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夜風缱绻, 朱謙沿着水畔一路往北行,煜王府人少地闊,偶有奴仆穿梭其間, 越發襯得府邸幽然寧靜, 水泊坐落在府西,西北角引活泉入府,花卉滿園, 碧竹為綴,游廊亭臺, 一路綿延至天心閣。
到了天心閣附近,方覺人煙荟萃, 仆從如雲,暮煙缭繞,燈芒傾瀉,臨水的敞軒中,一少婦靠卧在羅漢床,遠遠瞧去, 她眉目輕倦, 舉止投足流露出幾分妩媚風情。婢子捧着瓜果獻上,仆婦抱着絲綢錦緞供她挑選,她手裏卻搖着不知哪送來的一面牛皮繃面小手鼓,她眉眼鮮活卧在一片喧嚣裏, 伴着那一窗翠竹搖曳,一池波光粼粼, 如同一幅舒展開來的畫卷。
倒是逍遙自在。
他在外經天緯地, 為的不就是家裏女人孩子安享榮華嗎, 哪裏還能再怪她。
朱謙擡步, 颀長的身影褪去一身鋒芒,踏入那人間煙火裏。
女婢瞧見朱謙駕臨,均磕頭請安悄聲退了下去。
沈妝兒正趴在羅漢床,手執一細狼毫在牛皮面鼓上信手畫畫,玉足高高晃起,秀筆生花,很快,巴掌大的小鼓上淺淺落下幾筆,勾勒出一惟妙惟肖的大肚佛來。
朱謙目光越過那細軟的發梢,凝睇那人物,上回隔得遠,瞧不清她畫作如何,今日親眼見她落筆,畫藝娴熟,入木三分。
沈妝兒盯着那笑佛的大肚子,托腮一笑,将狼毫擲開,玉臂從袖下勾了出來,
“取我私印來...”
朱謙頓了下,往旁邊小案掃了一眼,看到一方極小的壽山石小印,執起看了一眼印面,寫着“檻外梅”三字,登時哭笑不得,她什麽時候給自己折騰出這樣的別號來。
檻外,也有隐喻出家的意思。
朱謙氣得不輕,卻還是将印遞給她。
伸過來的長臂無疑是結實修長的。
沈妝兒吓了一跳,手中小鼓一落,朱謙連忙将其托了起來,東西依舊遞到她跟前,整暇看着她,“怎麽了?不是要落款嗎?”
沈妝兒那一瞬間臉色是不好看的,帶着幾分無可遮掩的惱怒與驚吓,她扭身坐了起來,心有餘悸,理了理裙衫盯着他,面有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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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什麽時候沾了...躲在人身後不吭聲的毛病?”
朱謙怔然看着她,把她吓成這樣?就沒有一點驚喜?
心裏慢騰騰泛起些許澀意。
少頃,腦海浮現溫寧恰才的話,興許他以往也曾這麽對她,該。
于是好脾氣地将面鼓與壽山印再次往前一送,哄着道,“是我不對,見你畫的入神,便沒攪你。”
這個空檔,沈妝兒已将情緒收斂,接過面鼓和小印落款,圓融秀美的“檻外梅”三字篆體綽綽約約落在右下角,将面鼓置于一旁,懶懶從羅漢床上起身,與朱謙納了個福,引着他在羅漢床一側坐下,親自給他斟了一杯碧螺春,
“王爺可用晚膳?”
“我在都察院吃過,”
朱謙目光落在那小鼓上,拾在掌心把玩,畫得果然極好,他甚是喜歡,便道,“可否送我?”
沈妝兒愣住了,恍惚記得前世她曾向朱謙讨要過字畫,朱謙冷冷掀起眼睑盯着她,那一眼仿佛在說,她不懂文墨,莫要浪費他心思,後來再也不敢要了。
沈妝兒冷着臉将小鼓奪過,嫌棄似的往旁邊簍子一扔,“這點小玩意兒莫要沾污了王爺的眼...”
