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鄭稚初陰着臉,站在電梯裏,氣呼呼地攥緊了拳頭,眼前仍晃悠着石故淵那張欠打的臉。他的腦子亂成了一團麻——嘴上叫嚣得再厲害,也必須得承認,石故淵說得沒錯,想扳倒他,以自己現在的勢力,如同螞蟻撼樹,根本奈何不了石故淵分毫。

他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石故淵是他平生遇到的第一個勁敵。外頭那些人,不管是在京城的還是在桃仙的,只要一報他鄭稚初的名號,哪個不是捧着他,供着他,順着他?唯有石故淵!偏偏自己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鄭稚初摸了摸微腫的臉頰,愁雲慘霧地經過一樓保安室,迎面撞上個慌慌張張的胖子。胖子滿頭滿臉的汗,前胸後背的衣料洇深了一大片,他低着臉,仿佛沉浸在自己坎坷的世界裏,掰着手指頭,口中念念有詞,壓根沒注意到前方有人,就這麽油頭粉面地朝着鄭稚初紮了過來。

鄭稚初本來就心氣不順,撞的這個踉跄,像一顆火星,點燃了炮仗的引線,小公子一腳把百十斤的肉踹飛出去,暴喝道:“你他媽走路沒長眼睛嗎,死胖子!”

鄭稚初用了十分力道,胖子趴在大堂的地面上,半天沒爬起來。騷亂驚動了前臺和保安室,前臺都是嬌滴滴的漂亮姑娘,對此情形只敢遠觀;保安室倒是有幾個平頭壯漢,不過胖子好像人緣不大好,再一看鬧起來的是鄭小公子,更是沒人出頭。

鄭稚初看了眼探頭探腦的保安隊長,高着調門喊:“瞅什麽瞅,瞅什麽瞅!是不是要給石故淵打報告啊,你去啊,我看他敢不敢下來!”

保安隊長抹了把滿頭硬紮紮的頭發茬,嬉皮笑臉地說:“哪兒能呀,小老板,你該教訓就教訓,我給你倒杯水啊。”

一聲“小老板”澆滅了鄭稚初大半的火氣,他撣撣衣服上莫須有的灰,罵了句“晦氣”,狠狠瞪了一眼痛苦呻吟的胖子,揮揮手招來保安隊長,問:“這人誰呀?”

保安隊長說:“姓張,咱都叫他張胖子,來公司也有些年頭了,天天四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就擱這兒混吃等死。”

鄭稚初說:“石故淵有病吧,騰空可不是他養閑人的地方,再說……”他不屑地動動眼珠,視線正落在張胖子橫寬豎短的身體上,好像眼前躺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待切的豬肉。

保安隊長小聲說:“還不是沾了他哥的光,別看這胖子不咋地,他哥可是在石總面前挂着號的。他哥跟着石總有小十年,去年好像出了什麽事兒,死啦!死之前淨惦記這個弟弟來着,石總好心,給他弟弟一口飯吃,不然就他那德行的,切。”

鄭稚初心念一動,問:“出事兒?出的什麽事兒?”

保安隊長抄着袖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人家是總經理,我們就一保安,平時連句話都說不上。”

鄭稚初斜了他一眼:“我看你知道的不少啊。”

“這些你随便抓一個問,都知道,咱就是爛心裏頭,不說而已。但你是小老板,我當然不能瞞着。”

說話的功夫,張胖子不叫喚了,但還是起不來。鄭稚初這一回沒了嫌棄,反而背着人,掏出一千塊錢遞給保安隊長,微微一偏頭,說:“一會兒你去扶他起來,帶他去醫院看看,剩下的,你留着喝酒。”

保安隊長喜滋滋地道了謝,等到鄭稚初出了騰空集團的大樓,他上前把張胖子拉起來,口中罵罵咧咧的,照着腦瓜頂子就是一撇子:“大白天又他媽跑哪兒去了,你不在劉總石總就找我要人,我他媽知道你個兔崽子哪兒去了!”

張胖子一臉窩囊相,抱住腦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保安隊長罵得沒意思,“呸”了一聲,說:“剛才劉總找你,下午他要用車,你可給我機靈點!”說着又拍他一下,“聽見沒有!”

