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月亮
一到夜晚, 整個渝中半島就成了年輕人娛樂消費的熱地，明黃燈火熠熠生輝，鋼鐵高樓林立威嚴。
标志性建築解放碑, 位于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街區。
無論渝城怎麽發展，地理位置的優越性難以撼動，這裏的房價幾十年來仍然炙手可熱。
穆家早年起家致富，地産房産不在少數, 卻也不惜豪擲千金買下這套360°環幕視野的江景大平層。
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 城市地标盡收眼底, 千厮門、觀音橋、洪崖洞的夜景一覽無餘, 長江和嘉陵江交彙處清晰可見。
穆嘉翊從小就愛在這兒觀景打發時間, 但今年的中秋節，讓他安安分分待在這間處處彰顯奢靡與地位的房子裏簡直是一種煎熬。
——因為穆梁斌回來了。
連帶着還有那個不怎麽待見他的後媽, 以及勉強沾上了點血緣關系的弟弟。
而所謂的家庭聚餐，就是他們一家三口加上穆嘉翊這個格格不入的外人，坐在一張冷冰冰、長達八米的餐桌上吃飯。
與外面車水馬龍的繁華熱鬧相比, 空曠的餐廳內一片死寂, 在這樣沉悶無言的空間內，連餐具相撞的聲音都顯得格外突兀。
他一個人住的時候, 家裏沒請保姆，只有偶爾來打掃衛生的鐘點工嬢嬢。
這一家子人回來, 吃飯的時候邊上都要裏裏外外圍上四五個人, 穆嘉翊被這麽多雙眼睛注視地格外煩躁。
他弟弟叫穆嘉秉, 五歲，已經能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下學會了不哭、不鬧、不吵。
壓抑着屬于孩童最原始的天性, 就這麽傻傻地睜着雙黑咕隆咚的大眼睛, 安靜地盯着自己的餐盤。
吃飯的時候不小心夾掉了一塊牛排肉, 男孩臉上終于染上了點惶恐緊張的神态，小心翼翼地擡臉，正好撞到穆嘉翊的目光。
穆嘉秉手一抖，稚嫩的聲音機械着重複，“哥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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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穆嘉翊今天晚上第五次聽到這句話。
想必是某位虛僞的繼母在來之前耳提命面地告訴自己親兒子，過來之後一定要學會叫人，不要像那個沒禮貌的哥哥一樣，也不要讓別人抓住話柄。
穆嘉翊戲谑地扯了扯嘴角，在沉寂的環境中突兀地嗤了兩聲，看把孩子給逼的。
他已經習慣在這種極端煩躁的場合裏苦中作樂地尋找一些噱頭，壓着內心的不耐煩，在飯桌上掏出手機。
他微信的聯系人很多，聊天框卻寥寥無幾。
和時憂的則是最顯眼的那個。
備注還是那個，被女孩親手打下的，“AAA坐旁邊的，話少人好，多相處”。
他盯着屏幕上“中秋快樂”四個字出神，反複點開輸入法鍵盤。
內心産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傾訴欲，穆嘉翊頭一回想主動找她說點什麽，偏偏又沒有任何理由開口。
那道濃黑的斷眉慢慢擰起來，穆嘉翊随意地坐着，模樣顯然已經讓對面的穆梁斌格外不悅。
“你弟剛和你打招呼呢，聽沒聽着？”
在帝都工作久了，他口裏的川渝口音已經消失得一幹二淨，反而同京城人一樣字正腔圓。
穆嘉秉小小年紀已經學會察言觀色，但還沒有理解得透徹，以為是自己做錯了，傻傻地又重複一遍，“哥哥好——”
小男孩的奶音變得比剛剛更為急切。
“……”
“聽到了。”穆嘉翊這才疏疏回過去一個眼神，輕哂開口，“這是第六遍。”
“好個屁啊。”他輕飄飄地補充。
場上唯一一個女人倏然擡頭，脂粉塗抹的臉上從裏到外都給人一種很假的感覺。
“嘉翊，你……”沈霞芬欲言又止，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此話一出，惹得坐在主座上的男人沉了聲氣，表示這他的不滿。
