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朱謙連着在府上歇了三日, 傷口總算愈合。白日他便在書房處理公務,夜裏回到天心閣寝歇,沈妝兒躲了這麽遠的地兒, 他都能跟來, 只得由着他。奇怪的是,這三日他幾乎不言不語,只偶爾盯着她出神, 沈妝兒當他琢磨公務,未曾上心。

五月初十這一日晨, 夫婦二人剛用完早膳,皇宮來了一位女官, 說是奉皇後诏命,宣沈妝兒入宮。

朱謙從裏間換了衣裳出來,身上松松垮垮披了件外衫,還沒來得及系帶,

“我也許久不曾給皇後請安,随你一道去。”怕她被宮裏的娘娘們欺負。

沈妝兒失笑, 上前替他系好腰帶, “皇後只傳召我,王爺跟着去像什麽樣?我自己能應付。”

玄色的王服繡着繁複的花紋,他青玉而冠,簡約的玉帶勾勒出清隽挺拔的身形, 幹脆又利落,與其他酒池肉林的皇子不同, 朱謙一身清越氣質無與倫比。

他看着沈妝兒, 眉眼盈盈, 芙蓉嬌靥, 沒有半點懼怕的樣子。

也好,不再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人,如今大大方方,坦蕩磊落,若真有人欺負了她,他再替她撐腰便是。

沈妝兒入內換上王妃品階的宮裝,殷紅通袖對襟大衫,深青色金繡雲鳳紋霞帔,戴上一頂口銜珠翠的繁複翟冠,被丫鬟攙扶從內步出,通身的氣派不顯山露水,卻又讓人不容小觑。

朱謙定定看了她半晌,拉着她出了門,沈妝兒瞥見那雙握過來的手,揣了一肚子的疑惑。

朱謙今日也要入宮,便與她一道打東華門入,行至仁壽宮附近,朱謙折去了奉天殿,沈妝兒前往坤寧宮,往西穿過東六宮,位于中軸線上的坤寧宮紅牆綠瓦,遙遙在望。

沈妝兒腳步反而緩了,前世最後一年居于此處,竟是從未好好瞧一瞧它是怎番模樣。

蔚藍的天,純淨的沒有絲毫雜雲,茂密的森木無聲在風中湧動。

金碧輝煌的翹檐恢弘地伸向天際,一行燕鳥如箭矢劃過幽藍的明空,不曾留下一絲痕跡。

擡眸,宮人如雲侯在殿門,她在一遞一遞的請安聲中跨入坤寧宮。

熟悉的殿宇,閉着眼都知道幾間幾房,坤寧宮通往後花園的穿堂處,擺着那盆蓬萊八仙玉山子都被她摸出一片包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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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模糊糊的幻影中,幾位端秀雍容的婦人面目漸漸清晰。

李皇後端坐在上首,梳着一絲不茍的妝容,一成不變的嚴肅面相,看見沈妝兒神色淡淡的,隐隐有幾分不快,卻未發作。

在她右側坐着的正是寧倩的姑母寧貴妃,眉清目秀,氣度不俗,除此之外,還有幾位位份較高的嫔妃陪坐。

見過禮,皇後賜了座。寧貴妃先開了口,她和顏悅色道,“煜王妃,請你入宮,是我的意思,代我侄女與你道歉,那日壽宴她一時驕縱沖撞了你,還望見諒。”

沈妝兒起身朝她屈膝,“貴妃娘娘言重,都過去了,我也忘了。”

眉睫輕垂,神色無一絲波動,反倒是讓寧貴妃說不下去。

殿內頓時一靜。

寧貴妃是聰明人,将态度擺出來,皇帝那頭也能交待過去,再糾纏這個話題只會讓寧家越發難堪,便笑着請示皇後,

“娘娘,您看,煜王妃行了一路,可否上些瓜果點心與她解乏。”

皇後颔首,看了宮婢一眼,宮婢吩咐下去,其中寧貴妃又笑問了沈妝兒傷勢如何之類。

包括皇後在內,諸人言談間客氣許多,與以往大有不同。

沈妝兒心中困惑,稍稍思忖便明白了。

男人若看重自己妻子,旁人自不敢輕待。

以往朱謙并不将她當回事,旁人便可随意拿捏她。

這回朱謙雷厲風行往司禮監遞了一道折子,奪了寧夫人的诰命,震懾住了這些魑魅鬼倆。

衆人對她也就客氣了。

細細斟酌來,當真是諷刺,女人家的臉面竟是靠男人掙的。

若是哪一日,她也能為自己掙出一片天地該多好。

離開坤寧宮,皇後告訴她,岑妃病重,示意她去探望,沈妝兒只得轉道趕往西北角的鹹福宮,暗忖前日朱謙曾去過一趟鹹福宮,想必已将洛家的事禀于岑妃,岑妃此次生病,該是心病,她這一去,定自讨沒趣。

怎知,到了鹹福宮前,竟是被宮人攔了路。

那宮婢神色淡漠道,“回王妃的話,岑妃娘娘說誰也不見,還請您見諒。”

沈妝兒愣住了,這是給她下馬威麽?

