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惠好
喜慶的大紅綢緞挂滿了獠面峰的青藤綠林間,廖家人換下了常穿的青色,穿上了各色鮮豔的衣服,不約而同地服飾上多多少少裝點着各種的紅。
宋旸的傷養了一個多月,那個瓷枕沒有把他砸出內傷,也許是因為廖家的傷藥當真十分好用,宋旸胸口的青紫淤血很快就褪下了顏色,恢複光白如初。只是對于他的左眼,山上的大夫們紛紛搖頭,充血可以化去,只是再想回複光明卻是華佗再世也難解的事了。宋旸平靜接受了這個結果,倒是把廖遠韶氣得每每想起都恨不能沖下山打殺一頓。
彼時,宋旸在和廖遠韶下棋,他落下一子,安然道:“那是我父親,生我養我十六載,你若想打他殺了,不如把我這右眼先挖了,再下去教訓他不遲。”
廖遠韶頓時安靜如雞。
宋旸又道:“這本就是一場交易,你何須如此生氣。不過我倒好奇,你用什麽價向我爹買得我?”
廖遠韶一枚黑子封了宋旸白龍的出路,回道:“你無需知道。”
宋旸思索片刻,一笑道:“也是。總之我只要知道,我今後便是你的人了,對嗎”
廖遠韶已經開始收局了:“對。”
宋旸握住他收子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他修長的手指:“謝謝你。”
廖遠韶的手不由自主一抖,掙脫出來反手摟着他的脖子,隔着桌子将他拉近自己,盯着他的眼,狠道:“都說了,你現在還小!”
宋旸歪歪頭:“那什麽時候才算不小?我家鄰居有位大爺,今年都抱孫子了,他兒子與我同齡。”
廖遠韶無奈道:“至少得先調理好你的身體。”
宋旸道:“為何?我又不能像女人一樣可以生育。”
廖遠韶咬牙:“在我們成親之際,會設陣祈禳,屆時你會元氣大傷。若不先調理好你的身體,恐怕你之後會熬不過去。”
“如果我死了,你是否也會一起死去?”
廖遠韶涼涼道:“不會,還有宋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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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旸瞪了他一眼,突然生氣地跑了:“你果然是記着我姐姐!”
廖遠韶懵,一臉莫名其妙。
已在窗後偷聽他們對話多時的廖憙掩嘴偷笑,現身對廖遠韶道:“人家都吃醋了,你怎麽還不去追呢?”
廖遠韶原本已經站起,這時又慢條斯理地坐下,一面撿着棋子,一面問她:“姑姑來這,可是有喜訊?”
廖憙撇了撇嘴,道:“你與你爹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親父子!算了,你爹娘傳書來,明日便會進蓮安縣了。”
廖遠韶點點頭表示聽到了,“還有何事?”
廖憙嘆笑道:“另外,嫁娶衣裳已經按你的意思改好了,兩件都是男子式樣,除尺寸外,其餘顏色花紋圖案都是一樣的。還有,婚前新人不宜見面,但宋公子如今與你同居一室,實在不妥。你看,是你要搬出去,還是宋公子搬出去?”
“啊?”
廖憙接着道:“我看就宋公子了。剛好人現在跑走了,我等會去尋他,另外安排住所給他。”
成功坑了侄子一把的廖憙姑姑看到侄子的表情,滿意地走了。
小子果然還嫩,不經事,不像他老子又油又滾刀肉,叫人想揍又揍不了。
入夜,宋旸躺在床上,借着微弱的光望着雕花衣架上挂的大紅婚衣。他睡不着,腦子裏面一團亂麻,胡思亂想。
明天,他就要嫁人了。
然後,他就要和一個男人生死與共,從此碧落黃泉不相離。
……
“咔噠……”
兩道黑影潛入卧房,他們腳步輕靈,很快就摸到了床邊,其中一個窸窸窣窣地挽起床幔,另一個抖抖嗖嗖地拿出火折子,呼呼呼把它吹亮,才往床上的人臉上一照,就立刻被身邊的人一口吹滅了。
“蠢貨!這麽亮!你想驚醒他嗎?”
舉着火折子的人不滿地抱怨:“我看不清楚!”
“小點聲!你想吵醒他嗎?我看得清楚就行了,要你何用?”
被罵的那個人唯唯諾諾,只聽另一人誇道:“這小模樣長得可真俊俏,難怪能把臭小子迷得暈頭轉向的,放着大好的黃花大閨女不要,偏偏要娶一個男人。”
“娘子,聽說那個大好的黃花大閨女是這小崽子的雙胞胎姐姐……”
床上的人突然睜開了雙眼。
“咻……”床前的人影一下子從窗子竄出去!
門外值守的人聽到動靜連忙敲門:“宋公子,宋公子!”
宋旸出聲道:“沒事,我剛剛做夢呢,不小心手打到東西。”
夜又安靜下來。
宋旸卻聞着尚在空氣中飄蕩的幽幽苦香,驚恐地抱住了頭。
剛剛那兩個人,聽語氣,再結合一下以往聽過的一些故事,可以肯定應該是廖遠韶的父母。
只是,難道,可能,或許去年元宵夜他遇到的人不是廖遠韶,而是他爹?