…………………………………

下午,石故淵去琴行換了弦,修琴的師傅手指利索,耳清目明,當天就取回來了;石故淵把大提琴放進後座,然後去幼兒園接宋将晗放學。

宋将晗在大班,池曉瑜在中班,出校的順序是由小及大。放學鈴響的前一刻,石故淵透過車窗,看見池羽剛下了公交車,匆匆趕到家長堆裏,雙手扶膝蓋大口喘着氣,就被池曉瑜一個乳燕投懷,往後退了兩步才堪堪站穩。

石故淵下了車,來到池家父女身邊,池曉瑜先看到了他,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叔叔。”

池羽抱着女兒回過身,對着石故淵笑了笑。

石故淵捋了把池曉瑜的小辮子,笑着問她:“真漂亮,老師給你梳的?”

池曉瑜點點頭,依偎在池羽懷裏,一雙與石故淵神似的眼睛撲朔撲朔地眨着。

石故淵看出來池羽不像生意場上那幫子人,不很善言辭,只好沒話找話:“池醫生剛下班吧,在搶救室也沒個點兒。”

池羽嘆氣說:“忙是忙了點兒,工作嘛。”

石故淵點點頭,遠遠看見了宋将晗。宋将晗背着書包颠兒颠兒地跑過來,先興高采烈地喊了一聲“石叔叔”,然後看到了池羽。他對池曉瑜說:“今天你爸爸來接你啦?”

石故淵抓起宋将晗的手,笑着說:“來,跟曉瑜妹妹和池叔叔說再見。”

宋将晗在石故淵的作用力下被迫揮揮手,池曉瑜細聲細氣地說了一聲“再見”,又對石故淵說:“石叔叔,你昨天唱的歌真好聽。”

石故淵一愣,彎着眉眼說:“謝謝你喜歡。”

兩方正話別,池羽忽然問:“石先生,一會兒您有事兒嗎?”

“沒事兒啊。”

池羽說:“沒事兒的話,咱們帶孩子一起去吃頓飯吧,我請客。”

石故淵失笑:“你太客氣了。對了,你叫我名字就行,叫先生,聽着像電視劇。”

池羽說:“好。那咱先選個館子吧,您喜歡吃什麽?”

石故淵問兩個小的:“你倆想吃什麽呀?”

宋将晗老話重提:“肯德基!”

“不許。”

“那你還問我!”

石故淵不理他,再問池曉瑜:“你呢?”

池曉瑜猶豫着瞅了眼爸爸,小小聲說:“……糖醋排骨。”

石故淵扶着額頭,低低笑了:“你們倆真是……”

池羽颠了下池曉瑜,假作生氣:“整天想着吃排骨。”

池曉瑜說:“我還想吃叔叔昨天做的糖醋魚……”

石故淵一點池曉瑜的鼻尖,笑着說:“算你識貨,”又對池羽說,“這麽着吧,咱先去買菜,晚上就在我家吃,昨天四菜一湯,這倆小饞貓連個底子都沒剩下,今天也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才見兩次面就登堂入室,池羽非常不好意思,可石故淵習慣了高高在上,說一不二,行事強勢的作風,所以池羽推拒未果,一家老小都上了石故淵的車。

池曉瑜和宋将晗是小孩子,只能坐在後排。石故淵把大提琴放進後備箱,特意往裏推了推,留下放菜的空位。到了家,池羽拘謹地進廚房幫着洗菜切菜,兩人一邊閑聊,一邊配合默契,石故淵還抽空去看了眼孩子們,發現倆人沒在做作業,而是翻出了小霸王游戲機。

石故淵說:“作業沒寫完不許玩。”

宋将晗據理力争:“明天星期六,不用去幼兒園!”

“今日事,今日畢,明天還有別的事兒呢。”

“明天沒事兒啊。”

“明天你爸來接你回家,他要是知道你作業沒寫完,看他怎麽打你!”

“那有什麽,”宋将晗不以為然,“不是還有你嘛,你一護着我,我媽我爸就都不打我了。”

石故淵掐他臉蛋:“臭小子。”又見池曉瑜捏着個手柄,眼巴巴地望着他,無奈說,“玩吧玩吧。”

宋将晗和池曉瑜玩了兩局魂鬥羅和一局坦克大戰,就被拎到飯桌上吃飯。宋将晗一邊吃一邊說池曉瑜技術不行,自己總得給她加命,說得池曉瑜直掉眼淚。

宋将晗急了:“诶,你別哭呀,我給你命,我都沒哭,你哭什麽呀?”