甚好,她巴不得岑妃不待見她,省了一大樁麻煩,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了。

宮婢看着她背影瞠目結舌,煜王妃就這麽走了?也不多問幾句,她還準備一大車話好煞煞王妃威風呢?

皇家媳婦行走內廷,準許帶一名女婢随身,今日随她入宮的是留荷。

出了鹹福宮往東走,不知不覺來到了禦花園,禦花園院深木盛,花團錦簇,午陽正盛,暖風送來陣陣花香,沈妝兒沿着環廊邁過一個轉角,與留荷打一片細竹裏繞出來,驟然發現前方木亭裏有人。

隔得遠,只瞧見那女子滿頭珠翠,穿戴華貴,應是一年輕宮妃,三五個宮婢內侍随侍在側,仿佛面前跪着什麽人,因被石井擋住,沈妝兒瞧不清是誰。

沈妝兒從不插手宮裏的事,主仆二人當即要轉身,怎奈已被對方發現,一道盛氣淩人的嗓音喝了過來,“何人在此?”

二人無奈相視一眼,被迫轉身,擡目間沈妝兒已露出一個笑容來。

“不知娘娘在此小憩,多有打攪。”儀态端方邁了過去。

走近一瞧,沈妝兒已認出人來,正是近來十分得寵的林嫔娘娘。

留荷連忙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林嫔瞧見沈妝兒,臉色微微一變,她現在身份猶在沈妝兒品階之下,只得草草行了個禮,“煜王妃怎在此處?”語氣并不恭敬,煜王在朝中并不受寵,沈妝兒又是五品官宦女,還入不得林嫔的眼。

沈妝兒也颔首回禮,立在亭子邊緣,随口回道,“前去鹹福宮探望母妃,正打算出宮,不成想遇見了娘娘...”

林嫔當着沈妝兒的面,收斂了幾分,指着跟前小內使道,“本宮倒也不是無故在此,實則是這個小太監沖撞了本宮,害本宮這玉簪子跌碎了,這可是禦賜之物,本宮正要罰他!”

那清瘦的小太監戰戰兢兢撲跪在地,拼命磕頭,細聲細氣懇求,“奴婢并非有意沖撞,請娘娘饒命,請娘娘饒命....”實則是他在此處讀書,林嫔路過瞧見他吓了一跳,自己摔了簪子。

聲音略有些耳熟,沈妝兒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沈妝兒淡淡瞥了他一眼,從穿着來看,應該是內書堂的小內使。

本朝準太監習書,特在皇宮設內書堂,遣翰林學士授課,目的在培養一批小內使習書認字,以備将來進入司禮監幫着皇帝批閱奏折,司禮監掌印,人稱內相,對柄外朝的內閣首輔。

她記得每年五月底便是內書堂考核之期,倘若過關,便可進入司禮監當值,于面前這個小太監而言,便是鯉躍龍門的機會,若死在此處不知多冤。

平心而論,沈妝兒不想多管閑事,只是活生生一條命,若視而不見離開于心不忍,此外,她已不巧撞見這樁事,犯了林嫔忌諱,若不能圓滿解決,如同在林嫔心裏安了個疙瘩。

別看這些寵妃,年紀輕,品階不高,若在皇帝耳邊吹吹枕邊風,她與朱謙吃不了兜着走。

沈妝兒當即臉色一凝,“竟有這等事?着實可惡,只是,禦賜之物實非等閑,打死小太監事小,被父皇知曉事大,娘娘受父皇寵愛,定是日日戴着這簪子,父皇若瞧見簪子沒了,必定過問,我擔心因此傷了父皇與娘娘的情分,可就麻煩了....”

林嫔果然眼色一沉,指着小內使與身後侍從道,怒道,“還愣着做什麽,快将他給我拖下去杖斃.....”