朱謙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目光落在她面容,她眉眼如同沾了暖芒,白皙的手指淺淺握着一青花瓷的茶盞,骨細豐盈,整個人浸潤在光芒裏,如玉一般溫潤。
四下掃了一眼,方覺敞軒前方的門廊下挂着一排燈籠,那燈盞上畫着各式各樣的宮廷美人嬉戲圖,遠遠便覺得惟妙惟肖,意趣橫生,心裏有些發癢,欲過去細瞧,可瞥見沈妝兒冷言冷語的,又怕掉面子,幹脆坐着不動。
他等着她與他訴苦,默坐片刻,沈妝兒卻絕口不提在宮中受委屈之事,還是那般大度體貼,虧他以前未能分些心思在她身上,朱謙越發生出幾分愧色,
“今後無事,你不必入宮,若誰為難了你,只管回來告訴我。”
沈妝兒愣了一下,由衷松了一口氣,這叫因禍得福。
“妾身遵命。”
朱謙捏着茶盞,看着寵辱不驚的她,近來妻子變化真是極大,萬事從容不迫,不驕不躁,倘若他日真能問鼎登極,妻子這副氣派便是國母典範。
心中對沈妝兒越發滿意了些。
主動與她說起近來自己安排,好叫沈妝兒心裏有數。
沈妝兒坐在他對面老神在在聽着,心裏琢磨今日隽娘購來的那簍子玩具,回頭挑些好的送去淮陽侯府給小外甥女。
冷不丁聽見朱謙談起軍演,登時提了個心眼,
“王爺,您說再過一段時日,要去邊關?得去多久?”
朱謙總算在她臉上看到了幾分急切,看來是不舍得他離開,淡聲回,“數月方歸。”
沈妝兒茶也不喝了,腿也不擺了,連忙爬坐起來,認真看着他,“數月是多久?”
現在是五月中,孩子是九月來的,當中只剩下四個月,朱謙若離開數月,她去哪裏懷孩子?
前世朱謙從來不與她說公務,她并不知有沒有這一場軍演,懷孕之前,朱謙也曾離京過一段時間,不過半月就回來了,後來沒多久她便有孕在身,緊接着皇帝在千秋宴上驟然駕崩,朱謙離京,京城出現動亂。
眼下朱謙說要離開數月,當如何是好?
黑白分明的眼,盛滿了焦慮,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
朱謙心口的褶皺總算得到撫平,“快則一月,慢則三月....”見沈妝兒臉色肉眼可見的沉下去,倏忽轉了口,“我會盡快趕回,至多不超過兩個半月。”
沈妝兒臉色并未好轉,細眉皺巴巴的,一副無措的模樣。
朱謙心一下便軟了,将羅漢床當中的小案給挪開,擡手徑直将人給抱在懷裏,沈妝兒嬌軀微顫,卻未推他,這如同一個信號,給了朱謙莫大的鼓勵,朱謙打橫抱起她,徑直往內室走。
沈妝兒閉了閉眼,輕輕吐息,抱緊了他脖頸,在他懷裏低聲問道,
“您什麽時候去?”
“還有半月,”他嗓音暗啞,語氣卻是極為平靜,
“蒙兀聞大晉舉行講武比試,特提出派一使團與會,我曾數度與蒙兀交手,父皇遣我前去迎候并布置軍演一事,确保此事萬無一失,倘若能一舉震懾蒙兀,可保邊境數年太平。”
珠簾從二人身上滑下,朱謙将她抱入內室,将人放在架子床上。
室內燈火跳躍,他俯身看了過來,一身的清冽氣息将她籠罩,神情隐在半明半暗之間。
沈妝兒思緒卻飄得有些遠,他中間出去兩個半月,掰指算一算,離開前的半月,回來後的一月,則是她懷孕的最好時機。
等朱謙離開,她便得捋一捋前世的事,有些事得未雨綢缪備起來。
沉重不穩的呼吸撲灑過來。
沈妝兒只覺眼前一暗,她閉了閉眼,顫聲問道,
“王爺,您的傷痊愈了嗎?”
