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工作日的慈恩寺,寧靜閑适。石故淵喜歡來這裏聞一聞香火的味道,舒緩他日夜緊繃的神經。他在主殿上了一柱香,得樂立在他旁邊,在他起身後,說:“阿彌陀佛,石施主似乎有心事。”
石故淵笑笑:“什麽都瞞不過你。”
得樂雙手合十,說:“如果石施主不介意,可以對貧僧說一說。”
石故淵說:“也好,我也想慈恩寺的茶了。”
兩人來到偏室坐定,慈恩寺的茶與外界的茶不無兩樣,區別也許只是沾了佛緣的茶葉,沒有了俗世五味。得樂給石故淵添了茶,石故淵小啜一口,然後打開話匣,謹慎地一字一字往外掏:“我妹妹要從國外回來了,她挺怪我沒告訴她我們養父去世的消息,和我鬧脾氣呢。”
得樂說:“此事石施主所為的确欠妥,于情于理,也當及時告訴她。”
“我怕打擾她考試……”石故淵嘆着氣,“主要還在我,我是不想提這事的。”
得樂說:“事已至此,多思無益,還請石施主放寬心,令妹會理解的。”
春天花團錦簇,慈恩寺的花偏淺淡,仿佛超脫俗世而立。石故淵推開小窗,忽然一陣花瓣迎風拂到他臉上,他打了個噴嚏,定睛一望,原來是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在打花。
得樂也看到了,他頭痛地來到窗邊高聲說:“安樂,你又在做什麽?”
小女孩十二三歲的模樣,擡頭看見得樂,笑靥比落花更嬌豔。她穿過花叢,來到窗戶底下,往屋裏探探頭,說:“你們在喝茶?我也好渴啊,給我倒一杯。”
得樂不避嫌,将自己的茶杯給小女孩用,見石故淵有些好奇,就簡單開個玩笑:“這丫頭是我們寺的小妖怪,必須得有佛祖鎮着——都未必肯安生。”
石故淵笑着問小女孩:“好好的花兒,招你惹你了,你要把它們打下來?”
小女孩振振有詞地說:“我正在讀<圍城>,覺得有一段說的很對,裏面說,黃山谷有詩雲‘花氣熏人欲破禪’,和尚們聞到窗外花香,就和吃葷一樣,已經犯戒了!我這是在幫他們。”
得樂正欲苦口婆心,眼睛一轉,話頭也随之一轉,問石故淵說:“石施主怎麽看?”
石故淵說:“我倒想起<維摩經>裏‘天女散花’的故事,如來派天女去查驗菩薩和聲聞弟子的道行,天女灑下花瓣,菩薩片花不留,弟子卻沾花滿身,‘結習未盡,固花着身;結習盡者,花不着身’,可見花本無罪,是人自醉啊。”
得樂微笑點頭,小女孩拍手說:“你好厲害!我不打了就是!”
得樂朝石故淵一揖到底,笑說:“感謝石施主拯救了慈恩寺花草的性命。”
石故淵忙扶他起身,小女孩向得樂說:“哥哥,我去找肥肥玩了,”又對石故淵說,“石施主,你笑起來真好看,你應該多笑笑。再會啦!”
石故淵淤塞在胸中的郁氣散去大半,卻頗疑惑小女孩對得樂的稱呼。但見得樂笑而不語,他便不問,又喝了會兒茶,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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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晨明腦袋上的傷終于痊愈。鄭稚初催他催得緊,他只好在脫下滿腦袋紗布後的第一時間,來到了市局。
桃仙市近來治安不錯,市局刑警支隊比較清閑,隊長宋維斌腳搭上桌面,癱在轉椅裏看報紙,幾個小實習生則被交通隊借去壓馬路了。
副隊長秦明發現有個小子在門口探頭探腦,喊了一聲:“誰啊?”
報紙下降,露出宋維斌的眼睛:“誰在門口呢?”
戴晨明大大咧咧地進到辦公室,拉把椅子坐下,挺自來熟地說:“挺悠閑嘛!”
秦明皺着眉頭,長而濃的眉毛接了壤,配上胡子,像極了四條眉毛的陸小鳳。他眼睛有銅鈴那麽大,瞳孔就是铛簧,眼珠子一動幾乎帶着鋒利的響:“你是誰啊?”
戴晨明自報家門說:“我姓戴。”
宋維斌和秦明對視一眼,宋維斌說:“哦,你是戴局長的兒子?”
