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一天淺春嫩寒,日頭難得不明朗,滾滾的雲叆叇得好像全市的人在同一時間煮湯,升騰的潮氣只待一聲令下,化作如油貴雨,給詩人恭維“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契機。
石故淵出門打了個寒噤,又回家在風衣裏加了層毛衣。他先去公司看過,然後去琴行,給池曉瑜挑琴。
琴行的兒童琴不少,顏色琳琅滿目。石故淵想到池曉瑜平日的書包、衣服多為粉色,就挑了一只嫩粉的給她。
借此由頭,他在放學的時間去了幼兒園。池羽要晚到些時候,這次他記得給老師通知過電話,不至于園方手忙腳亂。池曉瑜見到石故淵,親昵地抱上去,把老師丢在一旁。這老師正是母親住院的那位年輕老師,她還記得石故淵,兩人攀談片刻,池曉瑜嚷着餓,石故淵只好去幼兒園對面的肯德基買了兩份套餐回來,兒童餐給池曉瑜,另一份給老師。
池曉瑜小口咬着雞塊,蹭了滿嘴醬汁,咽下去之後說:“石叔叔,你是來接小晗哥哥的嗎?我看到他被他爸爸接走了。”
石故淵摸摸她的臉,上了霜似的涼,就脫下大衣給她纏好,袖管在脖子下面系牢,制成一件不規則的鬥篷。石故淵對自己的手藝頗為滿意,說:“晚上是不是覺着冷,得告訴你爸多給你備件衣服——我不是來接你小晗哥哥的,我是來找你的,叔叔答應過你的事兒,今天來兌現了。”
池曉瑜眼睛閃閃發光,黏稠的醬汁掉到了石故淵的大衣上都沒發現,高興地兩條不着地的小腿亂踢:“我的大提琴!我的大提琴!在哪兒呢?”
石故淵只好給她取來,池曉瑜的眼裏只容得下新歡,石故淵這個舊愛卻将池曉瑜溺在眼底的寵愛裏。老師也說:“你這叔叔當的,跟媽似的。”
石故淵怕池曉瑜聽到“媽媽”傷心,就對老師微一搖頭,面上只是笑。
老師轉臉對池曉瑜說:“曉瑜真棒,好好學大提琴,期末的聯歡會上臺給小朋友們展示展示。”
池曉瑜的臉漲得通紅,像一只沒成熟卻偷擦了媽媽腮紅的西紅柿,半羞半喜。她由着石故淵給她擦淨了手和嘴,抱着小小的琴愛不釋手,又看又摸了一會兒,她問:“為什麽和叔叔的不一樣?”
石故淵說:“你是小孩子,要用小琴,我是大人,才用大琴。”
池曉瑜接受了這個論調,又說:“為什麽顏色也不一樣?”
石故淵說:“你不是喜歡粉色嗎?”
池曉瑜瞥他一眼,很惆悵似的:“我想和叔叔是一樣的。”
石故淵啞然失笑,四五歲的孩子,最喜歡模仿大人,他只好說:“那明天給你換一個。”
池曉瑜一陣歡呼,跟石故淵熟了之後,她的行為舉止就多了活潑頑皮,石故淵也是樂見其成。吃完了東西,池羽才匆匆現身,見到石故淵,先是一愣,池曉瑜沒甚顧忌,第一次不伸臂讨抱,跟爸爸顯擺:“爸爸,你看,叔叔送給我的!”