這話仿佛惹到了朱謙,他一言不發,用行動證明。
今日的沈妝兒總算回轉了些,柔順地配合他,朱謙便有些舍不得放下,時輕時重吊着她。
重生後,這事上沈妝兒向來是應付朱謙,如今更是一心為子嗣,巴不得他快些結束,偏偏朱謙不上不下,沈妝兒被折磨得有些難受,便吶聲道,
“王爺果然傷勢還未痊愈....”
兩世經驗,朱謙雖天賦異禀,可從未在這等事上意氣用事,原以為激他一句,他定迅速結束甚至摔門離去,哪知如今朱謙耐心比想象中要好,讓她吃了虧。
床下受了她幾回冷眼,床上便想着征服她。
末尾深深抵着,不肯退出,貼着她耳郭問,
“廊蕪下的燈盞贈我一個?”
這架勢是不答應便不放過她,沈妝兒閉着眼嗯出一聲。
待朱謙松開她,她便将自己墊的高高的,今日得一老妪提醒,方知房事結束後不能過快洗浴,要仰躺着些,這樣容易受孕,沈妝兒照做。
朱謙看不懂女人家這些舉止,見她一張殷紅的小臉埋在裏側,只當她生氣了。
“我抱你去沐浴?”他俯身過來,哄着道。
沈妝兒懶得與他解釋,精疲力盡道,“王爺去洗吧,妾身不急,若是王爺嫌棄,便回前院去睡....”
朱謙被她噎得不輕。
待洗好回來,沈妝兒竟然睡着了。
那張小臉嬌顏酡醉,長睫密集地覆在眼下,乖巧軟綿,朱謙心裏也跟着軟成一片,喚來留荷替她擦拭一番,倚着她睡下。
這一夜沈妝兒睡得并不好,翌日上午氣恹恹的,打起精神操持了半日府中諸事,西苑這頭人手大換血,洛氏那些心腹婆子女婢,該打發的打發,該發賣的發賣,除了洛夫人的屋子,其餘之處均查抄一番,倒還搜出不少錢財,其中不少是王府之物,該入庫的便入庫,餘下也賞了下人,上下歡喜。
洛氏姐妹被送去寺廟,許多觀望的下人紛紛鉚足了勁來沈妝兒跟前表忠心,沈妝兒有心料理了幾個不聽使喚的婆子,抓大放小,殺雞儆猴,很好震懾了後院。
午膳用了一盤粉蒸肉,一碟藕尖炒肉,便作罷,消食半個時辰,便往羅漢床上一趟,呼呼補眠。
大約申時三刻,留荷急匆匆将她搖醒,“主子,大姑奶奶來了。”
“什麽大姑奶奶....”沈妝兒迷迷糊糊,撐起半個身驟然反應過來,立即醒了神,“大姐來了?”
留荷笑着點頭,扶着她起床,“是呢,還帶了雙雙小小姐過來。”
沈妝兒喜上眉梢,連忙趿鞋下榻,目光往窗外掠,輕快問,“人呢?”
留荷回道,“聽雨已去側門迎接,想必很快便到了。”
沈妝兒趕忙梳好頭發,穿戴妥當,正要迎了出去,聽雨已引着沈嬌兒與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進入門廊,只見那小姑娘大約不到三歲年紀,梳的一對雙丫髻,紮着粉色的飄帶,雙頰粉紅如桃,活像是年畫裏走出的花童。
雙雙牽着沈嬌兒衣角,看到沈妝兒咧開嘴腼腆地笑了,露出一排齊整的白牙,“姨母...”
那雙眼黑啾啾的,如同一汪水似的,沈妝兒心一下便化了,
“雙雙....”連忙走過去,将孩子摟在懷裏。
她前世今生都盼着有個孩兒,一見到這般可愛的女兒,滿眼的豔羨。
将人抱入軒內,分主賓落座。
雙雙是個自來熟,倚在沈妝兒懷裏也沒半點認生,留荷親自奉來果子點心,沈妝兒淨了手,挑了一塊玉豆糕給雙雙,雙雙張開貝齒将整塊糕點咬入嘴中,雙頰鼓如魚鰓,一屋子人笑出聲來。
“大姐怎麽有空來看我?”
