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為誰風露立中宵

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當再次睜開眼睛時,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個古雅的房間。

旁邊的侍女見她醒了,高興地說:“娘子你醒了!”漪蘭環視四周,問道:“這是哪裏,你是?”“我是這兒的侍女,我叫阿玳,”她微笑着,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這裏是公子的宅邸,哦,公子就是救你的那個人。”漪蘭剛想問些旁事,阿玳說:“娘子,公子出門未歸,走前吩咐好好照看娘子,這有些清粥小菜,娘子用些,有事就吩咐奴婢。”漪蘭點點頭,阿玳行了禮,輕輕出去了。

用過吃食,漪蘭看了看房間的陳設,檀香木、紅木擺設纖塵不染,牆上挂着琴和劍,桌案後的架子上擺滿了書,打眼看過去,《華嚴經》、《論語》、《洛陽伽藍記》等等應有盡有。漪蘭左手有傷,雖已包紮好但仍行動不便,就用右手随意取下一本《詩選》,坐在桌前翻看。

書中的詩她大多讀過,讀了一些,随手翻過去,目光不經意間落到一首詩的末尾兩句:“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倏爾有所觸動,她說不清楚的,或許那種千帆過盡,回首一生的蒼涼讓她驚心,頓覺五內含悲,這種感覺從未有過。擡頭一望,原來,不知不覺,已是暮色四合。

看書看得倦了,合上書籍,起身走到屋外。晚涼天淨月華開,皎白的明月靜靜挂在碧空,灑下幽幽清輝,輕輕落在地上,如霜似雪。

萬籁俱寂,這樣的夜晚,安谧而寧靜;這樣的歲月,承平而靜好。

倏爾,随風飄來一縷簫音,劃破寂靜的夜空。簫聲婉轉而悠長,柔柔的月光下,清逸動人,上可直達九霄,下可直抵人心。

她不禁動容,偱那簫音走去。越近便越真切地感出簫聲中的松濤壑壑、碧波漣漣,吹蕭之人胸中必有大丘壑,但卻又隐隐透出幾許憂思與無奈。不知為何,漪蘭覺得,這憂思并不是為某一個人,而是為普天四海。

轉過回廊,終是尋到嘯聲的來處。清幽的月光下,一個雪白的身影中宵獨立,吹出絕世的簫音。此時才恍然記起,他吹的這首曲子正是《沔水》:

沔彼流水,其流湯湯。

鴥彼飛隼,載飛載揚。

念彼不碛,載起載行。

心之憂矣,不可弭忘。

沒想到,那個豐神俊逸、溫潤如玉的男子,在靜夜無人時,會顯出這樣的憂思與寂寥。

一曲吹罷,餘音袅袅。他負手而立,望向天邊那輪明月。

“‘心之憂矣,不可弭忘’不知公子之憂,所為何事?”她走到他身邊,輕輕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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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我剛回府,竟不知娘子醒了。”

“幸虧你不知,才讓我聽到這絕世簫音,你若知我醒了,怕擾我清淨,必定不肯吹了。對了,敢問恩公尊姓大名?”

“舉手之勞,何足挂齒。我姓李,名就不必了,你叫我羲和也可,這是我的字。”

“晝竟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餘耀。”

“正是。敢問娘子貴姓?”

“我姓柳。”她頓了頓,複問:“這簫聲清雅幽咽,不知這般胸納山川的人為何而憂?”

他望向天邊那抹清輝,淡淡說道:“我的家族是京城中的權貴之家。但是,因為我爹是庶出,性情又恬淡,一直是不得意的。爹去世的早,有的長輩亦不是很待見我,左右我也看不慣他們聲色犬馬,不顧國家憂亂,索性獨自到這邊遠之處居住,倒也逍遙自樂。”

漪蘭嘆了口氣:“靖康之恥,早就被一些權貴抛到九霄雲外去了。”聞聽此言,他愣了一下,旋即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沉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漪蘭打趣道:“那我是謂你心憂的人,還是謂你何求的人?”