戴晨明點點頭,說:“你們怎麽待客的,連杯水都沒有。”
秦明說:“渴了回家喝去,這裏的一針一線都是公物!”
戴晨明撇撇嘴,為了自己的目的,不跟他計較:“得啦,不喝就不喝。那什麽,反正你們也沒事兒,幫我個小忙吧。”
宋維斌問:“什麽忙?”
戴晨明胡謅八扯:“我是學法律的,論文要舉實例,但能查到的都是百八十年的案子,早過期了,我想問問能不能進你們刑警隊的檔案室看看,找找近一兩年的刑事案例。”
宋維斌為難地說:“這恐怕不行吧?戴局也沒交代,這是要犯錯誤的。”
戴晨明說:“什麽犯錯誤,現在不都提倡辦公透明化嗎?我就是為了論文才想看看,要不你讓你們警員跟着我一起去,你們看着我,我保證不亂翻。”
宋維斌還是不答應,戴晨明急了:“我爸是局長,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兒,你們怕什麽!還是說這市局的檔案室,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秦明冷聲說:“規矩就是規矩,你就是省局局長的兒子,也不能通融!”
戴晨明氣得肺都要炸了:“要是我爸交代了,就可以了?”
宋維斌說:“我們得聽上頭的指令嘛。”
戴晨明站起來說:“好,我回去跟我爸要指令,要到了,看你們還能不能攔我!”
說完怫然而去。宋維斌目送他出門,然後對秦明苦笑說:“你看看,現在的孩子,一點禮貌都不講。”
秦明說:“仗着老子當官,就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哼,把我們當下人了!”
宋維斌壓低聲音說:“你小點兒聲,被人聽到不好。”
“實話實說,我怕什麽!”
“秦明啊,你也是老資歷了,”宋維斌說,“怎麽官場上的事兒,你還沒學會呢?這次進黨校的機會,本來應該是你的,你卻把老局長的小姨子給查辦了,你說說你還有誰沒得罪過的?”
秦明說:“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指望再高升。倒是你,宋隊,做人可得憑良心,我一貫敬佩你,你可不能和他們同流合污啊!”
宋維斌笑着說:“公務肯定秉公執法,其他的,随緣,哈哈,随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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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池曉瑜的幼兒園舉辦一上午的親子活動。池羽得去加班,不得已請石故淵代他去。石故淵一口應下來,同時擔憂地說:“你們醫院怎麽搞的,每個周末都加班?醫生疲累,也是對病人的不負責任,你去和你們主任說一說。”
池羽說:“我會找時間說的,曉瑜就拜托你了。”
石故淵看了看時間,石故沨是下午四點到的飛機,親子活動結束之後,直接帶着池曉瑜去機場也來得及。他到了幼兒園,幼兒園布置得像結婚蛋糕似的,新塗了層雪白的膩子,五彩缤紛的拉花墜着天花板,就成了蛋糕的花邊。
體育場是活動的主場地。比賽分成大中小三個組,石故淵在大班組看到了宋将晗和他媽媽許萍。兩人聊了沒幾句,就回到各自的座位。
池曉瑜報有兩個項目:一個接力跑,一個跳圈。池曉瑜憋了吃奶的勁兒,像一顆小炮彈似的發射出去,回來到石故淵接替,周圍都是幼兒此起彼伏的高音:“爸爸加油!”或者“媽媽加油!”
旁邊一位池曉瑜同學的媽媽笑着跟朋友說:“诶呀,有其父必有其女,我說曉瑜長得這麽漂亮,有這個爸爸,能不漂亮嗎?”
池曉瑜擡頭看了說話的阿姨一眼,阿姨說:“曉瑜,快,給你爸爸加油!”
池曉瑜向左右看了看,小朋友們都在喊“媽媽”或“爸爸”。“叔叔”兩個字困在她小小的胃裏,被皮筋紮緊了口子,如同困在金铙裏的孫悟空,任憑哪吒鬧海也出不去。她的肚子有點疼,有什麽要破喉而出。
她茫然無措地跟着潮流小小喊了一聲:“爸爸加油!”再一之後,她發現原來以為困難的事情變得無比容易,她的聲音越來越大:“爸爸加油!爸爸加油!”
石故淵第一個沖到終點,池曉瑜尖叫着擠出擁擠的人群,好像生出了翅膀,一蹬腿就飛進了石故淵的懷抱。石故淵哈哈大笑着抱緊她,親了她嫩嫩的臉蛋,說:“我的乖女兒喲!”
