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99年,桃仙市,早春。

驟雨初歇。

慈恩寺的鐘聲響了,遙遙袅袅傳到天的另一邊去。這一年的建築很矮,就顯得天很高,能夠看清遠處将墜未墜的夕陽。

慈恩寺的主持得樂師父閉關有二月餘,原定三個月的閉關期,因為一位老友的到來而提前結束。

得樂師父是一位辨不出年紀的師父,卻擔任主持多年。他容顏親和,行事有度,臉上帶着與佛像如出一轍的微微笑意,今日卻有些過于興奮,一路向主殿匆匆急行,在前院掃地的小沙彌見了,來不及道一聲招呼,便見主持杳杳已遠。

在主殿對佛像三叩首的男人聽到腳步聲,慢慢站起身來,回頭向門口望去。他長相清俊,氣質儒雅,身材瘦削,姿态挺拔。觀面相,似乎已過而立,在早春的佛堂裏,穿着一件單薄的黑色風衣,風衣的帶子系得很緊,勾勒出比一般男人略細的腰肢。

等到得樂師父進殿的一刻,這個男人雙手合十,喚了一聲:“師父。”

得樂還禮後笑道:“石施主冒雨到訪,還請到偏室歇歇,喝杯熱茶,勿怪貧僧照顧不周。”

“怎麽會呢,”他低低一笑,“不過還是不勞煩師父了,我還有事,馬上要走。這次來是有一事相托。”

得樂道:“阿彌陀佛,施主請講。”

“我的養父去世了,今早剛出殡,請師父為他立一個牌位,供奉在佛前。”

“施主還請節哀。”

男人垂下眼睛,似乎有一瞬的晃神,又立刻恢複了清明,說道:“他叫鄭中天,生卒年月我已經寫在寺裏的記事簿上,在最後一頁,您一翻就能看見了。”

得樂嘆道:“生死有命,往生也是一種解脫,施主不要太過悲傷,我會親自為鄭施主超度的。”

“有勞師父了。”他又是一拜,不再多言,取過未幹的雨傘,與得樂拜別。

慈恩寺外是一條狹窄的胡同,胡同有積水,十分泥濘。穿過胡同是一條主幹道,靠着路口的地方停着一輛黑色的淩志轎車,駕駛位上坐着一個胖子。

胖子正在打電話,好像遇到了什麽事,正在破口大罵。石故淵在車門外等了一會兒,抽完一根煙,胖子罵得是沒完沒了,他有些不耐煩,敲了敲車窗。

車裏的胖子一驚,收起手機,慌忙搖下車窗來,滿面堆笑:“石總,您出來啦,快上車快上車,外面挺冷的。”

石故淵拉開駕駛位的車門:“出來。”

“诶诶。”胖子一擦滿腦門子的汗,從狹窄的車門裏拱出來,說,“您這是要自己開車,上哪兒去呀?”

“你先回去吧,”石故淵拉上車門,發動車子,搖上車窗,“我辦點私事兒,不用你接。”

說完扔下胖子,腳下一踩車門,掀起一片水花,絕塵而去。

胖子拍了拍沾濕的褲腳,等車開出老遠,才說了句:“什麽人呀!”

…………………………

春生幼兒園是桃仙市城西區的一所公立幼兒園。下午四點半,正是幼兒園放學的時間,鈴聲一響,一排排小豆丁跟剛破土的小芽似的,在老師的帶領下走出大門,再挨個兒讓家長領走。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撒丫子跑出來,東張西望半天,眼睛一亮,連蹦帶跳地揮着手跑到石故淵跟前:“石叔叔,今天是你來接我呀,我爸呢?”

石故淵把他抱起來,五歲的男孩很有些分量:“今天局裏有任務,你爸不一定幾點回來,你媽還臨時出差了,所以今晚你得住我這兒。”

小男孩興高采烈地歡呼:“耶!我要打魂鬥羅!”

“你爸特地跟我囑咐,不讓你玩游戲,”石故淵故作嚴肅,見小男孩臉一垮,才露出點兒尾巴尖,“但是吧……”

小男孩兒眼睛亮晶晶地看他,晃着他的臉撒嬌:“叔叔——”

“要玩游戲,也不是不行,先把作業寫了。反正你九點得準時睡覺,你越早寫完,就越早能玩。”

“今天作業挺多的,生字有兩篇呢……”

“寫不完就玩不了。”這一次是真正的斬釘截鐵,在小男孩吭唧之前,他強行轉移了話題,“咱倆得先去買菜,你想吃什麽?”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家長孩子走了個七七八八。抱這麽長時間,石故淵有些抱不動了,就将小男孩放下來,順便給自己扥扥袖口。

眉目一低一擡之際,一個年輕的女教師牽着一個小女孩的手,猶猶豫豫地走過來,說道:“诶,請問你是池曉瑜的爸爸嗎?”

