晉嫔,安喜方才伺候聖上歇下。
這會子剛回屋,屁股還未坐熱,後院的主事太監便來求見。
" 小的請安爺大安。" 掌事太監行禮。
" 得了,得了,起。" 安喜倦得很,手掌扶額," 什麽事,說,甭磨叽。"
" 嗻。" 掌事太監臉上堆笑," 回安爺的話,小的得下頭人來報,道貼身內侍魏七今日清晨行徑有些稀奇。"
安喜本昏昏欲睡,一聽事關魏七撐起眼皮眼,有了點精神。
" 說。"
" 嗻,小的手底下人道魏七今兒晨間赤着腳在屋內晃悠,披頭散發,衣裳不整,姿态卻悠閑。奴才一想,這天寒地凍的,光着腳踩地磚上,哪是常人能做出來的,怕不是又要起什麽幺蛾子。" 掌事太監讨好邀功。" 想着以防萬一,還是報與您最佳。"
安喜嘆息,好端端的,兩人這是作甚。
" 此事你将它爛在肚子裏不許宣揚,你手下那眼線也叫他閉緊嘴。莫叫咱家再從第三人口中聽見此事。" 他沉下臉色,壓低聲音,冷厲道。
掌事太監讨好不成反而吃癟,一時愕然。
" 聽着沒聽着 " 安喜扣桌。
嘣地一聲兒,掌事太監回神,忙不跌道:" 嗻,小的聽着羅,小的明白,必将此事守口如瓶。"
" 滾回去,滾回去。" 安喜擺手趕人。
" 嗻,小的告退。" 掌事太監躬身退安。
蠢東西,這事要傳到聖上耳朵裏,乾清宮上下誰都沒好日子過,不鬧騰個三四日的沒得消停。
這些日子本就不大好,只咱家一人替你們撐着罷。愚笨不堪沒眼力見,萬事不知,只會瞎攪和。
安喜煩得很,他差當得艱難,頭發都快要愁沒,一顆心上上下下,沒幾日安生。
那位是萬萬勸不得也攔不得,可後頭這個也是倔得出奇,他一個奴才,即便是身世特殊了些,也當了這麽些年的奴才。
究竟是哪來的底氣拔那位的毛啊!真真是小祖宗!
偏生聖上稀罕,死活不撒手,就是惦記,急煞人也。
熬着罷,耗着罷,咱家再也不勸,這回誰先低頭都說不準吶。
五日後養心殿東暖閣內。
皇帝已手支額,窩在紫檀木五屏報春梅紋嵌大理石羅漢床上看書。
這本《齊民要術》看得久,翻來覆去讀了十來日仍未讀完。
此書共十卷九十二篇,他前兩日讀完第三卷 ,現下卻仍舊在讀第四卷首頁。
半盞茶的時辰過去了,安喜立在後頭不動聲色地瞧,心中暗笑,前朝無大事,後宮妃嫔主子們皆乖順,心不在焉為哪般吶。
一物降一物,這于聖上來說也未嘗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