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富麗堂皇是桃仙市有名的休閑娛樂會所,深受新貴舊富鐘愛。在桃仙市這一畝三分地兒,富麗堂皇就是身份和品味的象征。全樓共八層,一至五層面向散客開放,其中包括客房、KTV、SPA、洗浴、餐廳、室內泳池、健身房、游戲室、棋牌室、茶室、影視廳、休閑大廳、兒童娛樂室等。

六、七層采用會員分級制,最高為黑卡,次等金卡,末等紅卡。裏面享受的設施項目,可謂天上人間,不足為外人道也。

最高層則是辦公區域,閑人免進。

這麽個地方,裏面難免有些可大可小的龌龊。鄭中天在時,省市的大小領導都很給面子,沒少聚在此處白吃白喝白玩白樂,別說被端了,就連檢查都沒有過。如今是人走茶涼,鄭中天剛化作一捧灰,那幫王八犢子就出來敲山震虎了。

石故淵對着電話說:“你不是跟我保證萬無一失嗎?”

劉勉委屈答:“這和市局不相幹,是分局。”

“城東的分局?”石故淵叼起煙,咬着過濾嘴,平靜地說,“我知道了,這事兒你不用管了,東陵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沒有,東陵那邊兒啥事兒都沒有。”

石故淵說:“你啊……就這麽個破事兒,一驚一乍的。還有事兒沒有?沒事兒挂了。”

挂下電話,石故淵點燃了香煙,頃刻間書房彌漫起灰色的煙霧。石故淵打開窗戶,清涼的夜風吹進屋子來,石故淵離開風口,掩口咳嗽了兩聲。

書房門口一上一下疊着兩顆小腦袋,上頭那個說:“叔叔,我爸說你不能吹風。”

下頭那個聲音小小的:“叔叔,爸爸說抽煙對身體不好。”

石故淵一回頭,見倆孩子一個皺眉、一個噘嘴,不贊成地看着他,不禁莞爾。他掐滅了煙,又關上窗戶,招呼他倆說:“不打游戲了?那洗澡去,洗完澡睡覺。”

一聽洗澡,宋将晗噌地跑沒了影兒;池曉瑜含着手指頭,前看看,後看看,最終選擇了石故淵的懷抱。不過她也不着急去洗澡,而是對着杵在地上的大提琴很感興趣,摸了摸棕紅色的琴身,她揚起尖尖的下巴殼,問:“叔叔,剛才是你在彈琴嗎?”

石故淵握好弓,沖池曉瑜揮了揮:“對啊,不過這琴是拉的,不是彈的。”

“你拉的是什麽曲子,真好聽。”

“喜歡?”石故淵眼尾一飛,腦袋一擺,頗有得色,“小小年紀,耳朵倒是靈。你要是想聽,叔叔再給你拉一遍。”

池曉瑜捧場得很,爬到牆邊的沙發椅上,規規矩矩地坐好,上課似的腰板挺得倍兒直,聽石故淵又拉完了一遍,她蹦下來,對着和她一般高大的琴說:“我喜歡這個,石叔叔,我也想像你一樣拉曲子。”

石故淵蹲下來,和她視線平齊:“你想……?學音樂特別辛苦,大提琴入門又難又枯燥,你受得了嗎?”

池曉瑜問:“什麽叫枯燥?”

“就是你每天只能吃米飯,不可以換饅頭,而且一日三餐,一頓都不準落下。”

“有糖醋排骨就行,糖醋魚也行!”

“……這比喻不太恰當,我想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貼合的比喻來,石故淵認了輸,笑着給池曉瑜別頭發,說,“算了,難得你喜歡,明天你上完游泳課,叔叔帶你買琴去。你是我上輩子的女兒,萬一這輩子還随我,能耐住性子天天練琴,那我和你爸可不能埋沒了一個未來的大提琴演奏家呀,哈哈哈。”

池曉瑜聽得似懂非懂,但她聽懂了石叔叔明天會帶她去買琴,她高興極了,羞澀地摟住石故淵的脖子,在他臉上柔柔地親了一下。

石故淵覺得自己真是白撿了個女兒,池曉瑜和他特別投緣,即便偶爾會有些小淘氣,但在他眼裏,也是天下獨一份兒的可愛。他壞心眼地挖起了池羽的牆角:“小魚兒,叔叔對你好不好?”

