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噓寒問暖(倒v結束)
皇帝歪在紫檀木五屏報春梅紋嵌大理石羅漢床上, 手肘支在炕桌上,撐着腦袋垂眼盯着書上的圖卷。
秀麗的宮女跪坐腳蹬子旁,素手持紅木小木槌替他捶腿。
“他如何了?” 奴才二字也不提,沒頭沒尾,突然出聲兒倒是吓人一跳。
皇帝的心思就沒有禦前大總管安喜猜不中的,可這回他偏要裝傻,“啊?”
他在後頭探直腦袋, “聖上問的是誰?誰如何了?”語氣那叫一個無辜。
這只老狐貍。
皇帝将手裏的書一扔,轉頭陰沉沉地瞧過去,安喜垂頭。
兩位宮女慌得跪在原處不敢再動。
“老東西。”皇帝低聲斥罵。
“魏七。” 他淡聲吐出兩字。
安喜樂得嘴都要咧至耳後羅。
“回聖上的話, 魏七現下仍未好全,吃着藥呢。”
皇帝皺眉,還不好。
“禦醫怎說?”
“回聖上的話,禦醫說是內裏心氣郁結, 急火攻身,外間寒氣聚集, 血骨難暖。”安喜瞎編。
太醫原話是:奇了怪哉,鄙人雖是新入太醫院,不敢自誇醫賽華佗能妙手回春,可小小風寒發熱還是不在話下, 怎的小公公就是不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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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喜最知曉他為何不好,可安喜緘默不言。
那時他不道破,這會子就更不會在皇帝跟前說出來了。
難不成說魏七自個兒不要好,他不想見着您, 不願承幸麽又不是傻子。
皇帝手取茶盞,揭開茶蓋欲飲,又覺煩躁,撲嗒一聲兒蓋住,往炕桌上一扔。
“幹什麽吃的,發熱都醫不好。”皇帝低罵,複拾起書,翻了兩頁,沒一會子又乓地砸炕桌上,“那奴才也沒用,禦醫都醫不好。”
養心殿內衆奴才瑟瑟發抖。
安喜一人立在後頭巋然不動,反倒越瞧越想笑。
叫您折騰人,可勁折騰,左右咱家不心疼。
“換個人來瞧。”皇帝摩挲着他的龍紋玉佩,“再瞧不好就打發那奴才去掖幽庭。”
安喜不覺着他會舍得将人打發去掖幽庭,瞧着眼下正是火熱的時候,新鮮勁還沒過。
可不能再鬧出動靜牽連太醫院羅,人家也是無辜。
“回聖上的話,奴才鬥膽。”
“說。”
“奴才以為此事與太醫院禦醫幹系不大,魏七近日茶飯不思,日日清湯寡粥,本就不頂飽,藥又苦口,他喝下苦藥便無甚胃口,人不用東西又怎能好全。”
“他怕苦麽?”
“回聖上的話,魏七仍算得上是年幼,奴才以為,怕苦也是尋常。”
皇帝輕聲嗤笑,似是瞧見魏七皺着眉頭不情不願喝藥的模樣,小孩兒。
“叫人盯着用膳,屋子裏擱炭盆,不許出門,養好了叫他滾來見朕,養不好扛去掖幽庭。”
“嗻。”真真是周全吶,安喜咂舌,熬出頭羅。
那廂邊養心殿主仆一場閑談,這廂邊魏七一口氣灌下一碗黑稠稠的難聞藥汁兒。
他根本就不怕苦。
魏七他娘親四十才懷的他,胎中便不足,又是早産,生下就比旁人弱小些,跟貓崽子似的。
所幸家財萬貫,日日金湯銀湯地養着,養到五六歲時便也與同齡人一般健壯了。
不過兒時是飲下不少藥的,只不過那時嬌貴,一碗藥汁,爹哄一口娘勸一口,仆從環繞,手捧各色蜜餞點心,一口藥一口點心。
耗得時辰久,藥就涼了,又恐他喝下要冷了肚子,是以常常将藥分為兩半碗,竈上溫一半兒,他娘親手中端一半兒。
換作旁人家的孩子這樣折騰,爹娘早朝臉上打巴掌了。然他雙親心中有愧,如何也舍不得打罵。
魏七四歲那年有一回喝完藥瞧見他娘親用巾子擦臉,擦完後巾子便也濕了。
自那以後,他喝藥再不折騰,一口氣兒咕嚕咕嚕悶到底,喝完朝他爹娘傻笑,嘴邊一圈黑糊糊藥汁,還伸手讨糖吃。
往事到底只是往事,若不時時想起都快要給忘羅。
魏七看着殘留藥渣的碗底發呆,入宮之後他倒是不怎麽生病了。
這麽說也不對,這幾月來好像也喝了不少藥。
他笑笑,擱了瓷碗下榻,赤腳踩在青石板上慢行。
嘴裏苦味良久不散,苦得叫人想家,魏七垂頭,長發遮面,口中喃喃:倍思親,倍思親。
翻來覆去道不盡的思念,可惜人長大了,早沒有家,也沒有蜜餞了。
第二日午膳,安喜吩咐禦膳房呈碟子酸橘山楂糕上來,還特點名要糕點房的吳家財做。
