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星期後,時來運轉——對誰都是。

鄭稚初忽然松口,似乎對沒了和石故淵作對的興趣,在京城呼風喚雨的依家三少頭一次感受到雨過天晴的美妙,心情大好,立刻和唐軍簽了三年合同,先給了一筆足夠唐軍暫緩燃眉之急的投資,然後送他上了回家的列車。

非是鄭稚初良心發現,只是那天石故淵波瀾不驚的痛苦,讓他多多少少有點別扭,就好像致力于啄食蚌肉的鹬鳥,破開硬殼之後,才發現其中口味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勁道。而且,此前已有他爸的鋪墊,自己未免勝之不武。

石故淵沒空也沒興趣去揣度鄭稚初的小心思,鄭稚初的安分守己正合他意,于是他的心思總算能完全落在周水市碼頭那幾只集裝箱上。

經過一個星期的軟硬兼施,劉勉終于攻破了孫岩晟的最後一道防線。孫岩晟是國家廉政清明的好官不假,但一池污水,長不出白蓮。國家國家,大國小家,小人物一生的榮辱窮達,和小家息息相關,這個時候,國在家前就空成了口號,全國近13億人口,死個個把人不過是冰冷冷的數字,卻是家庭心碎的碎片;所以孫岩晟沒有勇氣用家人的安危去和不折手段的黑暗王國抗衡。英雄注定單槍匹馬,一旦有所累,霸王別姬,英雄末路——生前身後名?人都死了,任憑紅口白牙,說得天花亂墜,本人卻不知曉,白白便宜了一幫孫子,有什麽用?

不如好好活着,反正這污水已經污了,無論放多少清澈的水進去,它還是污的。

堵住了孫岩晟的嘴,劉勉放松下來,後續之事便不着急。他留下小趙在周水,本人則趕回桃仙,将進展向石故淵彙報一番。石故淵新近養了一缸魚,根據風水,擺在了屋子中央,劉勉進來的時候,石故淵正在給魚兒撒魚食。

石故淵随手将魚食放在桌子上,給劉勉倒了杯水,笑說:“這兩周辛苦你了。”

劉勉抹把臉,說:“好歹這事兒是辦成了,一趟辛苦沒白費。”

石故淵點點頭,說:“放你兩天假,看看你兒子去吧,然後回來,給我繼續好好幹活。”

劉勉笑了起來:“是,石總。對了,老錢前兩天又來了個電話,張胖子的事兒,您看?”

石故淵想了想,問:“他今天來上班了嗎?”

劉勉說:“今天來了,剛才看他在保安室裏面吃方便面呢。”

石故淵說:“下午我出去一趟,叫他收拾收拾,把車開出來。”

劉勉應了,剩下石故淵倚着窗戶,向外遠眺。辦公室樓層高,可以看到很遠,太陽就離的很近,只是這會兒有些陰天。

石故淵讓張胖子拉他到家具城,簽了字讓家具城把家具拉倒城東別墅去。城東別墅雖說給了石故沨,但閑置多年,裏面裝潢過于簡單,需要在正式結婚之前,好好裝修一番。石故沨熊石故淵熊慣了,直接把裝修的事兒甩給石故淵,自己跑去練功房和威廉你侬我侬。

買完了家具,石故淵看了看表,對張胖子說:“走,咱哥倆吃點飯去。”

張胖子谄媚說:“謝謝石總,謝謝石總,您想吃什麽?”

石故淵皮笑肉不笑地說:“随你,方向盤在你手裏。”

張胖子滿頭大汗,不确定地說:“您平時都去哪些館子?”

“我平常在家吃。”

“石總……”

“嗯?”

“要不……咱去富麗堂皇?”

石故淵笑了:“就咱們倆人,搞那麽大陣仗?”說着垂下眼眸,嘆息般吐出口氣,“去南二吧,那兒你熟。”

張胖子一激靈,那兒他當然熟,不是說他家住在南二附近,而是他哥張景深愛在南二晃悠,最後死,也是死在了南二的一間飯店裏。

石故淵看着窗外向後退去的景象,選了一家素菜館。張胖子對素菜,就像獅子見到了胡蘿蔔,知道那玩意兒能填飽肚子,卻沒半點兒食欲。石故淵無所謂張胖子的想法,他說吃飯,不過是演員上臺前上的那一層妝,粉飾太平。

石故淵笑着跟店家說:“您這兒開業也快一年了吧?”

店家驚奇地說:“喲,老主顧?”