沈嬌兒坐在她對面,笑容有幾分憔悴,“今日二妹與楊三郎過定,我正好回了家裏,昌王府的事傳遍了京城,祖母不放心你,幾個妹妹年紀小不經事,便遣我來探望,原還有些擔心,瞧你這氣色,睡得這般沉,可知是沒往心裏去。”
沈妝兒滿臉愧色,“都出嫁了這般久,總是勞累祖母憂心,是我之過,我待會便遣人去回祖母的話,我很好,讓她老人家放心。”
不知哪句話觸動了沈嬌兒,沈嬌兒眼眶泛酸,怔怔的竟是沒說話。
沈妝兒瞧她這副神色,将孩子遞給留荷,示意婢子們退下。
斜陽在水面鋪了一池碎光,茂密的樹枝宛如細長的觸手,伸向蔚藍的蒼穹。
水軒內靜谧無聲。
沈嬌兒眼底隐隐泛着水光,垂眸,一行淚滑下。
沈妝兒瞧在眼裏,憂心問道,“大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沈嬌兒強忍着淚,搖頭失笑,“左不過那些瑣事,我只是在想,我們姐妹子嗣怎麽這麽艱難,我自生了雙兒,整整三年不曾有孕,忍着滿腔的屈辱給他納了妾,夫君倒是好,一直暗中給妾室喂避子湯,可這段時日,婆母言下之意是要停了避子湯,我這心裏呀,刀割一般疼。”
“我原以為處處讨好她,她能給我留些面子,這回廣寧伯夫人托她做媒,她自個兒不屑于出面,便唆使我來娘家說項,我瞧着楊三郎不錯,也就依了她,不成想,也沒撈到半點情面,還說...還說是替我娘家解憂...說玫兒高攀了楊三郎...”
沈嬌兒哽咽着,心口千萬只蟲蟻在咬似的,鑽心的疼。
沈妝兒聽到最後一句,臉色跟着泛青,“簡直欺人太甚!”
“那姐夫呢?”
提起霍許,沈嬌兒眼底溢出幾分柔色,“你姐夫倒是還好,只可惜性子懦弱了些,由着他娘做主,我就怕久而久之,他遲早被他娘說動....”
“對了,我聽說你們府上也住着一雙表姐妹,王爺可有意納為妾室?”
沈妝兒道,“前不久鬧事,被王爺送去廟裏看管。”
沈嬌兒吃了一驚,旋即露出幾分豔羨,拍着她手背,“看來王爺對你還算有心...”
沈妝兒無意解釋經過,便順從她點了頭。
沈嬌兒望着漸沉的天色嘆道,“不瞞你說,淮陽侯府已是面子光鮮,裏子難看,這些年一家子開支甚大,早已不複當年光景,這些年我嫁妝也貼了七七八八,婆母見我已不中用,便把主意打到夫君一表妹身上,這位表妹,是商戶出身,家財萬貫,萬一真讓她進了門,我哪有立足之地?”
沈妝兒聽到這,臉色已沉如凝水,這才想起,前世淮陽侯府在京中動亂不久後,舉家搬回了老家,直到朱謙登基為帝方回京,她派人前去淮陽侯府宣大姐入宮敘話,卻被告之,大姐懷了胎在老家養身子,起先沒多想,後來輾轉得到消息,淮陽侯府已将妾室扶為平妻,而沈嬌兒被妾室逼得落了胎扔去了莊子上,那時她病入膏肓,幾番想求朱謙幫沈嬌兒主持公道,終是沒能等到他出現,便撒手人寰。
心頭熱浪一滾,沈妝兒探身握住了沈嬌兒的手腕,
“長姐,你答應我,無論如何想辦法,不能讓那妾室入門。”
沈嬌兒怔了下,只覺沈妝兒眼底布滿堅決,仿佛她行錯一步便跌入萬丈深淵似的,是不是吓着妝兒了?
沈嬌兒愧色頓生,“好好好,我知道了,我會想法子的,妝兒,都怪我,不該與你說這些,叫你為我操心。”
沈妝兒岔開話題,“咱們姐妹許久不曾敘話,好不容易出門一趟,今日你與雙雙便住在這裏。”
沈嬌兒聞言大驚失色,“那可不成,家裏還需我....”
