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命中注定
太醫院新來的小張大人與乾清宮來人披月色急匆匆往養心殿那頭趕。
乾清宮的小太監得了王福貴的囑咐, 這會子悄摸摸地附在小張大人耳邊道:“ 張大人,等會子見着了人勞您把那境況喲,往上頭誇大個一二分。”
小張大人正是上回替魏七症治的那個,新入太醫院半年,人還有些木。
是以他聽了這話有些吃驚,“ 為何?小公公這不大好罷,這不是欺君麽!”
小太監着急, 有些事它不叫欺君,它叫做善事! 哎呀! 這個張大人,木魚腦袋!
“ 哎呦喂, 張大人,您話可不能這麽說,小的冒死同您交代幾句罷。今兒夜裏養心殿裏頭您要醫的人是上回那個魏七! 他前些日子惹惱了聖上,今夜聖上大怒要拿人問罪, 現下養心殿內正亂成一團呢! ”
他将事幾句草草說明,又搬出安喜, 好說歹說小張大人才答應下來。
未幾兩人趕至乾清宮內。
乾清宮內院燈火通明,院中呼啦啦跪着一地的奴才,正中兩條凳上還沾着鮮血。小張大人乍一瞧倒是唬了一跳,心裏知曉今夜确實是不同尋常。
入了西暖閣, 龍塌遠處三丈外垂首行禮,“臣太醫院醫士張知請聖上大安,聖上萬福金安。”
龍塌邊坐着的皇帝皺眉,叫宣禦醫怎的只是個醫士, 安喜這老東西耳朵聾了麽。(禦醫一等,醫士三等。)
他雖不滿倒也不會說出來責備。
“起。” 皇帝的手指在膝頭敲呀敲,“來瞧瞧。”
“嗻。”張知起身,因是頭一回面聖難免有些慌張,舉止僵硬,幾步路走得磕磕絆絆踉踉跄跄。
皇帝的眉頭越皺越深,張知仍在垂頭哆哆嗦嗦地走,安喜在一旁瞧着,替他着急,咳嗽兩聲,道:“小張大人,夜已深了,您快些罷。”
後者渾身一抖,這才加快幾步趕至龍塌前。
寬大的塌上躺着一小小的人,明黃色錦被蓋得嚴嚴實實,尖瘦的臉蒼白,額上右角青腫不堪,鼓起一碩大的包,正往外滲血,正是魏七。
張知心道:魏小公公倒是能耐,三更半夜占着龍塌躺在上頭,讓聖上守在旁邊不說,還連夜請醫士來瞧。
可這傷怕不是自個兒往牆上砸出來的罷!
一瞧就是外傷,乍看唬人,實則也不如何嚴重,診脈也不用,止血化淤消腫的膏藥抹一抹,開些調養的方子意思意思便好。
他将這話細細潤色一番向皇帝禀明,後者似有些不悅。
“ 既是如此為何不醒 ”
小張大人心道,這是撞昏了,明兒緩過來自然會醒,要想人現下醒也成,狠勁往人中掐便是。
他剛想開口,安喜又咳一聲。
哦!是了! 壞事咯!
小張大人想起方才小公公叫自個兒将病情往重了說,這一慌就給忘了。
于是他有些遲疑道:“ 回聖上的話,魏小公公這傷瞧着只是傷着了皮肉,實則內裏或許有些嚴重,是以這才未醒。”
皇帝竟沒察覺他前後兩番話裏的矛盾之處,只覺着醫士還是醫術不精。
“ 還不診脈。” 他沉聲道。
“嗻。” 張知急忙忙探手,欲拽了魏七的胳膊切脈。
皇帝腿微一動,攔下他,皺眉道:“怎的不懂規矩。”莽莽撞撞。
“安喜。”
“嗻,奴才在。”安喜也不知皇帝是何意。
皇帝頭往魏七那兒微一偏,安喜會意。
“嗻。”原來還忌諱這個。
皇帝起身,轉身背手在暖閣內踱步,并不去理會塌上那方的動靜。
安喜掀開褥子,輕手輕腳地将魏七的胳膊扶出一小截,自胸襟前取出一幹淨的素白錦緞巾子搭在他腕子上。
小張大人:。。。
前些日子私下問診時都沒這般講究。
安喜也無奈,又不是主子娘娘們,雖少了東西到底還能算個男人不是,碰都不能碰了麽。
小張大人細細診脈,又将魏七的眼皮子翻開瞧上幾眼,确是無甚大礙。
他朝安喜點頭,安喜見此卻朝他擠眼搖頭。
張知無法,只得将那些個郁結于心,驚吓過度,血氣兩虧的由頭撿了禀告聖上,又道需好生将養,兩三日後方能醒,只是身子太虛再不能受驚勞累。
聖上竟都信了。
衆人心下稍安。
禦醫退,安喜問,魏七該如何處置。
皇帝道:“擡去侍院,派人照看。”
“嗻。”
今夜總算安生了。
第二日午時,壽康宮長樂敷華的小佛堂內,萬仁祥正将昨日深夜乾清宮裏頭發生的事向太皇太後禀報。
後者閉目跪在面容仁慈莊嚴的釋迦牟尼金像前念經。
萬仁祥話畢,太皇太後睜眼,宮女們扶她起身,向正廳那頭行。