池羽先和老師告了辭,然後對石故淵說:“怎麽給孩子買這麽貴重的東西,她又不會拉。”
石故淵笑着說:“誰天生就會的?我正要和你商量,小魚兒喜歡大提琴喜歡得不得了,我覺得孩子嘛,不要限制她的興趣,不如送她去學一學,音樂挺培養氣質的。”
池羽自然也希望女兒能長成大家閨秀,可他不好意思說,他在人民醫院,因為是新來的,又不是本市人,所以沒有編制,幹着最累的活兒,拿着最少的工資,囊中羞澀,只能維持日常開支,而且池曉瑜已經有一個游泳班,斷然沒有閑錢再學琴了。
因此,池羽含糊其辭地說:“我考慮考慮吧。”
石故淵看了他一眼,沒有繼續說下去。送兩人回家之後,他在池羽家樓下沒急着走,他倚着車門抽煙,夜幕中,真如張愛玲所寫:他的嘴上,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不同的是,花沒有立時謝了,也就沒有了寒冷與黑暗。
老舊的樓房隔音并不好,池羽沒有聽到車子發動遠去的聲音。他路經樓道,透過花紋雕飾的隔窗,只看到了一朵忽明忽暗的花。
池曉瑜猶沉浸在喜悅的情緒裏,她拽着爸爸的手,撒嬌地搖了兩下,說:“爸爸,石叔叔的大提琴拉的可好聽了,我也要學,我也要學嘛!”
池羽抱起她,不再關注石故淵的動向,他嘆口氣說:“我們再等一等好不好?”
池曉瑜疑惑地問:“為什麽?”
池羽說:“爸爸現在沒有錢,等有錢了我們再學。”
池曉瑜悶悶地“哦”了一聲,不再做過分的糾纏。池羽撫摸着她後腦勺的頭發,眼底微微有些濕潤。
他不知道他堅持來桃仙市的選擇正确與否,這裏人生地不熟,不是他和池曉瑜生活多年的高崎市,如果不是偶然得知了那一宗冤案,或許他會守着心底最隐秘的情感,在溫暖的南方,守着曉瑜長大成人——他一直以為,早在四年前,他已經過完了一生,不過是因為曉瑜,才化作留有一絲執念的行屍走肉。
可是,命運讓他遇見了石故淵。
他躺在床上,聽着曉瑜均勻的呼吸,借着一抹月光,攤開左掌心,對着那一點紅痣,看了又看。
前途是什麽樣子的,他不知道。他生活在夜裏,偷偷地,竊竊地,收藏了一抹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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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故淵第二天換了琴,沒來得及交給池曉瑜,就被劉勉的一宗電話叫走:鄭中天生前的最後一批走私車本應該在今日進港,但海關換了批新人之後,積極地響應中央號召,加大了對走私的打擊力度,走私船不敢靠岸,觀望幾天之後,幹脆原路返回了。對方還很不講道理,不肯退訂金,也不肯送貨,反正中間隔着個太平洋,石故淵茶杯摔得再遠,也摔不到西半球去。
于是在過了鄭中天的頭七之後,石故淵親自跑了一趟美國,和洋王八蛋們拉鋸扯皮。好不容易談妥了條件,回到桃仙市,河畔的綠柳已經冒出了嫩芽。石故淵抽時間給池曉瑜把琴送去,池曉瑜卻沒了興奮,反而唉聲嘆氣地說:“石叔叔,如果你教我拉琴,要多少錢?”
石故淵被她一板一眼的語氣逗樂了,說:“你有多少啊?”
池曉瑜拖着下巴,遙望遠方的草地,想了想說:“我有一整個儲錢罐呢!”
石故淵坐在她身邊,問:“怎麽了,你爸不讓你學?”
池曉瑜實話實說:“爸爸說我們沒有錢,要再等一等,可是我等不及了,又不敢跟他說。”
石故淵若有所思,等到池羽到了幼兒園,石故淵照例送他們回家,聊了聊在美國的趣事,石故淵話題一轉,說:“池羽,我朋友有個房子,位置還不錯,他要出國,所以急着租出去,你幫忙留意留意你身邊有沒有要租房子的,一會兒我給你留個電話,誰要租,直接聯系他就行。”
池羽問:“房子在哪兒啊,一個月大概多少錢?”