一語未落,被沈妝兒打斷道,“長姐,我知曉你在淮陽侯府掌着中饋,日日替侯府操勞,片刻都離不得,這一回,且讓他們瞧一瞧,你不回去,家裏亂成什麽樣,省得沒人記你的功勞...”
沈嬌兒從未聽過這樣的論斷,一時惶惶不已,“這...不太好吧,我怕....”
“怕什麽?”沈妝兒渾身流露出泰定的雍容,眸光流轉,笑道,“就說是我留你和雙雙過夜,想必侯夫人也不敢置喙。”
沈嬌兒怔怔望着妝兒,仿佛是頭一回認識她似的,也對,原先怎麽沒想到呢,她的妹妹是煜王妃,是當今皇家兒媳,七皇子朱謙近來執掌軍器監,重得聖上重用,就連二伯父也升任軍器監監正,她怕什麽?畏首畏尾的,反而被人看輕。
募的湧上一抹意氣,沈嬌兒颔首,“就依妹妹安排。”
雙雙聽聞要在王府留宿一夜,高興地手舞足蹈,四處亂跑,沈嬌兒急得生怕她撞壞了物件,連連喝住她,卻被沈妝兒給制止,
“物件哪有人重要,雙雙高興就讓她跑,別摔着便是。”又喚來隽娘,
“你領着雙雙四處逛一逛,莫要約束了她,自然也不能讓人沖撞了她。”
“奴婢遵命。”
“對了,妝兒,我這趟來,還有一件事與你說,普華寺的靈遠大師打西域回京,聽聞他的簽很靈驗,我想擇日去求個簽,再拜拜送子觀音,要不,咱們一起去?”
沈妝兒心中正惦記着孩子的事,上蒼能将她重新送回來,想必也不吝賜她一個孩子,便颔首,“擇日不如撞日,明日我便随你一道去。”
朱謙忙完正想回後院,聽聞沈妝兒長姐過府探望,今夜還要留宿,一時眉頭皺得死死的,掉頭回了書房。
沈妝兒派人将膳食送去書房靖安閣,自個兒卻是抱着雙雙,一勺勺給她喂糕點軟食,雙雙張開粉嘟嘟一張小嘴,時不時撲騰一口,好朝自己母親露出得意之色,
沈嬌兒捏了捏她臉頰,“姨母慣着你,你便神氣了。”又看了一眼漸暗的天色,問道,“王爺呢?你不去服侍王爺用膳?”
沈妝兒渾不在意,繼續喂湯水給雙雙喝,“王爺在書房用膳,無礙的。”
沈嬌兒也不敢多問。
半夜,朱謙收到急訊,軍器監研制出的火炮走了火,傷了些士兵,他需連夜出城查看,臨走前,不知怎麽想起了沈妝兒,昨夜她眼巴巴不希望他離京的模樣在腦海閃過,心中一時不忍,掉頭來了後院。
隔着一層素紗,清晰瞥見她坐在軒窗下,懷裏抱着一稚兒,那小姑娘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亮晶晶的,咿呀咿呀在認字,沈妝兒摟着她,眼底的笑似一泓春水,畫面漸漸浸入他腦海,若她成為母親,定是個溫柔且耐心的阿母。
駐足片刻,終是未打攪,轉身,清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
五月十二日晨,綿長的朝陽灑落庭院,夏木蔭蔭,亭臺閣謝皆掩映在這片葳蕤之間。
姐妹倆早起梳洗妥當,雙雙睡得睜不開眼,鼓囊囊的頰邊還留着口水,沈妝兒還未照顧過孩子,便預先學習着,親自替雙雙擦拭,小姑娘不肯睜眼,攔腰抱住她,使勁往她懷裏蹭,
“娘....”
這一聲娘,叫得沈妝兒紅了眼眶。
嗓音柔軟,淬了蜜糖似的,淌入她那幹涸的心田,沈妝兒呵護至寶似的将她摟入懷裏,“雙雙.....”