“等等....”沈妝兒出言攔住,她環顧四周道,“娘娘若這般興師動衆,怕是會鬧得阖宮知曉,被有心人聽見借機生事,有損娘娘清譽。”

林嫔聞言很快醒過神來,她近來十分受寵,宮裏瞧她不順眼的人多的去了,若鬧得人盡皆知,于她百害而無一利。

幸得面前這煜王妃提醒,否則她便要落人口實。

于是,語氣也跟着親厚了幾分,“那依王妃之見,此事該如何善了?”

沈妝兒稍稍思忖,滿臉真切道,“我與娘娘投緣,實在不忍娘娘因此事被父皇責怪,不若這樣,娘娘回頭便說,這玉簪被我瞧上了,尋娘娘您讨要,林嫔娘娘您仁慈,也不好因玉簪失了顏面,便将這玉簪贈了我,父皇若曉得了,怕是還誇娘娘您識大體,另外再賞賜娘娘也未可知。

林嫔聞言神色一亮,這果然是個好主意,

“只是,我何等何能,讓王妃替我擔幹系.....”

她與沈妝兒不熟,不敢擅自領這麽大人情。

沈妝兒聞言神采奕奕,語氣讨好,“我是父皇的兒媳,父皇哪會跟我這個晚輩計較,娘娘便不一樣了,父皇看重娘娘,娘娘一言一行均受阖宮關注。”

這話在理,林嫔深以為然,于沈妝兒來說,這是樁小事,落在她頭上便是奉上不恭,被皇後與寧貴妃抓住,不死也得脫層皮。

她也算将沈妝兒的話聽明白了,沈妝兒是見她受寵,特意賣個人情給她。

沒成想這煜王妃也是個妙人兒。

“那就勞煩王妃了....”

沈妝兒示意留荷從林嫔宮婢手中接過那斷成兩截的玉簪,目光落在小內使身上,

“至于這小太監,”

沈妝兒故作冷色,“他實在是該罰,娘娘不便出面,幹脆将此人交給我,我替娘娘打他二十板子,此事便了了....”

林嫔經沈妝兒這般點撥,自然懂得不能打死了人。宮裏內侍均按名籍造冊,死了個人定要追問因果。

“如此甚好....”

二人又寒暄了幾句,林嫔急于離開此地,便匆匆告辭。

沈妝兒待她走遠,方才垂眸看向那小太監,

那小太監也擰得清,當即猛磕頭,“謝王妃救命之恩,謝王妃救命之恩!”

一下又一下,額尖現出幾分血色。

沈妝兒哭笑不得,連忙和顏悅色道,“好了,你別怕,我不會打你,快些起來。”

小太監聞言驚愕地擡起眸來。

露出一張俊秀白皙的臉,更是一張熟悉的面容。

沈妝兒怔住了,

這不是劉瑾嗎?

前世升為司禮監大珰的劉瑾!

沈妝兒心怦怦直跳,她記得,前世這個劉瑾極是能幹,堪堪進入司禮監一年便立了大功,頂替秉筆孫明執掌東廠,此人雖是太監,卻極有風骨,不興大獄,在朝野甚有令譽,朱謙登基後,劉瑾繼任司禮監掌印。

居然無意中救下了他。

劉瑾見沈妝兒盯着他發愣,連忙擦拭眼角的淚,喚了一聲,“娘娘?”

沈妝兒回過神來,失笑道,“哎呀,你模樣竟是與我一位故人像極。”

留荷在一旁暗自嘀咕,她跟了主子十來年,怎麽沒見過這等模樣的故人。

劉瑾聞言越發驚喜,連連磕頭,“能肖似娘娘故人,是奴婢天大的福氣,王妃娘娘大恩,奴婢無以為報...”

沈妝兒含笑道,“快些起來吧,我一是不忍她打死你,二呢,也是借機與林嫔結個善緣,你不必放在心上....”

劉瑾感激涕零,磕頭如搗蒜,“在奴婢眼裏,王妃便是奴婢的救命恩人,王妃娘娘不知,再過數日,奴婢便要參加內書堂考核,倘若此時死了,當真是冤屈,王妃是奴婢再生父母....”

留荷聽了這話,作色瞪他一眼,“胡說,王妃年輕,哪有你這麽大兒子....”

沈妝兒也跟着露出幾分笑意。

劉瑾被這話說的破涕為笑,“奴婢失言,奴婢一定記得王妃大恩大德....”一面揩着汗起身,一面不好意思,俊臉窘得通紅。

沈妝兒看着他,擺擺手道,“你一當差之人,莫要離開太久,快些回去吧....”