“我看你一個人住在這兒真是反了天了！”
是麽。
被怒聲呵斥的穆嘉翊反倒揚了揚眉梢，饒有興味地看着對面的夫婦。
中年男人嚴苛自律，保持良好的體态不至于發福，被染的烏黑發亮的頭發看不到一根少白頭的影子，肅穆板正的臉上不帶一絲笑容。
他身邊的女人，全身上下被奢侈品裝點堆砌，身上脂粉味和香精味濃重，虛假又刻意。
“穆嘉翊，這高高興興過節的日子，全家人都特意回來陪你一起。”
穆梁斌繃緊的臉色終于在他油鹽不進的兒子面前出現一絲裂縫，“你不要給老子在這裏甩臉色，在你弟弟面前也好好說話！”
“你們要是真想讓我過這個節，在北京待着自個兒慶祝不行？”穆嘉翊輕呵一聲，什麽叫做特意回來陪他，“當我很想見到你們？”
又說：“能不能別冠冕堂皇找一個利我的理由？”
冷白的燈光照亮沒有半點人情味的餐廳，也把穆嘉翊的側顏勾勒得如刀削般銳利。
他收起手機起身，大剌剌地推開椅子，刺耳的聲音過後，少年不打一聲招呼作勢離開。
他身後的穆梁斌也猛然起身，怒道，“你眼裏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老子了？！”
沈霞芬目光在父子之間掃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開始惺惺作态地惆悵，“嘉翊，有什麽矛盾不能坐下來好好聊聊嗎？”
“我知道你還因為當年的事記恨我和你弟，是我們讓你爸對你動了手，這點是媽媽的錯。當時看你把嘉秉推下樓梯，我這個親媽怎麽可能不着急，難免說得嚴重了……”
穆嘉翊的腳步突然頓住，停下轉回身。
這樣劍張弩拔的氣氛下，穆嘉秉已經吓得放下了筷子，聽到自己的名字，又再次撞向哥哥淡漠的目光，他哆哆嗦嗦地再次開口，“哥哥好——”
第七遍。
穆嘉翊眼底劃過荒謬，耐心已經告罄，最後一字一頓地警告冷光下虛僞的女人，“我媽早就死了。”
“還有，”臨走前，他向丁點大的小男生補充，“——你哥不好。”
電梯裏信號差，穆嘉翊懶懶散散倚在內壁上，金屬質感的牆體冷冰冰地映射出他此刻緊鎖的眉頭，以及寫滿燥意的冷臉。
下行的途中，電梯門不斷開合，他因此見證了樓棟裏老年情侶依偎攙扶着下樓賞月、一家三口拎着月餅盒出門探親以及出口處洋溢着幸福正準備回家的人們。
在這個團圓的節日裏，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顯得更加格格不入。
終于從電梯裏走出來，在空氣疏通的那一刻，手機信號似乎也一并聯通，穆嘉翊沒想到時憂的消息會接二連三傳來。
“你幹嘛一直對着聊天框打字？”
“怎麽啦，是不是很無聊？”
“你今天吃月餅了嗎？我的做好啦，馬上給你送過來！”
“你家在哪，我只知道一個大概的位置，找不到怎麽辦呀？”
……
點開對話框的那瞬間，穆嘉翊的心被揪了一下，一條條看過去，皺着的眉頭也不自覺地舒展開。
好像有一雙柔軟的手，一點一點把他的心撫平了，妥帖地放在最暖和的地方。
穆嘉翊遲疑片刻，剛打出一個“我去找你”，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删掉。
帶着這樣的情緒去找時憂，會影響她的心情。
靜默片刻，穆嘉翊沉着眉目，最後打下兩個字。
“別來。”
是冷冰冰的拒絕。
兩秒後。
“回家過節吧，時憂。”他忍不住補充。
接着專注地再次打下，“中秋快樂。”
漫無目的地進了一個輕軌站，時憂遲遲沒收到穆嘉翊的地點信息。
她看着手機裏收到的最後幾條消息，疑惑地歪了下腦袋。
總感覺不是那麽回事。
她不能聽穆嘉翊的。
邊想着，時憂邊找到郁風林的聯系方式。
擔心發消息的時效性太差，她幹脆撥了個電話過去。
“班長，你的那份月餅我給宋熙西了，她說等會兒找你借作業的時候一起送給你。”
“我知道，謝謝。”郁風林在那頭淡淡地笑，聰明如他，自然明白時憂的目的不止于此，“還有什麽事嗎？”
“是有點。穆嘉翊他……”
