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告白
付秋野從來沒有聽肖暑提起過肖澤的事情, 一直到結婚之後,他才從黃岐琛那裏得知肖暑還過有一個同卵雙生的哥哥。
那時候他們剛領證沒多久,黃岐琛喝醉了酒,摟着他的肩膀, 語氣颠三倒四的,大着舌頭說:“你要多注意他,別挪開眼, 他就是顆蓮子,有殼,又苦,看好他, 保持好耐心……他很愛你。”
肖暑沉默的後腦勺在黑暗裏就像一個硬殼, 付秋野親吻他帶薰衣草味的發梢,他安靜了片刻,轉過身來, 一只手半抱住付秋野的身體, 小聲道:“我不應該吵醒你的,快睡。”
付秋野從被子裏伸出手,擰開了卧室裏的主燈。
突如其來的光線照得肖暑下意識地眯起眼睛, 付秋野很快地把亮度調到合适的程度,從床上坐起來, 道:“我想起床吃點東西, 你也去洗個澡吧。”
肖暑用手指擦掉光線刺激出來的生理淚水, 單手撐起身體:“想吃什麽?冰箱裏有面包……”
“我自己去熱一熱, ”付秋野說,“不用管我。”
肖暑想起身,付秋野按住了他的肩膀,然後自己扶着腰,似乎是有點腰疼,姿勢別扭地離開了卧室。肖暑注視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視線範圍,緊繃的身體開始松垮掉,有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看了許久,然後慢吞吞地起床,去浴室裏沖掉那一身的冷汗。
付秋野用微波爐熱了幾塊面包,勉強填住無底洞一樣的胃,然後溫了兩杯鮮的牦牛奶,端到卧室裏面。
卧室裏沒有人,浴室門開着,還在往外冒熱的水汽。燈被肖暑調得非常暗,堆着陰影的被子裏也是空的。
他把杯子放在茶幾上,透過陽臺的磨砂門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洗完澡的肖暑彎腰撐在陽臺的欄杆上,頭發帶着濕氣,身上只穿了一件到堪堪到大腿根部的T恤,筆直修長的雙腿幾乎一覽無餘。付秋野拉開陽臺門的時候,他很迅速地掐滅了手裏的煙,回過頭來,問:“吃飽了?”
“嗯,”付秋野走到他身邊,“那兩個小東西現在安靜得很,不鬧騰。”
肖暑笑了起來,湊近一些,低頭靠在付秋野胸膛上,凝神去聽裏面的心跳。付秋野握住他的手,道:“上次是騙你的,哪會這麽快就聽見心跳?林怡的儀器都還不行呢。”
肖暑道:“我知道,就是想聽聽。”
付秋野于是主動靠近一點,摟住他的肩膀,讓他可以聽得更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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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暑聽了許久,再擡起頭來,付秋野正專注地望着他。兩人的目光一對,他張張嘴,一下子忘記了自己本來想要說什麽。
付秋野從他另一只手裏拿走了煙盒,隔空輕松地丢進了角落的垃圾桶裏。用理所當然地語氣說:“讓寶寶吸二手煙不好。”
肖暑點點頭,贊成地“嗯”了一聲。
垃圾桶邊上還堆了整套已經報廢的架子鼓,上面積了厚厚的灰塵。離婚前肖暑一直想把它清理掉,付秋野不肯,說那是他向他求婚時敲過的架子鼓,不能就這麽丢了。後來肖暑走了,付秋野很久都沒法平靜地去打理它,就讓它在陽臺裏蒙着灰。
付秋野看着那架子鼓,道:“黃岐琛說你以前其實不喜歡搖滾的。”
他提起這個話題,時間已經是淩晨三點半,整個夜晚最黑暗的時候,陽臺的欄杆之外一片漆黑,只有卧室裏透出來了零星光亮照在他們身上。肖暑知道付秋野提這個是想說什麽,他沒有接話頭,而是道:“你應該去睡覺,保持規律的作息很重要。”
“現在睡不着,”付秋野揉着他的手心,“陪我聊聊吧。肖肖,你跟自己的心理醫生會聊搖滾嗎?”