石故淵放下手臂,說了句“不是”,又順着老師的胳膊,看向小女孩,不由一愣,才明白老師怎麽會有這般冒失的疑問。

這個小女孩簡直是和他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細窄的鵝蛋臉,清亮的丹鳳眼,挺直的高鼻梁,紅潤的櫻桃小嘴,這張堪堪綻放的小臉上,除了眉毛,與他無一不像。

女教師頻頻看表,似乎有急事,石故淵看着小女孩,有些驚奇,就順着女教師的話聊了下去:“您是有事急着下班嗎?”

女教師不過是個剛畢業的年輕學生,初為人師,一聽差點哭了:“剛才來電話,我媽住院了,我得趕緊過去……”

石故淵撈過小男孩,按在腿前,下巴朝他一點,說:“我是宋将晗的家長,您着急就先走吧,我陪這孩子等家長。你們給她家長打電話了嗎?”

老師說:“這不剛放學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打。”

石故淵掏出手機,按到撥號的頁面,說:“她家長電話多少,你先跟她家長聯系一下,然後我陪孩子等。”

老師千恩萬謝地接過電話,翻出號碼本,逐個數字按過去,話筒沒響兩聲就被人接起來了:“喂,您好,急診室,您找哪位?”

“請問池羽池醫生在嗎?”

“他現在在搶救室,臨時有個大手術,您叫什麽名字,等他出來讓他給您回話。”

“我是他女兒的老師……請問他什麽時候能來接孩子?”

“喲,這可說不準,是個重大事故,沒準兒得忙一宿呢。”

“這……”

石故淵看着老師為難的表情,接過電話說:“您好,麻煩您記下這個手機號碼,我是池醫生女兒同學的家長,孩子挺累的,我就先帶回去吃個飯,等池醫生有空了再打過來,您看這樣方便嗎?”

那邊說:“孩子的事兒我哪能做主啊……”

石故淵說:“就這麽定了,你記一下,我姓石,等池醫生出來別忘了跟他說一聲。”

“诶诶——”

石故淵挂斷了電話,沖老師禮貌性一笑:“您先走吧,孩子先放我家,倆孩子還能做個伴。”

老師仍猶豫不決。

宋将晗搭腔說:“老師,我是大班的宋将晗,不信您可以去問劉老師。這真是我叔叔,您放心吧,他不是騙子。”

石故淵敲了下他的腦袋。

“那……那麻煩您了,我這邊真挺着急的……”

石故淵含笑目送老師打車走了,才蹲下來,問翻版又轉換了性別的“小石故淵”:“你叫池曉瑜是不是,你爸爸是池醫生。”

池曉瑜點了點頭,也不怕生,她嗅到這個男人身上有清淡的佛香,很好聞,讓她忍不住往前湊。

石故淵迎接了小美人的“投懷送抱”,另一只手牽着宋将晗,問他倆:“你倆晚上想吃什麽?”

宋将晗先說:“我要吃肯德基!”

“你爸說不行。麥當勞也不行。”

池曉瑜小聲說:“我想吃糖醋排骨……”

石故淵樂了:“你可真會點菜,這時間會有點兒長,你倆能忍住不?”

倆人都說:“能。”

三個人,石故淵在心裏備好了四菜一湯的菜譜,開車繞到市場買了一晚的口糧,又給倆孩子買了兩板樂百氏AD鈣奶,還得看着他們吃完飯才能喝。

池曉瑜進了家門,就乖乖去書房寫漢語拼音,石故淵在廚房做飯,宋将晗一看沒人搭理他,覺得挺沒意思,也跟着池曉瑜去寫作業。石故淵抽空往書房看了一眼,倆孩子腦袋碰腦袋,宋将晗還很有哥哥樣,給池曉瑜講數學題。

吃完了飯,宋将晗終于忍不住蠢蠢欲動的罪惡之手,伸向了小霸王游戲機。

石故淵邊洗碗邊問:“小晗,你作業寫完了嗎?”

宋将晗說:“寫完了。”

石故淵把碗裝回碗櫥,擦幹了手,出來說:“拿來我檢查一遍。”

宋将晗拉長了音:“叔——叔——”

“沒用,沒寫完就不準玩,”石故淵板着臉說完,又問池曉瑜,“你寫完了嗎?”

池曉瑜說:“寫完了。”

石故淵摸摸她的頭頂,又擔心把她辮子碰亂,所以輕手輕腳的,像對待一件瓷娃娃:“來,石叔叔帶你玩游戲。”

“叔——叔——!”

