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獠面峰上風景極好,生機盎然,許多雀鳥整日在林梢高唱。頂猶有殘雪,綠林郁郁蔥蔥,山路邊多有一叢又一叢的野花,雪白霞粉,十分可愛。

宋旸雖看不見,聽着聞着便也覺得此地十分美妙。他在他住的小院後面找到了一座小竹亭,每日午後都會在那邊略坐坐,因前後皆有高大古木翠竹遮蔭,日光細細碎碎地漏進來,這兒一塊,那兒一塊,清風吹過,它們便和着森森鳳尾細細龍吟随風四散。宋旸閉着眼睛,只覺輕快。

“咔嚓。”落葉被踩在腳下的聲音忽然響起。

宋旸轉過臉朝着那個方向,只隐隐約約瞧見一抹青綠,是廖家人常穿的顏色。他發現這幾日經由廖家大夫早晚施針,他眼睛所能看見的東西似乎清晰了一些。即便看久一點,也不會疼痛難止。

宋旸站起來,那人走近,在他手上按了一下,“不必多禮。”

“宋旸?”

“正是。”

來人坐下,并指了指座位:“請坐。”

廖家人似乎永遠不懂什麽叫客套話,這一位也是極擅長單刀直入,他說:“你可聽過連枝同壽?”

宋旸想了想,搖頭:“未曾聽聞。”

那人解釋道:“結發夫妻其中一方病危,為延長壽命經由術法分享了另一個人的壽數,這便是連枝同壽。”

宋旸微微蹙眉,不解其意,只聽他又說道:“廖家的少族長此刻正卧病在床,而那種術法廖家人正好很擅長。”

宋旸一怔,對方說完話已起身揚長而去。

宋旸把這日午後所遇之人所聞之言深埋心底,他姐姐至今不知自己是作為廖少族長的婚約對象上來獠面峰的,而他也不知他的父親對廖少族長重病之事是否心中有數。他只在廖憙前來看望他的時候,提出拜訪廖家族長的請求。

“我與家姐多日來叨擾貴地,希望能求見族長以表謝意。”宋旸微笑道,這也是禮數,對方避無可避。

廖憙正在倒茶的手一頓,展顏笑道:“不巧,族長數日前出門了,至今未歸。小公子有心了,待族長回府,我定幫你轉達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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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旸又道:“族中少族長英姿不凡,氣宇軒昂,如今暫代族長理事,不知憙姑可否為我引見?”他們上山的第一天倒是去拜會過那位少族長,只是在門口就被攔了下來,說是少族長和長老們在商議事情。

廖憙道:“我們少族長事務繁多,恐怕不便。”

宋旸嘆道:“如此,甚是可惜。”

又過了一段日子,宋旸已從施針改到喝藥,一日三餐三碗苦藥入喉,身邊看着的宋小姐都覺得苦不堪言,可他卻依舊面不改色,從容自如。

宋小姐道:“弟弟,你的眼睛好了嗎?我們什麽時候回家啊?這地方我都玩膩了,我好想爹爹和娘親。”

宋旸道:“已好多了,想來也是時候回家了。”

果然很快,廖憙便來說要送他們回家。

在下山的前一天晚上,宋旸想了想,摸索着出門。此時已入三更,獠面峰的廖家人早早便睡了,宋旸獨自一人扶着山階往上走。他的眼睛雖說好了許多,但一入夜依舊宛如全盲,也不敢驚動旁人,只能繞着路,巧妙的避開了這段時間他打聽到或者親眼看到的崗哨與巡查的人。

他記性極好,基本記得自己在獠面峰所走過的路,今日白天更是借着陪胞姐向玩伴們告別的時候跟着胞姐走了一遍。宋旸一路蹒跚走到少族長的居所前,因途中不慎絆到了一個白天原不在那位置上的石臼,狠狠摔了一跤,膝蓋掌心劇痛,身上衣裳已是髒不可言。

宋旸拍了拍衣服,擡手敲門。屋內燭光亮起,一個小厮披衣起來開門:“是誰?”

宋旸道:“宋家宋旸前來拜會少族長。”

這小厮一團孩氣,當下倒抽了一口冷氣。宋旸聽着動靜,忍不住微笑:“夜深打攪了,請見諒。”

小厮哐當一聲把門關了,半空中還飄蕩着他稚氣的聲音:“你等等!”

