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斷盡金爐小篆香

漪蘭聞言,微微臻首,欣然采納了他的提議。李從旁取出兩只黑瓷兔毫盞,擱于案上。鬥茗者,盞以青綠為貴,兔毫為上,他确似深谙此道。

兩人各自從茶餅上敲下些茶塊,放入銀茶碾中細細碾磨,清香四溢,未入口已回甘。往爐上湯瓶中添水候湯,又用絹羅将碾好的茶細細篩過。水至三沸,從爐上取下,擱于一旁,用沸水沖洗杯盞,曰“燲盞”。

然後便是正式點茶,将适量茶粉用沸水調和成膏,再添加沸水,邊添邊用茶匙擊拂,使茶湯表面泛起一層濃厚的泡沫(即沫饽),能較長時間凝住在杯盞內壁不動,則為成功。

鬥茶茶品以“新”為貴,鬥茶用水以“活”為上。勝負的标準,一鬥湯色,二鬥水痕。首先看茶湯色澤是否鮮白,純白者為勝,青白、灰白、黃白為負。因為湯色是茶的采制技藝的反映。茶湯純白,表明茶采時肥嫩,制作恰到好處;色偏青,說明蒸時火候不足;色泛灰,說明蒸時火候已過;色泛黃,說明采制不及時;色泛紅,是烘焙過了火候。其次看湯花持續時間長短,如果研碾細膩,點湯、擊拂都恰到好處,湯花就勻細,可以緊咬盞沿,久聚不散;如果湯花泛起後很快消散,不能咬盞,盞畫便露出水痕。所以水痕出現的早晚,就成為茶湯優劣的依據。鬥茶以水痕早出與為負,晚出者為勝。

二人擊拂之下盞中乳花浮起,回凝不動,便停止擊拂,靜候結果。兩盞中湯色皆純白,但稍待片刻後,其中一盞乳花漸消,終于露出一圈水痕。

勝負已出,李微笑:“到底輸娘子一水。”

“公子只是注湯過多,茶少湯多,雲腳易散。”李聞聽,微微颔首,又擡起頭,向漪蘭微微欠身,容色煥然,似與日月齊光:“李某此番既輸,不知還可否向娘子讨杯茶喝?”

漪蘭故意正色道:“輸了還要讨杯茶,贏了又當如何?”言罷側身斟茶,聽得李悠悠地說:“贏了,自然要讨兩杯茶的。”漪蘭啞然失笑,手一抖,杯中茶險些溢出。只把茶遞過去,不再言語。

他品過一口:“茶中加了少許梨花瓣,別有一番清香。”梨花味淡,能品出事實不易,漪蘭表面只是微笑,心下卻歡喜得很。“此茶名‘瀛州玉雨’。”李卻搖了搖頭,:“‘瀛州玉雨’只是梨花的別稱,此中有茶葉,此名并不全然妥當。”

“說的也是,那依公子之見,起個什麽名字好?”

他看着杯中茶,茶煙碧透,清香飄逸,他恍然出神:“‘青青子衿’,甚好。”又回過神來,發覺不妥:“不妥,還是再斟酌一二。”為免尴尬,端茶來喝。

漪蘭頰上泛起彤雲,嘴上說着:“阿玳這丫頭,我讓她去取茶點,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去看看。”逃也似地離開房間,撞見門口他的随從青翎,颔首示意,又緊走幾步離開了。

她走出好遠,腦海中默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遇見他,便仿佛邂逅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未曾相見已相識,未曾相識已相思。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言念君子,溫其在邑,方何為期?胡然我念之!言念君子,載寝載興,厭厭良人,秩秩德音。

那邊漪蘭離開後,青翎進屋,半晌才低聲問:“公子,似乎很欣賞柳娘子。”

李卻苦笑着,悵然若失:“可惜,她是宋人。”

“公子不是一向主張番漢一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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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她不屬于這裏,總有一天她會離開。她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估計也就在這幾天。我何必自尋煩惱又讓她為難呢。能夠遇見已是莫大的緣法,更何況,她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也許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公子,”門外一個随從敲敲門“他來了。”

柳漪蘭走到後園,一路也未見阿玳,便往廚房去尋。

走到一塊假山石旁,聽聞山石後兩個偶然經過的侍女邊走邊說話,漪蘭起初并未在意,忽聽其中一個侍女說:“那個姓雲的漢人又來了。”她心中一滞,借山石作掩,駐足靜聽。

“又來做什麽?”