不想他卻望了一眼她明如秋水的眸子,笑而不語。

陽光明媚,阿玳陪着漪蘭在小園中散步。園中幽靜,偶聞鳥鳴。

忽聽“嗖”一聲箭镞掠過空氣之聲,原來李在射箭,剛剛那一箭正中靶心,随從一陣喝彩。“原來你家公子箭法也這麽好。”漪蘭贊道。“公子可是從小就練騎射呀。”阿玳笑着說。

這時,聽得一侍從說:“公子,那有只鳥。”李擡頭,果見一只通體灰白的鳥飛過,他張弓搭箭,對準那只鳥,随着它的軌跡調整箭的方向,弓弦拉得已如滿月。那鳥在一棵樹上停下,原來它的巢在那裏,幾只小鳥搶食着它帶回的食物。見此情景,李的箭遲遲未射出,最後,他放下弓箭:“今兒就到這吧,回吧。”漪蘭望着他,他沒有射出的那一箭恐怕不只是因為善良,還因為此情此景觸動了他內心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

隔天,漪蘭煮水準備泡茶,間歇中轉頭端詳牆上挂着的用青綠簟文錦裝裱的字畫。有一幅陶潛詩,卻是用瘦金書寫就。

“瘦金書”乃楷書的一種,徽宗趙佶學褚遂良、薛曜、薛稷而出新意,運筆挺勁犀利,筆道瘦細峭硬而有腴潤灑脫的風神。

聽見腳步聲,漪蘭回頭,見李走了進來,遂問:“這是李公子寫的嗎?”他看了一眼:“不是,這是家父手跡。”

漪蘭邊賞邊說:“瘦金書天骨遒美清勁峻拔,逸趣霭然筆致清朗,俊逸不凡有道家仙風,非清貴入骨,心境悠然氣定神閑者不能習。想來,令尊亦該如是吧。”

“話雖如此,家父終究學不來前人筆韻。何況瘦金書雖清貴,卻又凜冽清寒。趙……”他頓了一下“徽宗皇帝長于筆墨丹青,可惜生在帝王家。瘦金書、金錯刀,大抵如此。”

“說起筆墨丹青,公子似乎很喜歡崔白?”漪蘭把目光移到旁邊的畫上,所繪荷葉枯黃,芙蓉展豔,一派秋光旖旎,花間鶺鴒騰躍,翡翠踞,兩鴻雁振翅淩空,意在千裏。那是崔白《秋蒲蓉賓圖》的摹本。

“我素喜崔白畫清淡疏秀,富于逸情野趣,曲直方圓,皆中尺度。”

漪蘭想起了那個遙遠的年歲,她與崔白畫結緣,是在上官府。上官叔叔亦很欣賞崔白,書房中多有摹本,那時她印象最深的,似乎是《雙喜圖》:一派古木槎丫、霜葉飄零的蕭條景象。秋風中,竹樹搖撼,山草皆靡,風勢甚烈,兩只寒鵲栖飛噪鳴于枯木荊棘之颠,不知何時闖來一只野兔,正引首回顧,聳耳翕吻鼓目瞪着樹上的山鵲。年少時只是看畫,稍長後便理解了此畫背後那段若有若無的深重的悲哀——仁宗長女兖國公主的悲劇。仁宗為報生母之恩,令公主下降李氏,驸馬平庸,與主不諧,公主與內侍梁懷吉産生了感情,當然,以悲劇收場。曾經有一個人問過她,如果站在兖國公主的角度,她會如何選擇。後來她想,就算她知道結局,也許,她也會同公主選擇同樣的道路。

李見她盯着字畫出神,思忖片刻,話鋒一轉,問:“‘性本愛丘山’,娘子似乎很喜歡詩酒田園的生活。”

回過神來,漪蘭道:“李公子不也是如此嗎,‘目倦山川異,心念山澤居’,隐居以求其志,回避以全其道。”

“可惜,你看到的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若有一天真能舍棄一切羁絆,放浪山水,倒也是樂事。”漪蘭默然,他的生活足以讓很多人歆羨,但也許真的只是表面繁華,極少有人可以觸及他內心的寂寥與掙紮。

爐中水滾,李看了一眼:“閑來無事,不如來鬥茶,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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