劉瑾越發覺得這煜王妃是個心善體貼的主子,心中銘感五內,再三道謝方不舍地離開。

留荷見一場風波消弭于無形,一時對沈妝兒佩服得五體投地,

“幸在主子機智,否則撞破了林嫔的事,如同惹了麻煩上身,眼下不僅化解了風波,更是結了善緣,王妃,以前怎麽不見您費這些心思?”

沈妝兒哭笑不得,前世她一腦門聰明勁全部撲在朱謙身上,哪懂得經營這些人情世故,女人一旦将眼界放寬,天地也就寬了。

回到王府,已是申時初,沈妝兒餓得慌,留荷連忙吩咐下人傳膳。

從宮裏回來,哪回沒用膳,何況又是這個時辰,管家察覺不對勁,悄悄禀了溫寧,溫寧疾步趕來後院膳廳,隔着珠簾朝留荷招了招手,留荷踱步出來,二人挪至牆角說話,留荷看着溫寧,便冷笑一聲,

“長史大人有所不知,今日王妃去鹹福宮探望岑妃娘娘,吃了個閉門羹,岑妃娘娘不僅不肯見王妃,竟是不留王妃用膳,害王妃餓着肚兒回來,從禦花園走到這東華門,堪堪大半個時辰,這麽曬的日頭,險些暈過去....”

溫寧聞言心下一驚,揩了一腦門汗,“王妃委屈了,待王爺回來,我定禀于王爺。”

心想這對婆媳是徹底撕破了臉面,以後還怎麽回寰?岑妃也是糊塗了。

戌時初刻,風撩過青翠的細竹,有清新的芳草氣息送入靖安閣。

朱謙打軍器監回了書房,溫寧親自奉上一杯溫茶,便将今日之事禀于朱謙,朱謙臉色果然難看,将茶盞往桌案一擱,“前日入宮,我便告訴她,此事與王妃無關,是洛氏無矩在先,不成想母妃依然将這筆糊塗賬算在王妃頭上。”

溫寧哭笑不得,躬身笑道,“婆媳乃天敵,那洛姑娘又是娘娘親外甥女,自然是偏袒些....”轉念又道,“王爺,王妃心裏定不舒坦,您要不去哄一哄?”

朱謙颔首,他剛從衙門回來,一身的汗,起身入內室沐浴,換了一身玄色直裰出來,“我這就去後院..”才邁開兩步,忽然折回來,涼涼看着溫寧,

“你有沒有覺得,王妃近來與原先大有不同?”

溫寧眨了眨眼,将腰身挺直了,“您才發現嗎?”

朱謙心中一哽,面色泛黑,肺腑仿佛有灼浪滾過,難受得緊,猶豫了一瞬,還是道,

“近來無論我怎麽對她,她不是點頭說好,就是默默應是,前兩日将洛氏姐妹送走,她亦不曾露出個笑臉,換做以前,她喜怒哀樂皆在臉上,一身的鮮活勁.....”

他話未說完,卻被溫寧笑着打斷,

“以前的王妃您不是不喜歡嗎?不是嫌她日日粘着您,就是埋怨她除了下廚織衣什麽都不會,責怪她沒有自己的想法,事事唯唯諾諾..”

朱謙啞口無言,面無表情看着溫寧。

他真是這樣對她的嗎?

溫寧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失笑道,“臣說句不敬的話,王爺是瞧着王妃近來不如以前那般鞍前馬後,是以不好受,您盼望自己對她好時,她能給些熱切的回應,可臣實話實說,原先您對王妃亦是如此,無論王妃如何讨好您,您也極少給她一個笑臉。”

暖風飕飕灌入朱謙衣領,他卻覺脊背一片冰涼,很多事情落在別人身上不覺着,一旦落到自己身上,方覺得,原來這般痛。

沉默良久,他擡目看向幽深的蒼穹,颔首,“我知道了...”

沿着廊庑往後院走,溫寧在這時又追了過來。

燈芒落在這位長史面上,他一臉溫潤如故,笑着一揖,

“王爺,平心而論,近來王妃的變化,臣都看在眼裏,臣覺得甚好,如此才貌雙全,不疾不徐,方與王爺比肩,臣賀王爺得此賢妻。”

作者有話說:

司禮監權勢很大,能封駁內閣與皇帝。我有一本完結文《東宮女宦》,女主是司禮監掌印,權謀言情,快節奏,有興趣的可以去看一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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