沈嬌兒瞧着原要斥責女兒,瞥見沈妝兒這副神情,就知道她太想要個孩子了,一時心疼,裝作沒瞧見的,吩咐下人将雙雙吃食與衣物搬上馬車。
辰時初刻,一行人出了門,溫寧親自送到門口,沈妝兒先安置沈嬌兒母女上車,方折回來問道,“你說王爺昨夜出城了?”
“是...”溫寧滿臉疑惑,“王妃不知道嗎?王爺昨夜不是回了後院一趟?”
沈妝兒怔住,他昨夜回了後院?她怎麽沒瞧見,
“出什麽事了?”
溫寧将案子簡單一說,“倒也不算嚴重,傷了幾個人,王妃放心,王爺會處置妥當的....”
沈妝兒聽見傷了人,心裏便不好受,只是此事她也幫不上什麽忙,便說,“我知道了....”轉身登車離開。
普華寺坐落在京郊普華山,山頭不高,幾處山脈綿延一片,狀如卧牛,而普華寺恰恰坐落在牛腰處,遠遠的,越過叢叢翠林可見寶蓋金光閃閃,如同佛光臨世,平日香火極是旺盛。
恰恰有一處空曠的山頭,草蔓蔭蔭,可瞻仰金光寶頂,每每有行人路過,皆在此駐足朝佛寺跪拜。
沈妝兒出行,自有王府侍衛開道,行到此處見行人攔了路,便要強勢趕走,為沈妝兒所阻,因此耽擱了些時候,等馬車行至山門下,已是午時初。
從山門至上方大雄寶殿,有整整一百零八石階,奶娘與女婢輪流牽着雙雙,沈嬌兒與沈妝兒姐妹相互攙扶,才走了一半,沈嬌兒便氣喘喘的,走不動了。
汗水自額角滑了下來,人立在陽光下,那厚厚的脂粉便遮掩不住眼角的疲态,骨相亦是美的,可惜便是少了幾分紅潤的氣色,沈妝兒瞧在眼裏,疼在心裏。
尋了一處樹蔭下小憩片刻,方一鼓作氣上了大雄寶殿,玉臺上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靈遠大師名貫四海,今日天氣又是不錯,慕名而來的便不在少數,亦有不少官宦夫人遠遠瞧見了沈妝兒,過來行禮,沈妝兒一一應酬。
沈嬌兒倚在她身側,掃了一眼花團錦簇的玉臺,悄聲道,“人這麽多,也不知何時能輪到咱們?”沈嬌兒也是淮陽侯府長媳,偏偏在這權貴遍地的京城不夠看,堪堪掃了這麽一眼,便有不下三家公爵府邸的女眷,想必都是慕名而來。
沈妝兒拍了拍她手背,安撫道,“莫急。”又吩咐身側的留荷,“快些将香燭果品先去奉上。”留荷先行一步,留下聽雨在一側侍奉。
沈嬌兒擔心雙雙坐不住,安排奶娘并厲害的婆子領着她去玩,昨一日隽娘與雙雙處得極為愉快,滿心眼裏喜歡這個小姑娘,便兩眼冒光看着沈妝兒,沈妝兒失笑,“我正不放心,你跟着去也好。”又遣了三名侍衛跟着,一行人護着小孩兒往後院放生池玩去了。
護駕的王府侍衛長曲毅正是曲風的兄長,早已安排知客僧迎候,來的是一位年紀四十上下的大僧,從袈裟品階可看出非普通知客僧,沈嬌兒便知是沾了沈妝兒的光了。
引着二人入了殿內,先拜了寶相莊嚴的大佛,旋即去了後院一小佛堂捐香油錢,此事自然是交由留荷等女婢去做,沈嬌兒與沈妝兒坐下木塌兩側喝茶,那大僧侯在一旁與二人說話,
“來了幾位貴客,靈遠師兄正在藏書閣與人看相解簽,還請王妃稍待,貧僧已吩咐人去通報,想必無需太久...”
