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天,石故淵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原因有二:一是宋将晗賴床,死活叫不起,二是他對着池曉瑜的長頭發實在沒轍。

石故淵手指頭上纏着皮筋,分不開瓣兒似的左繞右繞紮不攏,擡頭一看表,再不走就遲到了,只好先把池曉瑜的頭發梳順,別上兩只小紅花圖案的卡子,跟她說:“等到了幼兒園讓老師給你紮,啊。”

幼兒園有早飯,這省了石故淵很多事兒。送走了孩子們,他才發現池曉瑜的爸爸一個晚上沒有音訊。他坐在車裏想了想,又給急診室打了個電話。

這回換了個人接,問了一句,才知道池醫生剛下班,說是去幼兒園看女兒去。

石故淵圓滿完成帶孩子的任務,便開車去往騰空集團,打算會一會鄭小公子。

即便鄭小公子撞見了他和他爸的那啥現場,石故淵也沒有什麽尴尬,反倒覺得該尴尬的是鄭中天,一把年紀為老不尊,石故淵跟他發生了十二年的關系,早沒了羞恥心。

臉皮算什麽?能吃嗎?那場十年浩劫裏,他的父母在批鬥會中慘死,他抱着剛出生的妹妹流落街頭,挨餓受凍,他能忍,小嬰兒能忍嗎?這是他僅存的親人,為了妹妹和自己,他早就沒臉沒皮了。

他的父母搞了一輩子音樂,很有士大夫般的清高氣——石故淵不願回想那個灰暗的年代,卻又頑固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那一天天很藍,沒風,一向勤儉的母親拿出了家裏所有的糖票,叫他去商店買糖。

一共十二張。糖票一個月發一張,一張二兩。每一年的糖票,母親都會積攢到過年再去領,今年還沒到過年,但仍是十二張。石故淵将它們握在手裏,興奮地跑去商店,帶回了一大袋子好吃的糖果。他強忍着口水,沒有在路上偷吃——如同一個儀式,珍貴的糖果,總是和年夜飯聯系在一起,和餃子、月餅一樣,象征着團圓,所以石故淵以為,吃糖必須一家人同時扯開糖紙,同時把糖放進嘴裏才行;他還想多留一些給妹妹,妹妹太小了,她很喜歡花花綠綠的玻璃紙,但她還沒學會自己扯糖紙,需要有人幫她。

然而回到家,迎接他的是将空氣燒到變形大火,和倒在髒亂的血泊中的父母:他們的眼睛仍然睜着——一直睜着——他站在他們面前不知所措。突然,他聽到房間裏妹妹的哭聲,他立刻丢下了手裏的糖,闖進大火裏找妹妹。糖果散落一地,瞬間被看熱鬧的人群撿得幹幹淨淨,就像經過田地的蝗蟲,顆粒無剩。

家沒有了,餘下幼小的他和妹妹,在苦水裏游蕩,頑強得如一株野草,春風一吹,就營養不良地生長;他像只過街的老鼠,東躲西藏,就在妹妹餓得哭都哭不出來的時候,鄭中天給了他和妹妹一口飯,還帶他們回了家。

石故淵不知道鄭中天看中了他什麽,只單純地以為碰到了一位大善人。高考恢複之後,鄭中天甚至出錢供他上大學,他想考音樂學院,子承父職,去拉大提琴,但鄭中天提出了他的條件,要求他去讀商學院,以後在他的手下任職。

石故淵心念着那口飯,那和糖果一樣甜。沒有什麽比得過糖果的滋味。石故淵放棄了理想,選擇了另一種人生。

十八歲,拿到錄取通知書的一天,他的喜悅伴随着噩夢,一同到來。

鄭中天有家有業,父輩在京中擔任要職,而且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就是鄭小公子。石故淵沒想到鄭中天癡迷于一切美麗的事物,漂亮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就如同漂亮的擺件、漂亮的裝飾一樣,沒半分區別。

他反抗過,但很快就學會了順從,不僅因為他沒有反抗的資格,還因為他有個日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妹妹。

他乖巧,溫順,讨好,這對日漸衰老的鄭中天十分奏效:鄭中天給了他接觸集團核心機要的機會,在他曲意逢迎之下,又給予了他一點點的自由。

他利用這點自由,送妹妹出國,遠離是非,代價是成為騰空集團涉黑生意的代理人。

1990年,他三十歲,沒有了年輕孩子鮮亮的肉體,再加上鄭小公子這劑猛藥,他終于完成了身份的轉變,着手成立屬于自己的恒宇集團。初時,他将“恒宇集團”定義為“騰空集團”的遮羞布,然後再一點一點的,從中抽離。

可惜功虧一篑,鄭中天死了。他的信任,逼迫石故淵不得不繼續去蹚騰空的渾水,直到幫助“太子爺”鄭小公子,徹底将騰空洗白。

可是太子爺厭惡先皇給他指的太傅。

石故淵想到這個比喻,十分好笑。此時已過了上班的鐘頭,沒了自行車大軍,街上很空曠。他的車子在馬路上緩慢地前行,在一處早點攤旁停了下來。自打起床他就一直在忙活倆孩子,沒有吃早飯。要調教不知人間疾苦的鄭小公子也不在一時,填飽肚子才有力氣繼續活下去。

他想着是吃馄饨還是喝羊湯,開門下車,不料被冷風一激,犯了哮喘,喉管仿佛有東西卡着,胸腔更是風箱似的嗡鳴。他大口喘着氣,一手按着脖子,一手哆嗦着彎腰去摸哮喘噴劑,衣服兜裏沒有。