池曉瑜點點頭:“好。”

“喜不喜歡叔叔?”

“喜歡。”

“那叫聲爸爸聽聽。”

“……”

“我不告訴你爸,沒事兒。”

池曉瑜抿起嘴笑,但還是不說話。

石故淵把她抱起來,捏捏她的小鼻尖,說:“走,洗澡去。”

…………………………

石故淵和宋維斌有着後天培養出的默契,這種默契通常運用在宋将晗身上,幾乎不需要言語。

宋維斌倆月前剛被擢升為市局刑警支隊隊長,吵吵嚷嚷要請客,但是職位越高,責任越大,直到現在,升遷宴仍只存在于臺詞裏。而他升遷後的頭等大事,就是突擊檢查被人舉報的東陵山別墅賭場。

別墅的所有人是一個經歷過人生大起大落的中年人,叫錢有道。他個頭不高,笑臉迎人,油滑如泥鳅,讓人抓不牢,捏不穩。宋維斌帶隊沖進去時,這個別墅正在舉辦一個大型派對,說是錢有道一個在海外多年的好友剛剛歸國,大家在一起聚一聚。

宋維斌無功而返,被市局局長罵了個狗血淋頭之後,回家去補覺。石故淵也早有準備,第二天不急着叫他接宋将晗回家,而是帶着宋将晗和池曉瑜一起去了城西游泳館,池曉瑜上游泳課,宋将晗蹭課,外加瞎撲騰。

宋将晗從藍汪汪的泳池裏冒水而出,糊撸把臉,看了眼在老師指導下作準備的池曉瑜,捂着嘴跟石故淵說:“叔叔,你看他們都不敢下水。”

石故淵說:“游泳是有技巧的,你以為都跟你爸似的狗刨?你可別跟他學。”

宋将晗拽着石故淵的褲腳:“叔叔,你也下來玩呗。”

石故淵說:“你自己玩吧,我是個旱鴨子,見着水就害怕。”

宋将晗鄙視說:“切,膽小鬼。”然後一股腦兒游出兩米遠,撲棱的水花卻有三米高。石故淵笑罵了一句“臭小子”,然後走到休息區,拿了本雜志翻看起來。

游泳課一個小時,下了課,倆孩子都沒玩過瘾。石故淵看吃午飯尚早,就放任他們再玩半個小時。臨了沖完澡,石故淵接到池羽的電話,聲音十分疲憊,大概一宿沒能合眼。

石故淵問:“都中午了,你吃飯了沒有?我正要帶孩子吃飯去。”

池羽困得東倒西歪,語氣也輕了,話也跑偏:“沒吃,剛做完手術,吃不下。”

石故淵樂了:“那你在醫院等着,我去接你。”

池羽這回沒推脫,“嗯”了一聲。石故淵挂下電話,風馳電掣地趕到醫院。池羽晃晃悠悠地拐上車,說了住址,就歪起腦袋打盹。

石故淵關掉車載音樂,又沖孩子比了個“噓”的手勢,車子四平八穩地行駛在公路上,十來分鐘後,拐進一個老舊小區。這個小區是曙光軍工廠的宿舍摟,遵循着典型的蘇聯式構造,居民都是老老實實的工人。但這兩年,随着曙光軍工廠軍需轉民用,越來越多的員工加入了下崗大軍。

石故淵的淩志車引來了不少好奇的視線,在新舊世紀之交,豪華轎車可是稀罕物,在大街上奔馳的都沒幾輛,更不提出現在這個貧困小區的可能性。

剛到樓下,池羽像得到了無形的信號,驟然驚醒。石故淵笑着問他:“做噩夢了?”

池羽茫然地看着石故淵的臉,目光漸漸清明,他扒拉下頭發,移開眼睛,小聲說:“沒有。這麽快就到了?”