這一開口方知是靈遠的師弟靈慧,平日主持寺裏的庶務,若非皇家貴客,等閑不必親自露面。
沈妝兒尋思近來請靈遠大師解簽看相的不知凡幾,她平白插上去,恐遭人埋怨,總之今日能見到,也不必急于一時,道,“既如此,咱們午後再去,也不要為難大師。”
靈慧聯想那位的身份,也不是好相與的,既是煜王妃體貼,便順驢下坡,“王妃寬厚,貧僧代師兄謝過。”
臨走前沈嬌兒按捺不住問道,“就不知還有哪位貴客?”
靈慧看了沈嬌兒一眼,換作平日靈慧是不會透露的,只是礙着沈妝兒在場,不敢隐瞞,便回,“首輔家的王夫人與寧尚書的夫人....”
沈嬌兒一驚,連忙噤了聲,心裏卻懊惱着,那夜沈妝兒與寧家生了過節,偏偏今日在這裏又撞上了,一時後悔不該扯着沈妝兒來求簽。
避開也好。
沈妝兒姐妹打大雄寶殿後殿出來,一同前往觀音殿,沈嬌兒在菩薩跟前跪了許久,沈妝兒拜了拜佛,趁着沈嬌兒跪經的片刻,便去了隔壁的往生堂,祭奠自己故去的母親。
沈三夫人原是江南大戶人家的女兒,進入本朝後,家族漸漸沒落,如今舅族一家尚在江南,沈三夫人去世後,沈家在普華寺供奉了一塊往生牌,沈妝兒每每來普華寺總要在此處待上半日。
今日因與長姐同行,也不敢耽擱,堪堪跪了半個時辰,便一道回客院用午膳。
彼時雙雙也玩累了回來,一家子吃了午膳,沈嬌兒将女兒哄睡後,靈慧大師那頭遣人來了,說是請沈妝兒前去藏書閣求簽。
出了客院往東上了一條游廊,游廊上方纏繞綠茵藤蔓,亦有紫色小花點綴其中,十分沁涼。沿着幾條石徑往上攀沿,終于抵達一處白玉石砌成的寬臺,擡目便可見一七層的木制建築高聳入林,正是建在山脊側的藏書閣。
一行人踏入藏書閣第一層的敞閣,方覺此處坐滿了人,珠翠環繞,環佩叮當,皆是前來問姻緣子嗣的女眷,亦有少數問前程的年輕士子少爺,偌大的廳堂聚了大約有百來人,坐在當中被衆星拱月的正是王欽的妻子王夫人與寧倩的母親寧夫人。
沈妝兒不成想二人還在此處,看了一眼并未露出旁的表情,倒是兩位夫人瞧見了沈妝兒立時一怔,尤其是寧夫人,想起前幾日被王府拒之門外,上一瞬還被人恭維着,下一瞬便遇見正主,臉上有些挂不住。
雖是如此,禮節不可少,衆人連忙起身朝沈妝兒施禮,
“給王妃請安。”
“諸位免禮,”沈妝兒颔首,
諸人客套雖在,卻也止于此,行過禮,場面便靜了下來。
再也不會有人像以前那般對沈妝兒指指點點,卻也無人敢上前寒暄,沈妝兒再尊貴,也不過是諸多皇子妃罷了,首輔夫人的榮耀可是獨獨一份的,連昌王妃與六王妃尚且要給王夫人幾分顏面,又何況旁人。
衆人聚在王夫人與寧夫人身側,并不言語。
倒是王夫人思及丈夫的忠告,要時刻保持首輔夫人的體面與尊貴,切莫小肚雞腸,暗想自己處處拔尖,何苦跟個丈夫不疼婆婆不喜的女人計較,遂大方上前與沈妝兒納福,一雙丹鳳眼端得是三分和氣七分雍容,
“王妃娘娘,此前我家笙兒多有得罪,還請王妃恕罪...”
沈妝兒淡淡看着她,“得罪談不上,只是我以為王家規矩大,乃鐘鳴鼎食的世家,嫡長女不該行妾室之舉,都說長嫂似母,還望王夫人多多教導。”
王夫人臉色一白,心口湧上一股血腥,與生俱來的傲氣讓她生生忍住,堪堪擠出一絲笑,
“王妃誤會了,笙兒并無此念....”心下琢磨着,得早些替王笙相看一好夫婿,省得被沈妝兒說道。
時當午後,陽光打茂密的樹林投遞下來,光影在沈妝兒背後交織,她神情忽明忽暗,
“那我拭目以待....”