“ 你方才說皇帝昨兒夜裏又幸了個太監 ”
“ 回老祖宗的話,确有此事。那小太監名喚小方子,前幾日新得聖上寵愛,或許是恃寵生嬌,昨兒晚承幸時不知怎的竟惹惱了聖上,聖上大怒,下令當即杖斃。”
“ 哼,不識好歹。” 太皇太後至羅漢床上坐下,手中佛珠串緩緩旋轉。
“ 現下如何?” 若是人未打死,便需壽康宮出面。
“ 受了幾十來下,興許是仍有些情分,聖上到底心軟,留罪奴一口氣打發去掖幽庭了,可想是那人自個兒也沒臉面再賴活,一根褲腰帶就走了。”
“ 算他還有幾分識時務,免得哀家出手。”
“ 回老祖宗的話,您說的正是。”
“ 前些日子皇後将魏七提去坤寧宮問話提點,哀家便覺着她做得很是不錯。這些個奴才,得了點子寵幸便為非作歹,若不整治服帖羅,怎能安生侍奉君主。” 太皇太後緩緩道。
“ 老祖宗您說的極是。”
“ 這個不安分,去了便就去了,那個也要盯緊些,雖現下有前車之鑒威攝了一番也切莫大意,皇帝塌上人可是萬萬不能松懈的。”
“ 嗻。”
壽康宮沒有料到,這條消息是安喜親自濾了一遍再從手指縫中透出來的。
魏七醒來時已是這日晚間。
他昨兒雖有必死之心但真撞的時候到底骨氣不足,還是不敢死。是以拿捏着分寸并未用盡全力,只想着若是自個兒這頭能緩一緩,小方子興許能撿回一命。
塌前候着一個面生的太監,瞧上去三十歲上下。此時見魏七醒,便湊過來問:“魏爺,您醒了?您渴麽?”語氣平平卻又帶着點恭敬。
方桌旁坐着的另一個奴才聽了這話起身離去,應是去向上頭報信。
魏七緩緩轉動眼珠子,粗粗打量現下的處境。這不是他自個兒的他坦,不過這并不是最要緊的事。
“公公,小方子呢?”他問得有些小心翼翼,像是怕聽着什麽不好的消息。
“回您的話,罪奴。。。已經走了。”
“走。。。走了?”魏七嘴唇哆嗦,“何時。。。何時走的?”才說了這幾句話便已是氣短。
“回您的話,昨個兒夜裏您這頭出了事兒後,聖上便叫人停了杖罰,令人将罪奴拖去掖幽庭,應得了杖斃的令,執杖的奴才下手便未留情。然挨了二十幾下後好歹還留着一口氣,可今兒晨間,掖幽庭的奴才來報,道他一條褲腰帶将自個兒吊死在房梁上了。”
魏七大嚇,怔怔地望向頭頂上頭的房梁,實在無法想像小方子是懷着怎樣絕望的心将自己吊死在冰冷的掖幽庭中的。
是我害了他,還是沒能逃過,雖事先料想過,可真發生了卻仍是錯愕。
魏七心死如枯槁。
他頭上纏着白紗,面容蒼白消瘦,幹淨的純白亵衣下形骨愈發纖細,不堪一折。
新住處寬敞華貴,卻好似囚籠,将小小一個人鎖在裏頭,永不得自由。
第二日午間安喜來探。
他只在魏七塌邊坐了一會子,什麽也沒多說,一聲嘆息,“ 魏七,認命罷。” 帝王看上的人,認命罷。
魏七認命了。
又三日後的夜裏,他自內廷監出,由馱妃太監扛去龍塌。
扛人的兩個太監對視一眼,皆感覺到肩上人的消瘦,輕飄飄沒什麽重量了。
養心殿內平靜一如往常,然還未到西暖閣魏七便已開始發抖。
抖成這樣,也真真是可憐,馱妃太監心嘆。
人落,床幔四垂,人退,宮門閉。
半晌仍無動靜,皇帝将手中書卷放下,擡眼望向腳邊。
魏七縮在他腿旁發抖,連腦袋都見不着,只小小一個團。
這是畏懼了。
皇帝擡腳碰他露在外頭的長發,輕輕踩住,涼滑非常。
魏七卻似被誰用針在紮,緊緊縮在一處,卻也逃不開。
“出來。”皇帝沉聲道。
又兩瞬,褥子裏悶悶憋出一聲嗻。
前幾日的事後,他再如何懼怕也萬萬不敢拖至帝王的第二聲命令出口了。
魏七垂着腦袋瑟縮着鑽出來,像入了冰窖中一般哆哆嗦嗦沒個停歇。
皇帝冷眼瞧他,背上脊骨顯現,腰腹越發纖瘦,竟無多餘的一絲血肉。
前者皺眉,才幾日功夫,打發人去伺候都沒能養回來。
魏七沿褥子旁的一丁點兒空隙緩緩地爬,愣是沒挨着皇帝半分。
可爬的再慢也有要見光的那一刻。
眼上白紗垂落,魏七茫然睜眼,皇帝的一雙眼眸越發深邃,積威已久,無人能捉摸得透。
目光短短相接的一剎那,魏七面色煞白,慌忙垂眸。
他往旁邊小幅度地縮,眼淚滑下來落到明黃繡繁複龍鳳吉祥紋的方枕上。
這也太過。
皇帝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