石故淵說:“也有段時間沒來了。”

聊着笑着,他和張胖子坐在了靠窗的一張小方桌上。張胖子瞬間明白了石故淵的用意。

就在他明白的同時,石故淵點好了菜,然後環顧了下素菜館的環境,說:“格局沒怎麽變,”他看向張胖子,意有所指,“位置都沒變。”

張胖子拿出手絹,擦着源源不斷的汗水,說:“可、可不是……”

“要是你哥還在,這地兒也不至于出兌。”石故淵擡手給自己倒了杯熱水,不待張胖子回應,自顧自說下去,“你哥替我擋的那一刀,真是紮我心窩子裏了。他閉眼睛的時候,我就打定主意,把你看作我親弟弟。這兒就是你哥沒的地方,今天咱哥倆在這兒,也掏心窩子說話。我既然把你當弟弟,該說的,我就得替你哥說,或者這一年,我有什麽做的不妥當的地方,你也吱聲,啊。”

張胖子慌了神:“石總,您這麽說,不是寒碜我和我哥嗎……”

石故淵擡手壓下他的話:“一碼是一碼,你別緊張,現在不是在公司;就算是在公司,我不也沒說過你嗎。”

張胖子低頭自我檢讨:“我最近工作态度是有些不端正,再也不會了……”

石故淵笑了笑:“你雖說是我司機,但也不是事事都需要你開車。你愛玩,我也不拘着你,但也不能過分不是?你哥和老錢,都是跟了我十來年的鐵子,老錢開了口,我要是再不搭理,不好。”

“石總……”

“心裏都有個數,多大的人了,還能讓人告狀告到我這兒來。”

這時陸續上了熱菜,石故淵抽出筷子,點了點盤沿:“愣着幹什麽,快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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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胖子家門樓下撂下他,石故淵一腳油門也回了家。張胖子慫,經過敲打,恨不得立馬鑽進耗子洞,只把眼睛放在洞口。

張胖子現在住的地方,就是他哥的房子。張景深無妻無子,留下的所有東西都由這唯一的弟弟繼承。正如石故淵所說,張景深跟了他十來年,家底不薄,這也是造成張胖子懶散的一大誘因。任誰有了一輩子吃穿不愁的錢財,都會将享受生活提到實現夢想之前,更何況,張胖子根本沒夢想——這麽說也不對,應該是這樣: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吃穿不愁,他實現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只會混吃等死的蛀蟲,但是沒人知道——就連石故淵都不知道——

人心隔肚皮,我永遠不會了解你,你也永遠不會了解我。

張胖子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只蟑螂爬過桌上重巒疊嶂的空泡面盒,下一刻,它的性命止于蒙着白紙的指掌之間。

張胖子把紙團丢進垃圾桶,被垃圾桶中其他的成員擠去了地上。張胖子睡不着,滿腦袋都是石故淵今晚虛僞的演講。他蹲下來,拉出最底下的抽屜,從中捧出一本厚厚的黑皮本子,巍巍地、竊竊地,就像年邁的國王捧着他至高無上的權杖。

張胖子擦了擦本子的表面,石故淵再次在他腦海裏出現,而這次,他發出了不屑的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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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石故淵去慈恩寺取平安符,并在茶室消磨了些時候。這一次沒有見到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問起來,得樂說:“她回家去了。”

石故淵驚訝說:“我以為她住在這兒。”

得樂擡手給他添茶,笑着說:“世間萬物,皆有歸屬,住處并不等于家。”

石故淵心念一動,笑了起來:“這話說的不錯,睡覺不等于休息,住處不等于家。”

得樂又說:“這次我去南方,機緣巧合之下,得了一串菩提子,今日送與你,希望能保佑你平安喜樂。”

石故淵愣了愣,得樂加持的物件,無數富商貴胄不遠萬裏重金來求,還未必求得到。得樂總說,一切随緣,如今緣分既然找上門來,石故淵就沒有不接受的道理。他定期給慈恩寺大額捐贈,因此不多慮此串菩提子價值幾何,謝過之後,戴在手腕上,菩提柔韌冰冷,石故淵心想:平安喜樂,如果能早來幾年,該有多好啊。

回家的路上,他去音像店,給池曉瑜買了幾部電影動畫片。經過一周多的修養,池曉瑜的腦袋恢複如初,池羽放下心,回到研究室趕研究進度,照顧池曉瑜的工作,當仁不讓地落在了石故淵身上。

池曉瑜在幼兒園過得風生水起,擺脫掉初來乍到的羞澀,加之石故淵過分的寵溺,她越發露出活潑淘氣的本性。小孩子淘氣卻不惹禍是本事,再有漂亮的臉蛋和大提琴的光環,池曉瑜很得老師青眼,一致表決由她在期末彙演上領唱。

池曉瑜驕傲得脖子抻到天上去,石故淵看她的小模樣有趣,就問:“期末你要唱什麽?”

池曉瑜興沖沖地說:“真善美的小世界!”

石故淵逗她:“那你唱兩句,我聽聽跑沒跑調。”

池曉瑜扯着嗓子唱了幾句,奶聲奶氣的,調沒跑,節奏也準,是練過的。石故淵接着為難說:“你能用琴把它拉出來嗎?”

池曉瑜才上幾節課,握弓都要握半天,她眼珠子一轉,爬到石叔叔身上,捧着他的臉左右搖晃:“你能嗎你能嗎?”