窒息感陣陣加劇,他轉身拉開車門,在手摳裏摸索;身體支持不住四肢的動作,他緩緩滑落在地,雙眼朦胧地盯着污穢的車胎,詫異于瀕死前自己的寧靜。

突然一雙手扳過他的肩膀,石故淵身體向後一仰,就被掰開了嘴。

熟悉的噴劑氣味浸入味蕾,他本能地将氣體吸進肺裏,不過幾秒鐘的功夫,眼前便恢複了清明,同時也看清了救命恩人的臉。

這張臉估計三十不到,如果休息得好些,應該會更顯年輕。眼睛大,但憔悴,下面挂着黑眼圈,與白淨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輪廓溫潤柔和,眉目間不偏不倚的距離造成了一種憂郁的感覺,整體來說,是個很容易讓人産生好感的長相。

石故淵就着恩人的攙扶站直了身體,拍拍手上的灰塵,然後向對方伸了過去:“謝謝你啊,救了我一命。”

對方卻不領情,怔怔地盯着石故淵的臉,目不轉睛。石故淵有些莫名其妙,他落落大方地收回了手,又說了一遍:“謝謝啊。”

對方如夢初醒般,眼角瞄到石故淵垂落的掌心,低下頭不知道想些什麽。

石故淵說:“您這是要上哪兒去,我送您一程吧。”

對方欲言又止,躊躇片刻,說道:“我正要去春生幼兒園看看我女兒,這一大早的才下班,昨天都沒來得及接她,還是麻煩同學家長給照顧了一宿。”

石故淵笑了起來,擡眼看了馬路對面的人民醫院,了然道:“巧了,我昨天剛在春生幼兒園接了我侄子和他一個小女同學。”

迎着對方驚訝的面孔,石故淵再次伸出手去:“敝姓石,你就是池醫生吧。”

兩只手終于結結實實地握到了一起,上下搖了一搖。石故淵見池羽謝來謝去謝個沒完,笑着說:“行了,也是我撿着了,多虧了你我才撿回來一條命,誰能想到這麽巧,這叫……善有善報?”

池羽想了一想,把哮喘噴劑遞過去,說:“這個你得備着,拿着吧。”

石故淵這才注意到,這是一瓶剛開封的噴劑,可能由于情況緊急,有一兩處密封的膠條沒有完全撕掉,于是他推辭說:“沒事兒,我家裏有,你還得用呢……”

“我沒哮喘,”池羽說,“這是……給一個朋友備的,但他不會再發病了。”

石故淵“哦”了一聲,只當他是在編一套善意的謊言。石故淵的恒宇集團下屬有一家全國都排的上號的私立醫院,那麽多優秀的大夫,都沒能根治哮喘,他那個朋友,怎麽可能再也不會發病?

不過做事留一線,他接受了池羽的好意,接過噴劑放進口袋,順手裹緊了外衣,說:“曉瑜你就放心吧,你現在過去也是打擾她上課,再說你看看你熬的,還沒吃飯吧,走走,咱先去吃個早飯,然後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休息。”

倆人進了攤位,分別要了羊湯和燒餅,然後就近找了個空桌子坐下。石故淵掰着餅,細嚼慢咽,他對面的池羽則顯得心事重重。

石故淵只道他擔心女兒,就笑着說:“你這女兒生的可真好呀,又漂亮又懂事,還懂禮貌,真招人喜歡。”

池羽拿勺子的手一頓,問道:“石先生,還未請教你的名字?”

“故淵,”石故淵說,手指在空中寫了出來,“池魚思故淵的故淵。”

“哦……您家裏……幾個兄弟?”

石故淵笑着說:“沒那福氣,就一個妹妹,一直在英國學跳舞,好久沒回來了。您呢?”

“我是獨生子。”

石故淵一抿嘴角,揚眉點頭道:“獨子好呀,受寵。尊夫人在哪裏高就啊?”

“她……她去世很多年了。”

“啊,抱歉。”

“沒關系,”池羽勉強一笑,滿目蕭索,“至少,她給我留下了曉瑜,我現在就想着把曉瑜拉扯大……”

“聽您口音,不是本市的吧?”石故淵放下勺子,拽出一張紙巾擦擦嘴,“聽上去像南方人。”

池羽說道:“嗯,我們剛過來,還沒一個月呢。”

倆人閑聊着吃完了飯,大概是職業病,池羽準備了消毒濕巾擦手,還給了石故淵一條。石故淵眼尖,看到池羽左手手掌心恰好也有一顆紅痣,不由笑着攤開了右手:“你女兒昨天還指着我的手說,她爸爸掌心也有個紅點呢,相識一場,也是緣分。說句話您別不愛聽,我怎麽覺着你女兒長得和我那麽像?”

池羽擡起眼皮,不動聲色道:“沒準上輩子咱們是一家人。”

石故淵垂眸一笑,說:“女兒就是好,貼心,真羨慕你呀……”

池羽又問:“您家的是位小公子?”

“小公子”一詞讓石故淵想起了鄭小公子,他搖搖頭說:“孤家寡人一個。倒是有個侄子,朋友家的,忒淘,管不了。”

說着,倆人一前一後走出了攤位。池羽執意不用石故淵相送,招手就要攔出租車。

石故淵道:“一腳油門的事兒,走走,上車……”

池羽還待推辭,石故淵的手機響了。石故淵看了看號碼,微一皺眉,接了起來:“什麽事兒啊?”

池羽趁着他接電話,連比帶劃示意先走一步,石故淵這次沒有堅持,朝他擺了擺手,說了句:“路上小心。”

接着背過身去,鑽進了車裏。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劉勉無奈的聲音:“石總,您趕緊過來吧,鄭小公子帶了幾個人來給您搬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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