肖暑微微皺眉,他現在其實并不是很想聊這些,大部分時候他都很難用語言去描述自己的情緒,哪怕是坐在心理醫生對面,如果被問得急了,也會生氣地閉上嘴。但是對于付秋野,他的耐心總歸是要多幾分:“不太談,我的心理醫生喜歡古典音樂,有時候會邀請我去看音樂會。”
付秋野走到陽臺角落裏,碰到了裏面的嗵鼓,發出來的聲音有些澀。肖暑拉住他:“小心蹭一身的灰。”
“明天找人來清理一下,收進儲物間裏吧,”付秋野扶着腰站直身體,“我還存了好多你的演唱會CD,可惜了。當初為什麽在最紅的時候解散?”
肖暑轉過身來,背靠着黎明前的濃黑,手肘撐在冰涼潮濕的欄杆上,道:“是闫炎提出來的解散,彥哥和小宇都不願意,一開始我也不同意,只是後來沒多久就跟你領了證,覺得自己也應該做出點改變才行,所以轉而站在了闫炎那邊,二對二,最後還是解散了。”
付秋野有些詫異:“我以為是你提出來的。”
肖暑搖頭:“如果闫不提,我大概會一直待在裏面。最艱難的那段日子是他們陪我過去的,我很感謝這個樂隊。”
付秋野靠在他的身邊,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怎麽聽着心裏有點酸酸的。”
肖暑拉住他的手臂:“好了,陪你聊完了,去睡吧。”
“都快天亮了,說說肖澤吧,”付秋野伸手攬住他的肩膀,“你的雙胞胎哥哥。”
肖暑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卧室裏的光映在瞳孔裏面,一片黑幽幽的沉默。
付秋野不躲不避地回視他,沒有催,但安靜又執着地等待着,下定決心想從他身上撬出條縫來。
肖暑有些慌張地收回視線,拇指指甲開始神經質地摳着食指上的皮,道:“我不是想瞞着你,只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我跟肖澤……”
肖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嘆了出來:“抱歉,給我點時間。外面冷,先進去吧。”
房間裏的空調開得有點高,之前溫的牦牛奶還熱着,肖暑坐在沙發裏,付秋野跟他輕輕碰了下杯子。
肖暑喝掉了裏面的奶,在沙發裏半躺了下來,付秋野坐到他的身邊,讓他可以靠着自己的肩膀。
他的嘴唇好幾次張開又閉上。
付秋野小聲說:“不要急,慢慢來。”
肖暑來回玩着他的食指,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半響才開口道:“我跟肖澤是同卵雙生。”
“嗯,我知道。”
肖暑轉過頭來看他:“同卵雙生的雙胞胎,你遇見過嗎?”
付秋野認真地回憶了片刻,遲疑道:“高中班裏好像有過一對……沒什麽印象了。”
肖暑重新轉過去,望着付秋野手指上的一小塊倒皮。
“我跟他小時候像到連老媽都認不出來,一個生病了,另外一個肯定也病,在同一個幼兒園的班裏面,最喜歡的游戲是互換身份,有時候甚至自己都會變迷糊,一直到後來上了小學,對自己的身份認知才慢慢變得清楚。”
付秋野安靜地聽着,慢慢把他摟進了懷裏。
“雙胞胎跟普通兄弟是不相同的,我的性格和哥哥差很多,他很開朗,喜歡音樂,屬于學校裏的風雲人物。我基本不怎麽說話,比較內向,跟人聊天會習慣低頭,所以大家開始能夠區分開我們兩個。
“但是從八歲開始,我有時候能夠感覺到肖澤的情緒。非常不可思議,我跟他是兩個完全不相同的個體,卻頻繁的在某些瞬間感受到對方的情感,甚至能夠輕而易舉地猜到他接下來想要做什麽,也會被他的強烈情緒影響到自己的行動模式……”
付秋野握着他的手,皺起眉。
肖暑的話聽起來有些過于超出常理了,他不确定這些是不是源自他的意識偏差。
“所以初中我和他選擇的不同的學校,生活裏很少會經常膩在一起,不是因為感情不好,只是單純的不喜歡那種相互影響的感覺。”肖暑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眉心,“我背上的那個紋身,就是剛分校的時候紋的,沒有告訴父母,也沒有告訴肖澤,自己悄悄地紋了,算是一個身份的自我确認。”
因為T恤過于oversize的原因,肖暑肩胛骨處的紋身露出了頭。那是個形狀非常奇怪的紋身,周圍無規則的橘色像火焰苗,中間更深的紅橙色像太陽又像心髒。不知道染料裏面是不是加了別的東西,每次肖暑在床上興致起來的時候,紋身的顏色就會變深,好像要燒起來了,卻又沒有火焰的明媚感,暖色調裏面透出疲意和頹敗,總讓他想起梵高的《向日葵》。
付秋野俯下身,在他的紋身上親了一口。
“為什麽紋這個?”