石故淵說:“小晗,飯不好吃啊?”

“好吃啊。”

“那就多吃飯,少說話。”

宋将晗默默地扒着飯碗,眼睛卻不斷往池曉瑜臉上瞄,半晌給她夾了一筷子排骨,讨饒說:“我求求你了,你別哭了,下次我把命都給你,我在你後面給你打掩護,行了吧?”

池曉瑜停止抽泣,淚眼朦胧地問:“真的?”

“真的,不騙你,騙你是小狗!”

池曉瑜點點頭,給宋将晗舀了一勺肉沫茄子。

宋将晗苦着臉說:“我不喜歡吃茄子……”

石故淵和池羽一直靜觀其變,這個時候,石故淵插嘴說:“妹妹一片心意,小晗,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吃了。”

宋将晗左看看右看看,沒人和他站一條戰線。萬般心酸之下,他最終屈服于男人的尊嚴,以風蕭蕭之悲壯,壯士斷腕似的嚼都沒嚼,一口将茄子吞下,然後狂飲兩杯水。

池羽也忍不住笑了:“你是在吃藥嗎?”

宋将晗嘆口氣,搖頭晃腦地說着不知從哪個電視劇裏學來的臺詞:“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兩個大人笑得來不及換氣,池曉瑜趁機站到椅子上,舀走了最後一塊排骨。

吃完飯,池羽自告奮勇去洗碗,可一個碗還沒洗完,醫院來了電話,催他過去。他只好想先帶池曉瑜回家,然後再去醫院。

石故淵說:“折騰什麽,這麽晚,你讓曉瑜自己在家?今晚就讓她住我這兒。”

池羽知道這是最佳辦法,但他又不敢跟石故淵交涉過深,每每看到石故淵掌心的時候,這種念頭就會越加深刻。

但更多時候,他拒絕不了石故淵臉上的一颦一笑。

他決定将未來的走向交由女兒選擇:“曉瑜,你要跟爸爸回家,還是在石叔叔這裏住?”

池曉瑜想了想說:“爸爸你很忙,我可以在叔叔這裏睡。”

池羽的心髒仿佛像充滿了氫氣的氣球,在空中搖曳。氣球飛啊飛啊,飛過了他年少的時光,停留在讓他承擔起父親職責的那一天。

池羽站起身,依舊是那副憂郁的面孔,看過來的目光,讓石故淵一潭死水的心泛起了一圈漣漪。

石故淵莫名于池羽眼底不符年紀的滄桑,但他做人的準則不容許他去多嘴。他覺得自己練習了一輩子的微笑,沒有任何時候,比得上此刻恰逢時宜。就好像昙花,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的綻放。

池羽帶着歉意說:“石先……故淵,曉瑜明天上午十點還有一節游泳課,還得麻煩你去送一下,就在城西區游泳館。”

“啊,沒問題,你趕緊走吧,曉瑜有我呢。”

池羽一邊穿鞋,一邊又叮囑池曉瑜:“要聽叔叔的話。”

池曉瑜抱住爸爸,小聲說:“爸爸再見,你要早點回來。”

………………………………………

接連兩天照顧兩個孩子,石故淵摸到了些門路。因為明天是周六,石故淵允許他們多玩一個小時,自己則去書房裏拉大提琴。

他可以對着譜子拉出許多樂曲,但他可以背譜演奏的,唯有聖桑的《天鵝》。

他剛剛記事的時候,跟父母去看過俄羅斯芭蕾舞團的表演,其中有一段芭蕾獨舞,叫《天鵝之死》,配樂正是聖桑的《天鵝》。他曾聽父親拉這首曲子許多遍,一直不覺得其中有什麽可令父親青睐,直到他看到那段舞蹈——天鵝振臂欲飛,卻最終歸于沉寂。他小小的胸膛裏灌滿了水,壓抑着他,直到現在也不曾退去。

曲子正在最高潮,卻被電話鈴聲打斷。天鵝飛走了,湖水定格了。

石故淵接起電話,說:“什麽事?”

劉勉在電話的另一端強作鎮定:“石總,碰上點兒麻煩,咱城東的富麗堂皇讓局子給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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