讨價還價之下,石故淵和池曉瑜同意等宋将晗一起玩。倆孩子胡鬧到九點,石故淵看看手機,還是沒有電話,只好讓池曉瑜先在家裏住一宿。

他分別給孩子們洗了澡,宋将晗跟個皮猴兒似的,洗頭發的時候殺豬般嚎叫着,非常不配合;輪到池曉瑜,就乖巧極了,只是害怕一樣,緊緊地閉着雙眼,小眉頭擰得死緊。

石故淵愛憐地給她速戰速決,往身上抹沐浴露的時候,池曉瑜忽然抓過他的手,翻出掌心,撥開泡沫,那裏有一點紅痣。

池曉瑜指着紅痣,擡眼說:“我爸爸這裏也有個小紅點。”

“是嗎?”石故淵給她沖水,擦幹之後又用大浴巾給她包起來,刮了下她的小鼻子,笑着說,“沒準你上輩子真是我女兒。”

給孩子們吹幹了頭發,還要讀故事書哄睡覺。折騰到快十點,石故淵總算脫身,輕輕關上門,他沒有去房間睡覺,而是去了書房。

沒一會兒手機響了,仍然不是池醫生。

石故淵站在書房寬闊的落地窗前,拉上窗簾,一邊接起電話:“說。”

那邊傳來一個氣喘籲籲的男聲:“石總,剛得的消息,明天局裏可能要查東陵山別墅,我讓人把籌碼賭桌啥的都暫時撤到別的地方去了,然後放了荷官兩天假。”

石故淵閉上眼睛,疲憊地捏着鼻梁:“嗯,仔細着點,別留下什麽不幹不淨的東西。”

“放心吧,有我看着呢。”

石故淵嗤笑道:“剛換屆就弄這麽大動靜……”

那邊說道:“裝裝樣子呗,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喝兩次酒都原形畢露。”

“劉勉,千萬不要掉以輕心,”石故淵睜開眼睛,“鄭中天還有最後一批貨這兩天進海關,你讓人盯着點兒,他一死,多少雙眼睛盯着我們呢。”

“诶,知道了,”劉勉應得很幹脆,“說到鄭董,還真有個麻煩得您親自出面。”

石故淵皺起眉毛,顯然對一切有關鄭中天的話題都有些煩躁:“什麽麻煩?”

“他那個小公子好像……好像對您有些意見。”

這話說得過于保守,自打這位鄭小公子在九年前的某個晚上,撞破了鄭中天和他之間的不堪的情事,就一直對他橫眉冷對。

不過也有好處,從此以後,鄭中天再沒找過他做那事兒。

劉勉繼續說:“鄭董的遺囑裏,明确寫明讓您接任他公司總裁的位置,但這個小公子好像不大服氣……”

“他以為我愛接手他們騰空的爛攤子?”石故淵冷哼一聲,“要不是看在鄭中天撫養我和我妹妹長大的份上,哼……”

“诶,石總,您勸一勸他吧,誰不知道鄭董的意思?是讓您手把手教他兒子怎麽運營公司呢!”

他勸?讓他勸,那無疑是火上加油,雪上加霜。

石故淵說:“我知道了,這兩天你辛苦點兒——”

話沒說完,書房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石故淵望過去,一下子心疼起來,對手機說:“行了,就這樣。”然後挂斷了電話,快步把淚眼朦胧的池曉瑜抱起來,輕輕拍她的後背。

“怎麽了,跟叔叔說,怎麽了。”

池曉瑜很依賴地環住他的脖子,帶着奶氣的哭腔:“叔叔,我想爸爸了……”

石故淵抱着她來回踱步,像哄小嬰兒似的跟她說:“明天就能見着爸爸了,今晚叔叔抱着你睡好不好?”

池曉瑜點點頭,石故淵又給她開了一瓶樂百氏,她才不哭了。

石故淵往小屋看了一眼,宋将晗睡得四仰八叉,很是霸道地霸占了全部的床鋪,連枕頭和被子都被擠下了床。

石故淵重新給他塞好枕頭蓋好被,不大舍得讓他嬌花般的上輩子的女兒受到臭小子的摧殘,于是将池曉瑜抱回了自己的房間。

池曉瑜鑽進他的懷裏,小聲說:“叔叔,你能親一下我的額頭嗎?爸爸說親了再睡覺,就不會做惡夢了。”

石故淵心化了成了一灘水,他彎下脖子親了親池曉瑜的額頭,摟住她小小的身體,隔着被拍着哄着,唱起了搖籃曲。

這一刻,他感覺他的心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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