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下班的時間,戴局長仙蹤難覓;宋維斌着急,推了半天局長辦公室的門推不開,他就突然變成了唯心主義的擁護者,認為我想即我能,好像多推幾下門,門後面就會大變活人,把局長變出來似的。
顯然這是一個物質世界,世界給他免費上了一堂哲學課,然後用實際行動堅定的将他拒之門外;宋維斌挫敗地回到自己的地盤,無心去看白紙上密密麻麻的黑鉛油印;秦明還火上澆油,說:“這兩年經濟不景氣,暴力案件頻發,市局缺人手,尤其這案子牽涉太廣,除了我們隊接,別人都不太合适。”
宋維斌說:“怎麽不合适了?以前不也把我當驢使喚嗎?用得着我的時候好說好商量,現在就強迫了?我是能審我兄弟怎麽着?而且我跟你說,秦明,石哥那不僅是我哥,我有今天,多虧了他!”
宋維斌想到自己初出茅廬,在龍騰看大門的日子;那時他空有一腔正義和熱血,卻沒有相配的學識和才幹;他每天看着出入騰空的人群,在他眼裏,那是另一個世界的生活,與他毫不相幹;那個世界的佼佼者——就是他石哥——那更是天之驕子般的人物,他得仰望,平視一眼都是亵渎。
命運安排他幫他石哥追了一次混混,他石哥就給了他機會,讓他成長為一名優秀的人民警察,實現了人生價值;他面上和石故淵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實則心裏自有定義:這是他的恩人,只要石故淵一句話,命随時拿去。
他的命還沒給出去,怎麽能反過來,去拿石故淵的命呢?
秦明不陰不陽地說:“誰都知道你和鼎鼎大名的石故淵關系匪淺,但你別忘了石故淵什麽行當,做買賣的,誰沒有點兒毛病?”
宋維斌說:“你這純屬強詞奪理,照你這麽說,那全國的企業都得清查,憑什麽只抓着騰空和恒宇不放?不說別的,這倆公司每年納稅多少?解決了多少就業問題?我現在反倒懷疑,是有同行看石故淵不順眼,故意栽贓陷害呢!”
秦明說:“我不是說石故淵的買賣怎麽樣,現在是有人舉報他殺人,這是刑事犯罪,公私得好好分開。”
宋維斌抓起鑰匙扭身就走,說:“戴局不在,這破案子我也沒心思查,你也趕緊下班吧,這都幾點了。”
宋維斌心裏窩火,尤恨秦明剛正不阿;他跑出警局,寧可澆着瓢潑大雨,也要把那些惱人的資料抛到腦後;可他又不想回家,他在雨中彷徨,內心焦灼不安,因為他很清楚:他會大聲否定,會跑去找局長理論,實際是用這些浮誇的表演來抹平他搖搖欲墜的信任;好像胳膊擡高一點,心就會放下一分似的;可他別無選擇——石故淵是什麽樣的人,問一萬個人,會收獲一萬個答案。
千人千面,用在石故淵身上再合适不過。石故淵可以在許萍出差時給他帶孩子,也可以在鄭中天死時無悲無喜;溫情,又涼薄,矛盾得就像天上的雲,飄過來飄過去,放不晴天,也下不成雨。
現在下成雨了,宋維斌回過神來,凍得一哆嗦;他摩挲着手臂,眯着眼看來往的自行車,間或夾着幾臺嗡嗡與焦雷試比高的摩托;他随着大流在人行道上漫無目的的游蕩,停駐在公用電話前,忽得神谕般,竟頂風跑去小賣部,買了張IC卡,然後憑着一股子腦熱,打給了石故淵的手機。
石故淵正陪着池曉瑜練琴,池羽坐他們對面看研究報告;手機鈴響,打斷了池曉瑜的演奏,石故淵出去接電話的時候,池曉瑜噘着嘴說:“快點啊!”
石故淵沖她“噓”了一聲,來到客廳才接;然而對面有風聲雨聲,就是沒人聲。
他又“喂”了一遍,剛要挂,終于傳來了一句嗫嚅:“……石哥。”
“斌子?”石故淵皺起眉頭,問,“怎麽了?”
