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已經好幾天了,唐軍在京城沒有絲毫進展,心情的焦灼可與頭頂烈日相媲美。幾次交道下來,他深刻地認識到,依鵬看似熱心的面具下,躲藏着嚴實的客套。唐軍猜不透他的态度是否有人在背後授意,但這日複一日的被當做驢,眼前挂根胡蘿蔔來吊胃口的境況,他再卑躬屈膝,也抵不住餓。
人一餓,腰就折。折疊的軀體擠壓出腹中空氣,通過食道,飛離唇齒,在太陽底下燒灼成一團火。這時的唐軍不是人,而是一頭噴火龍,唯獨他的理智提醒他目前還是人類文明的表象,所以他耐着性子與依鵬斡旋,然後一點點地,破譯依鵬背後的指令。
這一晚在海鮮酒樓,依鵬招待唐軍吃大閘蟹,同坐的幾個都是些不上不下的陪襯。大閘蟹的個頭有古代胖女人叉開八字的金蓮那樣大,極不适宜狼吞虎咽,所以他們吃螃蟹像摳腳一樣細致,足夠他們細細地品味,細細地琢磨,細細地觀賞。
掏空了肥美的蟹黃,唐軍食之無味,撇下八條細細的腿兒,他勾着雞爪似的手,不顧淋漓湯汁,對依鵬笑說:“京城到底是京城,天子腳底下,螃蟹都比一般的大。”
依鵬要叫服務員張羅:“喜歡多吃點兒,現在不是吃螃蟹的季節,但這玩意兒好下酒。來來,滿上滿上。”
陪襯們自己動手倒酒;唐軍好大面子,得了依鵬的關照;他一個小小商人,或許對桃仙市的經濟建設做出些許貢獻,可依鵬頂着“中央”的名號,來頭更是不小,犯不上對他這一介草民無微不至。思來想去,唯有一面之緣的鄭小公子,才能給他砌成高看一眼的臺階。假設依鵬真受人指示,有該能力的相關人員也就鄭小公子一個;聯系到鄭小公子跑去恒宇,那一番“示好”般的言語,基本可以坐實鄭小公子和石故淵不合的風聲,鄭小公子的心事呼之欲出。
唐軍簡直發笑,鄭小公子是只青澀的柿子,連累他表哥——鼎鼎大名的依家老三——也陪着哄孩子瞎胡鬧:鄭小公子莫名其妙幫他拉投資,果然不是無私奉獻;把他困在京城好吃好喝地招待,既沒有怠慢之故,也沒有玩弄之理,而是想讓他彌久的行蹤讓石故淵着急,進而産生懷疑,促使他和石故淵先內鬥。至于投資,算是給他個甜頭做補償。
但鄭稚初還是把大人的世界想得太純真,也太小看石故淵。大人的世界裏,朋友會見利忘義,敵人可唯利是圖。石故淵和唐軍從來沒有信任過對方,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一起撐起一家公司,再分頭算計小九九。
不過話說回來,鄭稚初的手段雖落了下流,但唐軍仍決定投桃報李;唐軍的心裏生出身處江湖,快意恩仇的飒爽,以及獨孤求敗,好為人師的榮耀;他想,就由他來帶領鄭稚初走進大人們光怪陸離的世界吧!
一頓飯局下來,唐軍胃口大開,連摳了八只金蓮,酒論“件”結算。這麽一頓飯不至于吃得依家老三元氣大傷,卻可以把人吃煩;他一煩,誰也別想好;散了局,依鵬遣司機送唐軍回賓館,自己則溜溜達達漫步在望不見頭的長安街上,一排又一排張牙舞爪的樹影,在烈日下展開狐假虎威的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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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公裏外的桃仙市,地處北方的溫度一視同仁,街上蒸騰的暑氣與京城別無二致。可石故淵仍執拗的,将自己的每一寸皮肉,三百六十度藏在布料後面。辦公室裏開着立式空調,冷風強勁,如同隔離出世界之外的小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寒冷時刻相随。
鄭稚初打了個噴嚏,翻出電話來看,是依鵬。石故淵在他面前眯着眼睛,目光陰鸷如審視獵物的孤狼;石故淵揚揚下巴,讓鄭稚初先接電話,自己則沒事找事,去辦公桌沏了壺茶水。
鄭稚初看着依鵬的名字,心裏一突突,接起電話“嗯嗯”地應着,并不提及其他字詞,好像吃奶的嬰兒。茶壺咕嚕嚕地冒着熱氣,石故淵的雙眼背對着鄭稚初,心眼卻轉了個身,和雙眼背靠背。
石故淵不知道電話另一端的人是誰,卻知道鄭稚初的小動作——不是全部——但事關恒宇,事關恒宇的副總,他怎麽會不知道唐軍的去向,再拿腦筋一推算,這一局的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攤開個七七八八了。
鄭稚初不和依鵬廢話,讓他晚上再和他聯系。挂下電話,茶水沸騰得正歡;鄭稚初的肚子又是一聲巨響。石故淵關掉燒水按鈕,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他們之間一如從前敵對又緊密;石故淵說:“餓了?”
鄭稚初皺皺鼻子,怨他:“都怪你,我他媽從昨晚就沒吃東西。”
石故淵瞥他一眼,說:“那起來,跟我下去吃飯。”
“我才不吃破食堂。”
石故淵步履生風地走在前面,展現出非凡的耐心:“樓下有馄饨,有抻面,你吃什麽?”
鄭稚初随口答:“抻面,來個雞架,再來兩瓶啤酒。”
“小孩子家家喝什麽酒……”
“我樂意,用你管!”說完尤覺不夠洩憤,又加了句,“我爸媽都沒管過我!”