禦前總管安爺的命令可不就等于皇帝的命令。
膳房太監以為聖上想吃酸了,擺膳時特将這道糕點放至第三行正中的位置。
果然皇帝用膳前便多瞧了好幾眼。
可等膳房太監取了糕點,也不見聖上如何喜歡,只小嘗了一丁點兒,像是生咽下去了。
膳房太監不敢再取。
膳後,皇帝道:“桌上糕點賜于爾等貼身內侍。”
衆人納悶,這些未用過的東西大都要賜與朝臣們或是後妃的,怎的一回二回全便宜他們羅。
“謝聖上賞賜,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安喜将酸橘山楂糕偷偷留下,叫人送到後頭魏七住的他坦裏去。
他坦裏小方子接過點心,連連道謝。
送點心來的小太監也是樂呵呵地:"聖上又賜賞,貼身的內侍都有份兒,安爺特叫我将這碟子點心送來,是酸橘山楂糕。"
小方子一頓,心裏有些泛堵,貼身內侍,沒內殿什麽事兒。
窩在塌上看游記的魏七耳朵挺尖,本讀得入神,一聽酸橘山楂糕,平靜的眼霎時明亮,擡頭望向門口。
果然小方子手裏正提着一紅木雕喜鵲食盒。
門外的太監是王福貴手下,本不欲打擾魏七養病,此刻見人望過來,便讨好笑道:" 魏爺。"
究竟是什麽時候起,這些人都開始改口羅,魏七不解,且他們叫的很是順嘴。
這乾清宮上下,小方子比我年幼幾月,可因自個兒頂的是魏七的年齡,所以明面上年歲最小。
其餘人皆年長于我,現下一口一個魏爺喊起來不膈應麽。
從前也有品階低些的,相互之間都直呼其名,不也挺好。
魏七笑得不大自在,他不知這裏頭有皇帝的緣由。
昨兒晚間養心殿東暖閣內聖上那一通無名火發的,這位內侍可是親眼瞧見了。
外頭當值的奴才恐不知情,殿內當值的心下卻明了得很。
他心中想着:眼前這位爺怕是要一飛沖天吶。
送走來人,小方子将提盒拎過來。
揭開,酸橘山楂糕做成玫瑰花形态,黃橙橙地晶瑩剔透,魏七喉間不自覺吞咽,似已聞到那股子酸味兒。
小方子取出牡丹描金瓷盤子,"魏爺,您現下便嘗嘗麽還是等會子用完午膳,喝了藥再吃也可解苦味兒。"
魏七忍住,那人送來的東西他才不稀罕,小恩小慧收買人心,吃了怕是又要遭罪。
"不必,我不喜吃酸,都給你罷。" 魏七別開眼。
" 真的麽?" 小方子倒是很開心,這可是聖上禦賜。
" 恩,你連提盒端走。" 魏七僵硬道。
小方子後知後覺,這人怕是在鬧別扭。
跟聖上鬧別扭,腦子燒壞了不成
" 多謝魏爺賞賜,只是禦賜之物,到底不好随意增人,您的好意小的心領。小的取一塊嘗了圖個意頭罷。" 小方子想明白了,也不敢真連盒子端走。
魏七不言,他說的是實理,聖上賞賜,你說不喜,一股腦全送與他人,不要命了麽。
自個兒一時動氣,倒是差點連累小方子。
" 對不住你了。" 他垂着頭道歉。
" 您哪兒的話,小的跟着您沾光才是。" 小方子笑,取塊糕點塞嘴裏。
忒酸,酸得他臉都皺成一團。
模樣太逗,魏七噗嗤笑出聲來,誰知這一笑便有些止不住。
其實小方子才是不喜吃酸的那個,這會子想吐又舍不得吐,糾結良久,索性将嘴裏一整塊全吞了。
魏七仍舊在笑,因還在病中沒什子力氣,笑一會兒停一會兒地,不多時臉上便紅透,眼中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小方子頭一回見他這樣開顏,倒是怔住了,突然間好像有些明白為何聖上會寵幸他。
這人有些真啊。
小方子低頭,勾唇自嘲,不像自個兒,時時戴着面具,一刻不敢松懈,日子久了都不知何時是在真笑,何時是在裝樣子。
大抵宮裏的奴才都是這樣罷,瞧着面上帶笑,實則心裏在哭,瞧着面上憂愁,實則心裏偷樂,假得很。
魏七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酸橘山楂這麽酸的點心,他一個喜酸的都不會整塊吃,小方子這個傻小子一口塞。
他擦擦溢出的一點子水汽,有些氣弱,"對不住了,我不應幸災樂禍的,實是你太惹人。"
小方子眼神複雜,心裏頗為無奈,原先就是再嫉妒,再怨恨此刻如何都讨厭不起來。
他沒說什麽,只倒了兩杯茶,一杯給自個兒留着,一杯遞與塌上的魏七。
" 多謝。" 魏七接過,眼裏亮晶晶閃着光,笑起來的模樣太好看。
小方子撇過眼不願再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