“說是讓殿下幫忙找人,他把殿下當什麽,這點小事也來勞煩。”

“你也別太苛刻,他也為殿下出了不少力。”

“話雖這麽說,可我就是看不慣他冷冰冰的樣子,苦大仇深的,好像誰都欠他似的……”

兩個侍女走遠,漪蘭心中卻再無法平靜。姓雲的……漢人?殿下?這一切似乎遠遠超出她的認知,一連串疑問如潮水般湧來,她感覺自己仿佛置身與驚濤駭浪,不明方向。

“娘子,你怎麽在這?是等急了嗎?這糕點是我讓廚房現做的,所……”阿玳看到她,忙迎上來,話未說完,覺得不對勁,“娘子,你臉色怎麽那麽差,不舒服嗎?”漪蘭看看她:“沒什麽,許是走得急了,我們回去吧。”阿玳不明所以,也不便多問,便跟着往回走。

整整三個時辰,漪蘭沒再說過一句話,漫不經心翻開一本書,也不看,只愣愣出神。

“阿玳,”漪蘭冷不防喚她,倒唬了她一跳“怎麽了娘子?”“你家公子這時一般在何處?”

阿玳看看外面,暮色已降臨。“應該在書房吧,要我去請公子嗎?”漪蘭搖搖頭,合上書,起身走了出去。

月色如水,晚風有些許涼意。李剛踏上書房外的臺階,忽聽身後有人叫他,回身一看,正是漪蘭。“柳娘子有事嗎?”他微笑着問。

漪蘭有一瞬沉默,昂首對他說:“我想問你一件事,你可以跟我說實話嗎?”

李笑容凝滞,聽得她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沉默良久後說:“你發現了。”他的語意夾着一絲蒼涼。

漪蘭并不搭話,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李嘆了口氣,轉頭望那冷月,沉沉地說:“我是西夏南平王李晛。”(注①)

“你是黨項人?”

“黨項人又如何,” 他忽然很激動“漢人、黨項人、女真人、蒙古人,有什麽本質區別嗎?”

“自然是沒有的,況且宋夏早就不是敵人,我……”她忽然沉默,月光下,他側臉棱角分明的輪廓竟似曾相識,猛然間想起,那個披着鬥篷的男人。

她不由後退了一步:“是你,原來是你,雲……。”她忽然噤口,想要馬上逃離。不料李晛走近拉住她,淡淡地說:“你叫柳漪蘭,雲冽要找的人,是你。”他的面上并沒有被勘破秘密的惱怒,反似有一種悲哀。

“不錯,我是叫柳漪蘭。南平王殿下,我不知道你要宋軍将領名錄幹什麽,我只知道,你并不是我之前認識的那個你。雲冽會受你驅使,可我不會。”

李晛看着她的眼睛說:“我對你并無所求,只是希望你明白,有的時候,你看到的東西,未必是真實的。”話畢,他松開手。

她轉身跑開,眼中驀地泛起淚來,她自己都說不清,這淚是為何而流。

轉過廊邊,未加注意,撞到了一個人,擡眼一看,正是雲冽。他以不容否定的口吻說:“跟我回去。”她只站在原地不動,雲冽伸手來拉,她向後退了一步,甩開他的手:“為什麽你們都要這樣!你們為了各自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舍棄一切嗎!”

雲冽一言不發,拽住她的手臂,不由分說要拉她走,她不斷向後掙,手臂一陣吃痛,兩人僵持之際,李晛趕到:“放開她,她的傷剛好。”雲冽出人意料回道:“我們的事情不勞你費心了。”“要不是因為你她怎麽會受傷。”

這時,漪蘭憤然打斷他們的對話:“夠了!我柳漪蘭是死是活同你們都沒有半點關系。”掙脫雲冽的鉗制,跑開了。

她跑回房間,關緊房門,眼淚難以抑制地流下來。聽的窗外鳥鳴,鳴聲清圓,她仿佛對鳥兒說,又好似自言自語:“不如,歸去。”忽聽有人敲門,看身影便知是他,她說:“夜深了,南平王請回吧。”

“對不住,柳娘子,我盡快派人送你回去。”他走了,她惘然望向他剛剛駐足的地方,雕花窗棱間透過清冷的月光。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晛,讀音xian(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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