宋旸一宿未睡,很早就又被挖起來沐浴更衣。廖憙過來看了一眼,指着他青色的眼圈笑道:“我還以為只有那臭小子緊張得睡不着覺呢,原來你也差不多。”
宋旸勉強一笑,聽廖憙對喜娘道:“等會給他拿紫茉莉子的花粉遮一遮。”
獠面峰婚禮從簡,宋旸早聽喜娘念過一遍,如今心不在焉地用着早餐,聽着喜娘再複述了一遍流程。
廖遠韶的小厮在門口晃來晃去,宋旸擡頭看了一眼,他連忙跑進來,宋旸不由笑道:“你來做什麽?”
小厮道:“少爺讓我給你送件東西。”
“是什麽?給我吧。”宋旸伸出手。
小厮細白臉兒一紅,忸忸怩怩地地湊過來,在宋旸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麽。
宋旸一時沒聽清,露出滿臉疑惑。
小厮又小聲說了一遍,然後甩甩手:“我家少爺就是讓我給你帶這麽句話!好了,我要回去啦。”
喜娘正吩咐小丫鬟小心取婚服,一轉身便瞅見今日大喜的新郎之一神情呆滞紅頭漲臉地坐在凳子上,宛若一只呆頭鵝,忙拍手叫了一聲:“哎呦,這小臉紅的一整盒香粉都撲不下去啊!”
至黃昏,獠面峰敲鑼打鼓,遠近能聞。從山下往山上看,樹影霞光,燈火通明,仿佛月懸星落一般。
廖遠韶被簇擁着前來迎親,兩個人身着一樣的婚服,也沒人披蓋頭,一進門便和宋旸對了個眼神,宋旸仿佛被火燎了一下跳開目光。廖遠韶嘴角含笑,走過去在宋旸面前轉身彎下膝蓋:“上來。”
宋旸遲疑了一下,趴在他背上。
廖遠韶背着他一步一步往山頂廖家宗祠走,身前身後綴了一大幫人。宋旸那袖子幫他擦了擦脖子上和臉上的汗,小聲和他商量:“要不你把我放下,我自己走。”
廖遠韶喘着粗氣果斷道:“想也別想!廖家祖訓,自個的老婆一定要自個背上去!”
宋旸道:“可我是男的。”
廖遠韶:“那也是我老婆!”
宋旸無奈道:“那你歇一歇吧?”
廖遠韶咬牙點頭:“馬上就到了。”
宋旸好奇:“為什麽你們會有這樣的祖訓啊?”
“這是告訴男人們,娶妻艱難,娶到妻子後一定要好好疼愛她。”廖憙從身後上來,微微托住宋旸的後背,幫廖遠韶卸了點重量。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什麽病?”
廖遠韶道:“大出血……”
“啊?”
廖憙補充道:“從他成年開始,每逢初二與十六,便會毫無緣由地大出血。這是家族遺傳病,無藥可醫,所以以前廖家的男人都不會長壽。直到我們的先輩發現,如果找到了生辰八字契合的婚約對象,并改動了借壽之法,将二人的生命線相互勾連,可以相對延長他們的壽命。”
宋旸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麽之前廖遠韶身上的血腥味會那麽濃烈。
廖遠韶終于把宋旸背上了宗祠門口,抖着雙腿把人放下地,喜娘趕上來在兩人手中塞了一段紅綢:“走走走,先跪父母,再拜祖宗。”
廖遠韶的雙親高坐堂上,一個一臉嚴肅莊重,一個和藹端莊,若沒有昨晚上的也探,宋旸可能還會給唬住,如今便只想笑了。廖父長得與廖遠韶極像,卻又很不像,宋旸看着現在正和他拜堂的男人,心中十分安寧。
去年留在他印象中的只有那一股香氣,然而如今印在他心底的卻是廖遠韶在森森鳳尾之中邁入竹亭的那一抹青色,是皎皎月光之下扶着他的手為他踢開攔路石子的那一道聲音,是他受傷而他猶如從天而降擁住他的那一個懷抱,是這日日夜夜,難分難舍的溫暖相伴,唇齒相依,口是心非。
三叩首之後,宋旸被廖遠韶牽入祠堂,祭拜衆多靈牌神位。後入青廬,二人對坐于香花之中,七星燈陣之內。
宋旸知道此時要開始祈禳了。他心中緊張,廖遠韶握住他的手,笑道:“勿怕,只當在這坐一夜便好。”
宋旸看着他,道:“你真的不後悔娶我?”
廖遠韶捏了捏他的手心,道:“我只擔心你反悔嫁我。”
宋旸輕輕搖頭,道:“與君同袍,共赴黃粱。”
青廬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謹書尺素,上告穹蒼:伏望天慈,俯垂鑒聽,嫋嫋秋風,長江悲滞,雞鳴昧旦,将翺将翔,琴瑟在禦,宜其室家,漢之廣矣,祈以情切,風雨如晦,與子惠好,生死不悔,與子偕老。”
作者有話要說: 結束啦。貼上來,聊表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