肖暑扭過頭,餘光裏瞥到了一點紋身的邊角。
“跟設計師出去吃了幾次飯之後,他畫了這個給我,說畫的是我的‘暑’字。”肖暑勾了勾嘴角,“我覺得挺形象的。”
付秋野環住他的腰,抿了一口他的耳垂,柔聲問:“嗯,然後呢?”
肖暑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
情緒失控嚴重的時候,他幾乎沒法去回想任何跟肖澤有關的東西,但是現在的他感覺還算平靜,卧室裏的光線正好,沙發上坐着自己的愛人,愛人的身體裏甚至還有兩個嶄新的生命,這些東西都讓他充滿了難能可貴的安全感。
他往付秋野的懷裏靠了靠。
“分了學校之後,我跟他的性格差異越來越大,他的朋友很多,初二就開始跟人出去泡吧,組樂隊,中考之前還談了個比他大很多的男朋友……這些事情我都知道,但是參與得很少,特別是他戀愛之後,我會特別避開他和他朋友們的聚會,怕遇到他男朋友,”肖暑有些出神,“……他很喜歡他,我能夠感覺到,所以很擔心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哥哥也心知肚明地避諱我們碰面。他們談了半年多,我連那人的面都沒有見過。”
“我很後來才知道,那次綁架,綁匪是綁錯了人的。”肖暑說。
這句話結束之後,房間裏面陷入了非常漫長的沉默,肖暑一直無法開口繼續,付秋野用力地摟着他,不停親吻他的側臉、嘴角。肖暑溫和地回抱住他,沖他勉強笑了笑,搖頭道:“沒關系。”
再開口的時候,他幾乎把整個綁架的過程都跳過了,有些前言不搭後語,邏輯開始變得混亂:“肖澤跟我說了很多次對不起,我跟他說這不是他的錯,他眼睛裏帶着淚水……有一個綁匪問誰是弟弟的時候,他護在了我的前面。”
“我很混亂,肖澤的情緒和我的情緒都是那麽強烈,以至于全部混在了一起,達到了完美的共鳴。我不知道那些是真的還是只是我的記憶偏差,一直到現在,我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想起肖澤身上經歷的每一個細節,好像就是自己的親身經歷——子彈穿過額頭時的響聲,還有疼痛、血液順着皮膚留下來的溫度……臨死前他在想他的小戀人,想我,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變得很鎮靜,而我完全失控了,我很混亂,自己的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肖澤那具在流逝的身體占據了全部的感官,我甚至覺得自己在操控哥哥那只發抖的手,摸到冰涼的槍柄,而哥哥的模糊意識進入了我的身體,激發裏面那些還不夠成熟的細胞……”
肖暑在發抖。
他的聲音被無形的屏障阻礙了,剩下來的話像是從看不見的縫隙裏生生擠出來的:“我在肖澤的身體裏死過了一次……很長時間,很多年,我分不清楚,那天最後閉上了眼睛的是誰。心理醫生說,所有這些都只是極度刺激下的幻想,但是我沒法說服自己,因為所有記憶裏的痕跡都太過真實,我甚至記得透過肖澤的眼睛看到的自己驚恐的臉,一輩子都沒法忘記的那張臉……”
“噓,噓——”付秋野用力地摟着他,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打着他的手臂,“我在呢,別怕,都已經過去了。”
經歷了這一切肖暑,那時候才13歲。
十幾年的時間,他帶着所有這些死亡的陰影活到現在,連心理醫生都不曾相信過他的話。但是付秋野明白,他全都聽明白了。
暖黃色睡眠燈照着的卧室裏,付秋野摟着已經成年、即将做爸爸的肖暑,感覺自己的心被無數細線繃緊了拉着,開始尖銳地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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