石故淵說:“和我一個小區,離你們醫院、離曉瑜幼兒園都挺近,價格好商量。”像認證所言非虛,他在等紅燈的時候,偏頭對池羽笑了下,“要不是急着出國,他也沒想租。”
池羽閑聊着問:“打算去哪個國家?現在出國的人越來越多了,他是打算不回來了?”
石故淵說:“他老婆孩子都在美國,剛拿了綠卡,應該是不回來了。”
池羽點點頭,臨下車,石故淵給他留了個號碼。在回去的路上,石故淵聯系劉勉說:“我把你電話給了我一朋友,他要是跟你問租房子的事兒,你就帶他去15號樓看看,鑰匙你有,別提我。”
劉勉驚訝地問:“石總,你要租房子?打算租多少,怎麽結算?”
石故淵說:“你讓他們說,盡量低一點兒——也別太低,免得他們起疑心。”
劉勉應了下來,石故淵這才注意到劉勉的背景音是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他心裏有了譜,語氣放緩說:“是海關那幫人?”
劉勉抹了把臉:“嗯,老規矩,他們都懂。”
石故淵提醒他:“少喝點兒,別太晚了,記着打車回去,明天上財會那兒報銷。”
劉勉道了謝。挂下電話,石故淵敲敲額角。進了樓門,保安叫住他,說有給他的郵件,他邊走邊拆,裏面是一封信。石故淵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跡,無奈地搖頭而笑。
到了晚上九點,家裏的座機應時響了起來。石故淵剛洗完澡,披了浴袍出來,接起電話說:“喂,小沨。”
“哥,你怎麽知道是我?”
石故淵擦着頭發,坐到沙發上,笑着說:“你什麽事兒哥不知道?”
“哦……”女聲婉轉,泠泠清脆,“那你知不知道我要幹什麽呀?”
石故淵說:“你在想,是回來呢,還是回來呢?”
“哥,你真讨厭!”
石故淵哈哈大笑,疊起腿,擺出長談的架勢:“想家了就回來,訂好機票,哥去接你。”
“我是要回來,但不是因為想家!”石故沨說,“我給你寫了信,你收到了沒有?”
石故淵倆根手指頭夾起信,在眼前晃晃,好像妹妹能看到似的:“剛收着,還沒來得及看。”
“騙人,你肯定看了!我考進英國皇家芭蕾舞團啦,你就沒點兒表示?”
石故淵端詳着信上“英國皇家芭蕾舞團”澎湃的筆鋒,随口說:“什麽表示,也得等你回來才能兌現啊。”
石故沨昂首挺胸地站在倫敦街頭紅色的電話亭裏,像一只優雅驕傲的天鵝;她握着話筒,沖反光玻璃裏的女孩子噘嘴:“對了,爸爸怎麽樣,上次聽他聲音,好像身體不太好。”
石故沨嘴裏的爸爸就是鄭中天,石故淵撇開信,漫不經心地說:“啊,前一陣兒忙,就沒來得及告訴你,他已經去世了。”
“什麽?!”石故沨大驚失色,“怎麽沒人告訴我!”
“是我不讓說的,你要考試,怕影響你發揮。”
“石故淵你大混蛋!”石故沨抽泣着,“這麽大的事兒,你怎麽可以瞞着我!我要是不問,你打算什麽時候才和我說?爸爸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去世的?我沒回去見他最後一面,他一定很傷心!”
石故淵垂下睫毛,深吸口氣:“等你回來,我帶你去祭拜。生死有命,你別想太多。”
石故沨說:“我才不像你這麽冷血!我定了後天的機票,一落地你就帶我去!”
石故淵說了兩聲“好”,等妹妹憤怒而悲悼地掼下話筒,他撐着前額站起身,重新系好浴袍的帶子,去書房裏拉琴。
書房緊閉的門也攔不住優美寧靜的《天鵝》飛将出來,這只天鵝的每一層羽翼裏,均包裹着理智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