石故淵抱着她去了書房,把琴拿出來,說:“聽好了。”

池曉瑜眨眨眼睛,跟着琴音唱起來:“這是個美麗的小世界,這是個快樂的小世界,啊我們來歌唱,我們歌唱,歌唱美麗小世界……”

石故淵的大提琴翻來覆去只有那麽幾首經典名曲,首次在琴弦上跳躍出童聲,他的心也輕忽歡快起來,乘着池曉瑜的歌聲,漸漸飛濺出柔軟的水滴。

下雨了。

池曉瑜和石故淵同時停下來。窗外雨下得很大,池曉瑜有些失落的對石故淵說:“爸爸又回不來了嗎?”

石故淵親了親她的頭頂,說:“明天周末,你醒了就能看見他了。”

池曉瑜嘟着嘴:“我不要這麽早睡覺,今天可以看動畫片的。”

石故淵抽出其中一張碟,在池曉瑜眼前一掠,說:“今天看獅子王,好不好。”

池曉瑜悶悶地說:“我想回家看……”說着泫然欲泣,“石叔叔,我想爸爸了……”

石故淵拿她沒轍,嘆了口氣,說:“那我們給爸爸打電話,跟他說完話,你就乖乖睡覺。”

池曉瑜噼裏啪啦掉眼淚兒:“我想爸爸……我想回家……”

石故淵使出渾身解數哄小孩,最終落敗。他只好冒着大雨抱她回了15號樓,池曉瑜想不到為什麽石叔叔會有他們家的鑰匙,但她總算停止了抽泣。

石故淵又讓池曉瑜和池羽通了電話,池羽安慰池曉瑜說很快就回來,讓她乖乖在家跟石叔叔一起等他;池曉瑜破涕為笑,跑去看《獅子王》,石故淵接過話筒,一邊提防着池曉瑜的耳朵,一邊對情報似的小聲說:“雨太大了,你明天早上再回來吧,一會兒我就讓小魚兒上床睡覺。”

池羽絮絮叨叨:“睡覺之前給她喝一杯熱牛奶,不能給她吃零食,睡衣我給洗了,你給她換一套,不要睡裙的,她晚上睡覺不老實,裙子往上竄,肚子容易着涼……”

“知道了,”石故淵說,“你別嫌麻煩,去找個病床,躺着睡,不然第二天落枕。”

倆人交流完關心,撂下電話,轉身一看,池曉瑜強撐着眼皮,已經堅持不住了。她之前又哭又鬧,耗損了許多體力,這時露出了弊端。石故淵一過去,池曉瑜就閉上了眼睛,骨碌進他懷裏。

小孩子睡覺的鐘點早于成人好幾個小時。石故淵把平安符壓在池曉瑜的枕頭下面,然後無所事事,就去池羽的書房找書看。他從書架裏找出了他送給池曉瑜的那本《安徒生童話》,挑了幾個故事看完,石故淵意猶未盡,就着池羽早上杯子裏剩的白水解渴。然後他就像好奇心發作的孩子,拉開了抽屜。

巨大的畫夾讓石故淵感到意外,輕輕翻開,是他們在東陵野餐那天,池曉瑜放風筝的肖像畫。畫紙上的主角只有池曉瑜,石故淵暗笑一聲,真是偏心眼,池曉瑜的身後,應該有他。

接下去大半本都是池曉瑜,石故淵如同遲到的父親,終于有機會領略一個小女孩回溯到小嬰兒的旅程。襁褓裏的嬰孩安靜地熟睡,旅程仍未結束,下面還有幾張紙。

石故淵翻過“池曉瑜篇”,然後……他看到了自己。

每一張的他都戴着眼鏡,吃飯的、睡覺的、走路的,還有一張……似乎是在醫院,穿着白大褂,坐在窗邊寫字。

石故淵推斷池羽是臆想他在寫病歷。他囫囵吞棗地知道了這些畫的內容,愣了會兒神,然後帶着新嫁娘般羞赧的雀躍,溫故而知新。

睡覺的那一張,他睡在沙發上,左臂搭在額頭遮擋陽光,右手自然垂落;他湊近仔細地研究了下,然後對比着自己的手掌。

池羽忘了畫上那顆痣。

石故淵揚起嘴角,作為一名醫生,丢三落四的毛病要不得;他的目光向右上方移去,那裏的字跡小小的、淺淺的,好似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被他這只蜻蜓點了水:

今天菩提樹又開花了,

我的心無限惆悵。

當時的我是何等溫柔,

我把花瓣撒在你發間,

當你離開,

我的心不會變涼,

——

門外響起鑰匙開鎖的聲音,石故淵擡起頭,溫柔的燈光下,昏黃的色澤将房間熏染得暖意融融,他用滿含深意的微笑迎接晚歸的主人。

池羽定在了書房門口,慌亂蓋過了憤怒——

“你喜歡我戴眼鏡?”石故淵把畫冊合上,低低一笑。他坐在椅子裏,故作鎮定,只有他知道,書桌下方,他的手因為歡欣而輕顫,“不是不能商量,但你怎麽能忘了,我的這裏,”他舉起右手,展開手掌,“有一顆痣,和你對稱的,你怎麽能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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