宋旸沉默。很快,那小厮又跑回來,拉開門說:“我們少爺睡了,不見客。”

宋旸點點頭,并不為難他:“告辭。”

屋內傳出一聲鐘響,小厮扭頭就又進去了,宋旸看着洞開的房門有點猶豫,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那小厮就冒出來了,手裏拿着一個小瓷瓶:“你受傷了,這個是傷藥,很好用。”

宋旸靜了靜,接過:“多謝。

小厮點了個燈籠,轉身合上門,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月光皎潔,樹影婆娑,宋旸跟在小厮身旁,在下臺階的時候腳步一個趔趄,他小聲驚呼,那小厮眼疾手快扶住他。宋旸一把抓住他的手:“廖少族長?”

少年的掌心都是汗,他的臉湊得極近,明明是個睜眼瞎卻仿佛要借着月光看清楚他的長相似的,認真專注。廖遠韶望着他明澈漂亮卻目光散漫的眼睛,輕聲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宋旸一笑,很有些狡黠的睿智,“我詐你的。”

廖遠韶低低一笑。

宋旸道:“你身上的味道,有點清苦,那日在亭子裏我便聞到了,方才你屋子的大門一打開,那香氣更是清楚。”他一頓,不由面露羞赧,“再說了,我能感到你比剛剛那個小厮高出許多,且你的手,我一摸就知道。”

廖遠韶看着他們還握在一塊的雙手,問道:“你為何找我?”

宋旸反問:“那重病在床又是怎麽回事?”

廖遠韶道:“我并未騙你,我病得很重,只是現在行走無礙。”

“那麽借壽的事呢?”

“那也是真的。”

“你告訴我,是不想我姐姐嫁過來嗎?”

“對你們隐瞞此事是我們廖家不厚道,你回去以後可以直言告訴你父母,這樁婚事原本就不該提起。”

宋旸道:“當日廖憙姑姑拿着一個生辰八字為你尋找婚配之人,這是為何?”

廖遠韶扶着他下臺階,只簡單道:“我出生時日不好,那個生辰八字最能輔佐我。”

宋旸道:“借壽之事有違人常天道,恐怕需要借者自願吧?”

“是的。”

“那你又如何能肯定婚後我姐姐就肯心甘情願借壽給你?”

廖遠韶不語,踢開了擋路的石子。

宋旸道:“以我姐姐的性格,恐怕你們不能如願,即便嫁給了你之後得知真相,想來也會鬧得你們廖家雞犬不寧。只是不知你們是否還有其他手段逼她就範呢?”

廖遠韶道:“交易,各取所需。”

“我父親也是這麽和你們交易嗎?用我的眼睛換我姐的下半輩子?”

少年的手指甲幾乎嵌入了青年的手背,鮮紅的血跡隐隐滲了出來。廖遠韶低聲道:“抱歉。”

宋旸道:“不如這樣,我與姐姐一母同胞,前後出生不過一息,那個生辰八字也正合我,若廖家不嫌棄,我願意與你結親,借壽給你,作為交易,你們治好我的眼睛。而我父親那邊,你們需另給補償。此外,我絕不會幹涉你的子息延綿,你可再另外娶妻生子。”

廖遠韶沉聲道:“廖家族規,不納妾不二娶,一輩子都只能有一個伴侶。”

宋旸不知這條稀奇的規矩,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

廖遠韶道:“你還是沒有理解我說的連枝同壽的意思。你所知道的借壽不過減幾年壽數延幾年命,而連枝同壽是夫妻雙方自此同生共死,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不能茍活。”

宋旸竟笑道:“那不是很好?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一生一世一雙人,黃泉路上都有人陪。”

廖遠韶不禁扶額嘆道:“你還小,等再大點就知道事情嚴重性了。”

宋旸道:“我倒是想等,但恐怕你的身體等不得。你沒聞到嗎?你身上的血腥味越來越重了,你回去吧,接下去的路我自己走。”

廖遠韶放開他的手,這個孩子比他小了幾乎一個頭,紅唇皓齒,瞳孔烏黑,生的十分好看。

“我長了你九歲。“

宋旸道:“我知道。所以我一定會活得比你久,與我結親并不虧。”他忽然踮起腳湊近廖遠韶,擡手在他的脖子上摸了摸,在他耳邊笑道:“如果我在你這兒咬出血,你會怎麽樣?”

廖遠韶盯着他:“不會怎麽樣。“

宋旸小聲道:“那就好。”他用微涼的嘴唇在那塊肌膚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突然張嘴一口咬下,又腥又熱的人血流入他的口中,被他毫不猶豫地咽下,然後又松開牙齒舔了舔那一道傷口。

那張沾着鮮血的紅唇微微啓開:“來我家,我等你提親。”

那一瞬間,月色如銀,人豔如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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