石故淵看了他一會兒,眼神裏帶着審視,這讓池羽很不自在。但那審視轉瞬即逝,仿佛是精力不濟造成的錯覺。只聽石故淵說:“走吧,上樓,然後你把鑰匙給我,我去買點菜。”

“這怎麽好意思……”

“你去睡覺去,孩子沒吃飯呢,你餓着行,他們可不行,我帶他們吃完飯再走。”說着開了個玩笑,“就當我蹭頓你家煤氣費。”

池羽有些窘迫,石故淵雖然沒表明職業身份,但能看出來絕對不是財帛上的普通人。而他租住的這間屋子,年頭長,逼仄狹小,破舊陰暗,只有一居室,甚至要與另兩戶人家共用廁所和廚房,強烈的落差和自卑幾乎撐破他勞累的心髒。

石故淵随池羽上了二樓,安之若素地去廚房看了看油鹽醬醋的位置,接着下樓買了幾樣菜,回來發現池羽沒睡,就将幾袋子菜肉提到與眉平齊,一搖一蕩地說:“才發現,你這兒的菜賣得比我家附近便宜多了,下回我來你這兒買來。”

池羽想起廚房那布滿油垢的竈臺,擡手去接袋子:“我去做吧。”

“不用,我擔心你做着做着睡着了。”

池羽一愣,臉有點紅。

石故淵也發覺剛才那話說得不妥,于是說道:“你睡覺去吧,別多想,”他低低的聲音就像揉弦的大提琴,在池羽耳邊回蕩,“我們這代人,都是吃過苦的,什麽沒經歷過?你剛來桃仙市,還帶個孩子,要立住腳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等我給你尋麽尋麽,性價比高的地兒有得是,你是不知道。”

池羽眼圈發紅,可能是累的:“故淵,真謝謝你。”

石故淵粲然而笑,池羽才發現,原來石故淵的嘴角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如果嘴巴不彎成新月,是不會出現的。

池羽蒙頭大睡,石故淵給他留了飯。石故淵一動身,池曉瑜立刻跑來抱住他的腿說:“叔叔,你這就走了?”

“嗯,叔叔改天再來看你。”

池曉瑜又問了一遍:“叔叔,你這就走了?”

“……怎麽了,舍不得我啊?那叫聲爸爸,我就不走了。”

池曉瑜沒上當,一雙美麗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看進石故淵的眼裏去,眼尾勾得有些天真的媚氣:“叔叔,我上完游泳課了,也吃完飯了,你就走了呀?”

石故淵一拍腦門:“你這孩子怎麽說話還帶拐彎兒的,答應你的事兒叔叔沒忘,但學琴是大事,得征求你爸爸的意見。你爸爸今天太累了,我們改天說好不好。”

池曉瑜很失落:“我真的很喜歡……”

石故淵摸摸她的頭頂,沒吭聲。

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他可以代為照顧,卻不能代為做決定。

“這樣吧,”石故淵說,“不管你爸答不答應,叔叔都給你買琴,怎麽樣?”

池曉瑜眼睛亮晶晶的,小手一招,招來了石故淵的臉。她踮起腳,親了一下石故淵的臉頰:“叔叔你真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好人!”

石故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捏捏池曉瑜的臉,他的眼前幻化出了久違的年月,仿佛在和三十五年前的自己對話。

池曉瑜長的和他太像了,某些時候,性格也像。就比如:自律、有點小心眼兒,會利用小手段來獲取最後一塊兒排骨、喜歡音樂、喜歡大提琴。

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還有池羽傾注的心血。就好像一支嬌貴的花,池羽澆灌以疼愛,他便普照以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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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餐過後,已是下午時分,宋維斌仍沒消息。石故淵把宋将晗帶回自己家,看着他寫作業。中途宋将晗鬧着要喝樂百氏,石故淵只好帶上鑰匙錢包下樓去小賣部給他買。

除了樂百氏,他還買了一包煙。拎着塑料袋,他并不着急上樓,而是在樓底下抽了根煙,然後摸出手機,找到鄭稚初的電話號碼,眯着眼睛,盯了這個名字很久。

他把煙屁股扔在地上,用腳尖狠狠地攆滅了,同時撥通了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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