豆大的雨滴砸在宋維斌的臉上,雨下得急了,連做一條條透明的線,編織成一張名為“窘境”的網,将他籠罩其中;這種窘迫就好像為了根治嗓病,在嗓子裏種下一顆胖大海,沒想到胖大海越泡越大,堵住了他的喉管,使他發不出聲音。他的嗓子不癢了,但他一點也開心不起來,他快要窒息而亡了。
“啊……沒事兒,就新買了一張IC卡,試試好不好使。”
“哦,”石故淵似笑非笑地說,“那你得給我報話費。”
“嗯……那你也別差這兩分鐘了,石哥,跟你打聽個事兒,南二飯店——”
四個字一出口,宋維斌用他多年的職業素養,敏銳地捕捉到電話另一端的電流,有一瞬細微的停頓。
“南二飯店?你接着說。”
仿佛是幻覺,石故淵的聲音平靜的像無風的湖面,掠水的蜻蜓只是詩人自作多情的點綴。
“南二飯店……不行,石哥,我得見你一面。”
“這麽急?”石故淵回頭看了眼書房裏的兩人,池羽聽到動靜不對,也來到了客廳;石故淵朝他比個手勢,回頭對電話說,“聽動靜你在外面?在哪兒呢,我去接你。”
“我在……算了,我去找你吧。”
“……也行,”石故淵說,“你直接來我家吧。”
說定了地點,石故淵挂下電話;池羽走過來,說:“有事?”
“嗯。”
石故淵笑了笑,忽然湊近;清俊的面容在池羽的眼前驟然放大,駭池羽向後一躲;石故淵的手指從容劃過池羽的眼睑,戲谑地說:“你睫毛很長啊,”說着攤開手指給他看,“掉了一根。”
池羽為自己無用的躲避感到氣餒,不想被石故淵瞧扁,便負氣說:“你的更長,假若你是女人,不需要塗什麽睫毛膏,就比她們塗了的還要長。可惜長在了一張男人臉上,倒像是化了妝。”
石故淵低頭抿嘴直樂,池羽瞥着他微勾的眼尾、扇形的睫毛和尖尖的下巴,心裏像有只貓爪子在不輕不重地抓撓,有點紮,又有點癢。
池曉瑜早放下了琴,扒着門框,不明所以地看他們;石故淵沖她招招手,抱起她說:“你看你爸掉了根睫毛,有一個說法,說對着睫毛許願,然後把它吹到空中,就能夢想成真。”他撚着睫毛,遞到池羽嘴邊,說,“許個願吧。”
池羽說:“你信這個?”
石故淵說:“我看公司裏年輕人都這麽玩,有點兒意思,許一個吧。”
“許什麽呢……”
石故淵說:“就許我們旅途順利。”
池羽閉上眼睛,默默重複了一遍石故淵的話,然後就着石故淵的手,吹了口氣。
池曉瑜覺得有趣,扒拉着自己的眼睛要揪一根,石故淵趕忙和她說,揪掉的不算,自然脫落的才算,池曉瑜倍感遺憾地嘆口氣,賴在石故淵懷裏,小小聲跟他讨零食,小眼神還一飛一飛的去偷瞄池羽;池羽聽了個一清二楚,強硬地将她從石故淵身上扒下來,池曉瑜哇哇大叫:“石叔叔救我!石叔叔救我!”
石故淵說:“這次救不了你了,說好的一天只能吃一塊兒餅幹,你昨天把今天的份兒吃完了,今天就不能吃了。”
池曉瑜哭着說:“石叔叔你不喜歡我了,你只喜歡爸爸了。”
石故淵說:“你爸爸不偷吃零食,如果你也不偷吃,我們就都喜歡你。”
池曉瑜崩潰地說:“哪個我都放不下呀……”
石故淵憋着笑,對池羽說:“那我先走了。”
池曉瑜以為石故淵走,是不要她了,便抽抽噎噎地說:“我不吃了,石叔叔你不要走,我不吃了。”
石故淵說:“我一會兒就回來,如果你今天不吃,明天可以給你多吃一塊。”
安撫完小孩子,石故淵撐傘回到自己家;石故沨敷着面膜,正對着電視拉筋,看見他有些意外:“哥,你回來了?”
石故淵“嗯”了一聲,說:“一會兒斌子來,你多穿點兒,今天下雨,晚上冷。”
石故沨不以為意地說:“我火力壯,誰像你啊,大夏天還包的嚴嚴實實的。”
石故淵不再多說,放任妹妹自流;不多時,門鈴響,石故淵給宋維斌開了門,卻被他落水狗的可憐相鎮住,宋維斌恰到好處地打個噴嚏,揉着通紅的鼻尖;石故淵給他找了條新毛巾,說:“你們市局窮到連個雨傘都拿不出來了?有什麽事兒,先去洗個澡再說。”
宋維斌搖了搖頭,站在玄關,并不深入;他望了眼滿頭霧水的石故沨,低聲對石故淵說:“石哥,我不進去了,你出來,我就問你一句話。”
石故淵邁出門檻,順手掩住門扉,隔離了石故沨的視線。他的心裏在宋維斌說出“南二飯店”,就迅速做出了計較,只是不知道,他說的是六年前的南二飯店,還是去年的南二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