勝利的獎品是一套親子杯,一只較小,黃色,上面大寫着“BABY”,還有兩只是大杯,一只藍色,一只粉色,藍色的寫着“DADDY”,粉色的寫着“MOMMY”。
石故淵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壞心眼地說:“小魚兒,黃色的是你的;藍色的是我的;粉色的送給你爸爸好不好?”
池曉瑜很大方地說:“好呀!”
體育項目結束之後,還有手工活動。兩個人用畫筆、毛線和扣子做了一棵蒼天大樹。石故淵比池曉瑜還樂在其中,時不時發出陣陣的歡呼,引得兩邊的家長要笑不好意思笑。
石故淵教池曉瑜在左上角寫上“To Dear Daddy”,在右下角寫上“From Miss”後面畫了條小魚。
池曉瑜把筆交給石故淵,說:“我們一起做的,你也要寫。”
石故淵欣然接過,在“Miss魚”下面寫了個“Mr”後面畫了個圓圈。
池曉瑜指着圓圈問:“這是什麽?”
“石頭。”
“不像呀,一點都不像。”
要求一個圓圈像石頭,确實需要想象力。石故淵就在圓圈裏寫上了“stone”,字母像沒骨頭的沙丁魚罐頭擠在一起,但是兩個人都比較滿意。石故淵敲敲畫紙,說:“回去好好讓你爸看看,這可是咱們今天的戰果!”
池曉瑜得了第一名,得意洋洋地捧着獎狀不肯撒手。做完了活動,石故淵沒瞧見宋将晗和許萍,就沒有打招呼,帶着池曉瑜一起去機場接妹妹。
石故沨的飛機有些晚點,石故淵帶池曉瑜在機場吃了pizza,池曉瑜第一次吃這個東西,芝士粘了滿嘴,還不忘要帶回去給爸爸嘗嘗。
機場外的天逐漸暗下來,又一批旅客走了出來。石故淵抱着池曉瑜,一眼就看到鶴立雞群的石故沨。石故沨練芭蕾練久了,舉手投足都帶着芭蕾的韻律,脖腔和雙腿又細又長,因為長途飛行,所以穿得偏休閑,可舒适的平底鞋好像随時會倒立似的,整個人挺拔如他們今天做的大樹。
但是石故沨的臉上沒有笑意,好像還在生石故淵的氣。石故淵笑着從後面單手蒙住她的眼睛,石故沨吓了一跳,扒下手掌往後一看,激動和想念霎時占了上風,她大叫了一聲“哥!”,就要撲倒石故淵懷裏,但是沒撲成,她看到了池曉瑜。
這下什麽怨恨冷臉、激動想念都跑到了九霄雲外,石故沨的目光來回在大小兩人的臉上移動:“哥,你什麽時候結婚的,你都不告訴我!”
石故淵在嘈雜的人群中不得不放大聲量:“我沒結婚!走走,先上車!”
“那這孩子哪兒來的?不是你不打算負責吧?”
石故淵說:“瞎說。”他拉開車門,讓妹妹和曉瑜先上車,自己把行李搬上後備箱。
坐進車裏,周遭終于安靜了下來。石故沨瞅着池曉瑜,說:“什麽瞎說?這孩子絕對是你的,和你長得一模一樣,你賴不掉!”
石故淵從後視鏡看了妹妹一眼,抿嘴一樂:“我也覺着奇怪,但她真不是我生的,可能是我上輩子的女兒吧。有機會,我帶你一起和她爸爸見見面——給。”
他從口袋裏摸出兩塊兒水果糖:“你倆一人一塊兒,別打架。”
池曉瑜一把抓過了自己的,手牙并用撕包裝;石故沨看不下去,幫她撕開了,邊撕邊說:“哥,我都多大了,還吃糖,你給小朋友吃吧。”
石故淵笑着說:“你不也是小朋友?”
石故沨笑了起來:“那你得把糖給我剝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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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故沨含着糖,研究了一路池曉瑜的長相,池曉瑜有些害羞,下了車就躲進石故淵的懷裏。三個人回到家,石故淵早買好了菜,下廚給妹妹接風。池羽下了班,也被石故淵叫到了家裏,說一家人一起吃個飯。
石故淵握着手機跟石故沨說:“說曹操,曹操一會兒就到。”
池羽聽着“一家人”的稱呼,心底默默淌過一股暖流。挂了電話,他換好衣服往外走,同時想着:“這個石故淵……”
沒有後半句,只有:“這個石故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