扔下這話,便與沈嬌兒上了樓梯。
靈遠大師跪坐在一尊佛像前,面前擱着一蒲團,他面相方正,枯瘦如柴,白眉如卧,一雙眼卻端得炯炯有神,瞧見沈妝兒進來,先起身行了一禮,
“給王妃請安...”
“大師好。”
沈嬌兒在屏風外候着,沈妝兒便先跪在蒲團上,靈遠大師盤腿坐在她對面,微微阖眼問道,
“不知王妃有何求?”
沈妝兒雙手覆在小腹,微微緊了緊,淡聲道,“求子嗣....”
靈遠大師并不意外,眉目低垂着,寶相莊嚴問道,“是求簽還是問卦?”
“問卦...”
“好,請王妃說一字,待老衲為王妃蔔一卦...”
沈妝兒目色微怔,越過靈遠大師肩頭,瞭望窗外空濛山色,午陽已被雲層遮去,天色漸漸黯淡下來,她腦海浮現前世朱謙離開那一夜,她一手覆在小腹,一手握住他寬大的手掌,倚在他懷裏低泣,
“若孩兒出生,你還未歸來,我取個什麽名兒好?”
男人神情隐在暗處瞧不見,低沉的嗓音卻在耳側堅定響起,
“若是男兒便叫靖和,若是女兒便稱靖寧....”
沈妝兒深深咬着唇,疼痛而不自知,淺淺落下一字,
“靖...”
又用筆在宣紙上寫了下來。
靈遠大師瞥了一眼,又問了沈妝兒的生辰八字,默然念了幾句佛語,便攤開掌心的竹卦開始蔔卦。
只聽見叮的幾聲,清脆的竹卦蹦落在地。
沈妝兒閉着眼,手心緊張地冒汗,生怕卦象不好,暗想自己死過一次了,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又鼓起勇氣睜開眼,地上擺着三個竹卦,壓根瞧不明白,便去打量靈遠大師臉色。
靈遠大師神色如常,看不出端倪,不過他看着這個卦象,沉默了許久。
沈妝兒也不知他尋常是何樣,一時摸不出深淺。
見靈遠大師盯着卦象久久不語,沈妝兒這才有些慌,低聲問道,
“大師有話不妨直言。”
靈遠大師擡着矍铄的雙眼看着沈妝兒,凝然道,“老衲有八字奉予王妃。”
“請說。”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沈妝兒聽了這八字心神震撼,
被他窺出天機了,知道她是死過一次的人?
“這與孩子何幹?”她盡量維持出表情。
靈遠大師這才一笑,笑意淺淺的,那雙枯澀的眼綴着些許暖意,
“子存母體,依母而生,你怎樣,他便怎樣....”
心弦被狠狠一撥,沈妝兒霎時明悟過來。
她活過來了,她浴火重生,是不是意味着孩子也能活過來。
喜色漸漸漫過眼眶又被她抑在眼底,她雙手加眉一拜,
“多謝大師。”
這下有了主心骨似的,忐忑許久的心着實安落下來,這個孩子已是她唯一的指望,否則她不知要如何與他過下去,幸在還有些盼頭。
繞屏風而出,已将神色掩藏好,示意姐姐進去。
沈嬌兒懷着忐忑與希冀邁入禪房。
底下敞廳,寧夫人将王夫人拉到席位上坐着,輕聲問道,
“她剛剛說了什麽,你臉色這麽難看?”
那些話丢人現眼,王夫人自然不會說出來,心裏不免琢磨,丈夫說得對,若不早些将王笙嫁出去,這樣的閑言碎語還會有,原先大家只當沈妝兒橫插一腳,壞了煜王與王笙的姻緣,如今親眼瞧見煜王維護沈妝兒,甚至不惜露兩排牙齒印來推拒側妃,輿論風向頓時變了,暗地裏自然有人說王笙不知廉恥,惦記人家夫婿。
只是那個傻丫頭一心栽在煜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