石故淵不吭聲了,電梯的層數一秒掉一個;他的目光與鮮紅的電子數字平視,鄭稚初站在他的斜後方,微微仰着腦袋,死死對着石故淵的側臉磨牙。
電梯門打開的時刻,也打開了鄭稚初的話語閘門;電梯外站着兩名財務部的女職員,剛吃過飯,在讨論新做的發型,好不容易等到了電梯,正要跨進去,卻被鄭小公子惡狠狠的瞪視逼退了腳步;沒來得及舉步的石故淵一愣,猛地被鄭稚初拽回了電梯裏;電梯門重又關上,鄭稚初随便按了個樓層,在這樣封閉的空間中,鄭稚初露出獠牙,把石故淵怼到牆角,低聲咆哮:“一提我爸你就這個表情,你到底什麽意思!”
石故淵皺着眉頭,抿住嘴角,他不太喜歡被擠壓的觸感,那種身體失去了自由,任人擺弄,思緒卻飛抵雲端,天馬行空的感覺,意欲将他的靈魂撕破。
“你說啊,你到底什麽意思!”
“我什麽表情?”
“就好像我們鄭家欠你二五八萬似的!我最煩你這樣,要不是我家,你他媽早就——”
被石故淵的目光勒住了喉嚨,鄭稚初突兀地截止;石故淵的眼神淡如泊,如果深究,能揪出幾尾嘲諷的魚,不知道是在嘲諷孕育它們的人,還是在嘲諷龇牙咧嘴的鄭稚初。
鄭稚初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麽鼻尖一酸,就會有不明來歷的沙子進了眼眶;在石故淵的驚訝中,鄭稚初用撐裂眼眶的力道,縱容濕氣在眼球大地上彌散:“你寧可和外人有說有笑,就不能給我點兒好臉色,你就是對我有偏見!”
電梯門又開了,不知情的職員對着這詭異的場面,躊躇在門口;鄭稚初扭頭大喝一聲:“滾!”
職員跑了個屁滾尿流,鄭稚初憤恨地戳着關門鍵,仿佛在戳着石故淵的心窩子,再回過頭,迎接他的是一個不輕不重的巴掌,石故淵說:“你看看你成什麽樣子,這裏是公司,不是給你撒潑耍賴的地方!”
“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以前你怎麽不罵我?”
石故淵氣得聲音直哆嗦:“想讓我給你好臉色,你給過我好臉色嗎?你做過一件,能讓我給你好臉色的事兒嗎?”
鄭稚初想接茬,卻發現自己接不上;這個空檔,石故淵再次按下了一層;但是他的手指沒有放下,反而深深摳入了按鈕的縫隙,平滑的指甲下,頂出了鮮紅的肉縫。
石故淵接着說:“是你說的,我是個婊子,不要臉,又下賤……現在卻跟我說這些,不覺得髒了你的嘴?”
鄭稚初口不擇言:“你跟池羽在一起的時候,就不下賤了?哦,是了,你恨不得下賤給他看呢!”
按鈕的縫隙賽得更滿了。石故淵控制着呼吸,心中卻有一個聲音慫恿他自暴自棄;他閉上眼睛,卻閉不上耳朵——
“那個池羽有什麽好,讓你牽腸挂肚的,你要是喜歡那小孩兒,抱過來養就是了,反正池羽也不是她親爹——”
“你胡說什麽!”
“什麽叫我胡說?哦,你的池羽千好萬好,天底下就我在撒謊是不是!不信你就去查啊,池羽和那什麽池曉瑜屁關系都沒有,連個領養手續都沒有!你看他那張臉吧,能生出這麽漂亮一孩子嗎!”
石故淵問他:“你去查池羽幹什麽?”
石故淵的影子如同五指山,将鄭稚初壓在下面;鄭稚初長頸鹿似的,伸長了脖子把山體鑿出條隧道,叫喊聲振聾發聩,居然帶着回音:“我樂意!你管得着嗎!”
石故淵正色說:“如果是因為我,那我奉勸你不要去打擾其他人的生活,我和你之間的事,是我和你之間,不要把第三個人扯進來!”
“你就這麽喜歡他?他憑什麽……他憑什麽!”
石故淵的眼前又回放出初見的畫面——他就要死了,他會下地獄的,池羽把他從地獄裏拉了回來,不計回報。
“他憑什麽啊!”
就如同石故淵說的,鄭稚初和他之間,是鄭稚初和他之間;那麽池羽和他之間,只是池羽和他之間;而鄭稚初和池羽之間,不應該由他來做紐帶。
所以石故淵不想講那場初見,那是他可以獨自拿出來反複賞玩的珍寶。可是鄭稚初一次一次,百折不撓的詢問,敲破了石故淵的世界。
“他救了我,”石故淵說,音波一蕩一蕩地,敲擊着鄭稚初的耳膜,“我這條命都是他的。”
鄭稚初不甘心,急忙反駁:“他是醫生,他救的是所有人,救人是他的本分!除了你,他還會救很多人!”
“他是在街上救的我,不是在醫院。”
“我爸也是在街上救的你,還有你妹妹,怎麽就不見你真心實意的——”鄭稚初頓了頓,“——操,石故淵,你個大傻逼!”
鄭稚初反應過味兒來——石故淵用身體還了十二年的債,整整一個輪回,他早就還夠了。
唯獨出乎石故淵預料的是,債主沒了,還有個小債主,子子孫孫,無窮盡也。誰讓他欠的是命債。
兩個人互相剝下層皮,無話可說。他們沉默着,一起吃了頓午飯。鄭稚初變本加厲,要了四瓶啤酒,石故淵看着酒瓶從滿到空,沒有多話。他們倆都享受着首次和平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