時憂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聽說他家長今天回來和他一起過節，如果穆嘉翊情緒如常并且實在沒空，她也不會非要今天送給他的。
但他什麽都不願意說，情緒似乎也很不好，她放心不下，只能打電話給郁風林了。
郁風林接過話：“他現在一個人在外面。”
“你要過去找他嗎？阿翊今天和家裏鬧了點矛盾，如果你有空的話，麻煩你送過去的時候和他說說話，行麽？”
她猜得果然沒錯。
時憂一口應下，很快就收到了郁風林發過來的地址。
穆嘉翊住的地方離洪崖洞很近，他一向不太喜歡在節假日去人山人海的網紅景點，此刻卻迫切地想在人多的地方安靜地待會兒。
洪崖洞是山城特色的吊腳樓建築群，一到晚上就齊刷刷亮起明黃色的燈火，夜景如畫。
周圍全是出來玩的游客，本地人外地人都有，各式各樣的鄉音混雜着出現在耳邊。
穆嘉翊百無聊賴地倚在護欄上，一聲脆生生的女童音傳來，“哥哥好——！你也在這裏玩呀！”
低頭看，還沒他大腿高的小姑娘仰着臉看他。
這是隔壁家的小孩，正穿着一身月桂花紋的漢服，頭發編起來別了兩個毛茸茸的發夾，活像個小玉兔。
那聲熟悉的“哥哥好”讓穆嘉翊有一瞬間的失神，很快才牽起一個淺淡的笑容，摸了摸褲兜，低低答，“抱歉，今天沒糖。”
“沒關系，今天甜甜有糖果，甜甜分給哥哥！”小女孩開心地笑起來，把兩粒旺仔牛奶糖放在少年的手心，很快就重新跑回去找媽媽。
對面在洪崖洞排隊買美食的家長和穆嘉翊遙遙對視，青年夫婦張開手迎接自己的女兒，又朝少年人微笑着點頭，以示招呼。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景象讓人豔羨，穆嘉翊颔首回應，喉頭在那一刻有些發澀。
他把牛奶糖放回褲兜裏，沒立刻吃。
似乎是今天見到穆梁斌對他的刺激太大，此刻穆嘉翊腦海裏都是前兩年他誤以為自己把穆嘉秉推下樓之後，拿玻璃質地的煙灰缸砸過來的場景。
眉骨因此縫了八針，導致眉毛被一小段淡色疤痕截斷。
人聲鼎沸中，他倏然有一種窒息感。
修長的指節僵硬又機械地劃着屏幕，他強迫自己沒有點開剛剛的對話框，随手刷着朋友圈。
直到看到時憂剛剛發的一條動态——
“擡頭看看月亮！”
他倏然一愣，下颌稍擡，昂首朝天際往。
不可否認，今天是個晴朗的夜晚。
中秋節的明月下，層見疊出的洪崖洞堪稱人間絕色，清淩淩的江面上是一片流光溢彩的倒影。
今天是中秋節，卻是他第一次好好看月亮。
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有些浮躁的心卻在這一刻撫慰了不少。
即便是一條簡簡單單的朋友圈，少女的聲音像是有實感一樣在他耳邊輕放，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說這話的神色，必定是帶着笑的，可以看見酒窩的。
今天違心地沒有答應見她，穆嘉翊其實感到遺憾。
可現在，似乎已經足夠滿足。
他竟然被她的一條朋友圈給治愈了。
晚風吹動他的頭發，漆黑的顏色融進墨染的夜空中，長身玉立的少年站在江邊靜靜看了會兒，好一會才收回眼。
重新看向面前的瞬間卻徹底頓住——
夜色茫茫下，洪崖洞的這片地段亮如白晝。
隔着一條雙行道馬路，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的時憂正站在對面，揚着燦爛的笑容伸出手打招呼，試圖吸引他的視線。
圓月高懸，車水馬龍穿梭在明黃燈海，所有流動的景色全部失焦，只剩下被拉長的光影。
穆嘉翊靜止地站在原地，對面的女生興奮地揚了揚手裏那盒她親手做的月餅。
“穆嘉翊！”
徐徐的江風把她輕快的聲音吹過來。
穆嘉翊鴉翼般的長睫輕微抖動兩下，點漆黑眸中開始泛起波瀾。
這畫面竟然有些失真。
作者有話說：
嗚 其實阿翊和小憂都是很可愛很可愛的人！
謝謝追文的寶寶們！無以回報，唯有加更！AAA金牌碼字員川川全速碼字中，早睡的小天使不用等，明天早上起來看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