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相思相望明月天

天高雲淡,兩岸青山,素湍綠潭,回清倒影。漪蘭仿若走到江邊,置身鐘靈毓秀之地,青山碧水遙相輝映。

目光所及,見江邊一個白衣素衫的身影,頭戴鬥笠,持竿垂釣,獨立于天地之間。她驀地怔住,那是她珍視于心不可忘懷的人,那是羲和。

羲和回頭看見她,揚起一貫的溫潤笑意,眸中光華流轉。他向她伸出手,她淺淺展顏,想要上前幾步握住他的手,可倏爾之間,天地驟變。剛才的青山碧水早已無蹤,大地被冰雪覆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天地茫茫,除了刺目的白,便再無其他色彩。寒風刺骨,冷意仿佛讓人魂魄出離。驚懼之下她看向羲和,他的容色已無一絲笑意,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但目光中滿是不舍與悲哀。她喚他,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白衣的他在這冰天雪地仿似虛無,無論她怎樣前行,他們之間仿佛都隔着一段距離,無法靠近亦無法遠離。她急的落淚,聲聲呼喚他,卻猛然驚醒。原來她置身于禪房中,原來剛剛只是一個夢。

月光清冷,枕簟微涼,玉階白露生。這已是她來到伽若寺的第三個夜晚,現在還沒有轉機,該是無法轉圜了罷。越是想忘記就越是會記起,但忘記與否又有什麽區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她知道天地萬物将一切如舊,日恒月升不骞不崩,思念也可以永不老去。汝歸滄海,我歸深山,欣然相逢,澹然相忘。

一絲冰涼滴落在手背上,若這是她此生為他流的最後一滴淚,該有多好。

晨光熹微,她起身走到院中,聽到牆邊“窸窸窣窣”的響動,向右一瞥,一個小男孩從牆邊探出頭來看看她,遲疑了一下,終是閃身出來跑到近前,仰起頭奶聲奶氣地問:“姐姐,你姓柳嗎?”

漪蘭點了點頭,微笑着問:“你有事嗎?”小男孩一笑,高高舉起手把一片紅葉舉到她眼前:“一個郎君哥哥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漪蘭愕然,接過一看,原來上面寫了一些文字:

北風其涼,雨雪其靂,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看罷她問:“那個哥哥長什麽樣子?”小男孩撓撓頭:“樣子……哦,他穿一身白衣服。”漪蘭剛想細問,小男孩只笑了笑便跑開了。

她握着那片葉子,心中悵惘,想流淚卻已流不出。一段經聲呗唱傳來,是靜玄師太在殿中給衆弟子講經,經幡拂動,木魚聲聲,莊嚴肅穆。講罷一段,衆弟子齊誦佛號。過了一會兒,她聽見靜玄師太肅然念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漪蘭心下觸動,擡頭向殿中看去,正對上靜玄師太向她投來的目光,澄然而慈悲的目光。

她感念一拜,心中有了些許澄然。涼風驟起,旁邊樹上落葉紛紛,一片落葉輕拂過她的眉邊,她下意識一伸手,那片落葉不偏不倚落在手心。那片落葉紅的那樣寧靜那樣妩媚,卻也無可避免地離開枝頭,流落天涯,就像此時的她,不知歸處,不辨朝夕。

在她出神冥想時,微風吹起了那片樹葉,它飄飄悠悠落在前方不遠處的地面上,她的目光漫随着它,視線中卻看到了一個身影,擡頭一看,微微一怔。

羲和看到她,不勝欣喜,前行幾步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說将她擁入懷中:“蘭兒,幾日不見,好像過了幾世那樣漫長。”

“羲和,你怎麽來了?”漪蘭沒有抗拒,只是不帶溫度地問。

他放開她,看着她的眼睛說:“蘭兒,我有辦法了,我們不用分開了。我去跟高大人商量過了,他願意收你為義女,那你也就是黨項貴族了。” 漪蘭黛眉微颦:“這,真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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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沒問題的。”羲和話音剛落,看見靜玄師太走來,連忙恭敬地行禮:“伯……”他頓了一下“靜玄師太,這幾日多謝您照拂柳娘子,李晛不勝感激。”

靜玄沒有表現出太多笑意,只說:“沒什麽,那你們就回去吧,祝願你們安樂順遂。”話畢轉身離去。

李晛拉住漪蘭的手:“走吧,我送你去高府,大婚之前你先住在那裏。”漪蘭這才稍稍安心。

見到高良惠,漪蘭恭敬地奉過茶,行過叩拜大禮,高良惠連忙把她扶起來,目光微泫:“今後你也亦是我河西高氏女了,你是阿如的女兒,我定當視你為己出。無論何時,高氏一族都是你的後盾。請娘子放心。”

“多謝義父。”漪蘭語罷,羲和對她說:“蘭兒,你先在此安心住下,我會盡快進宮跟阿爺請旨。”

爐煙袅孤碧,雲縷霏數千。鎏金銅爐裏燃着安息香,往利皇後斜倚着錦榻閉目養神,侍女輕聲通禀:“皇後娘娘,太子妃衛慕氏求見。”皇後慢睜雙眸:“傳吧。”

不多時,太子妃款款而進,行過禮後坐在一旁。侍女扶皇後正坐,皇後對衛慕氏說:“德任媳婦,你可是好久沒進宮了吧,飛雪呢,沒跟你一起來?”

太子妃微微欠身,淺笑着說:“飛雪這孩子閑不住,一有空就往她哥哥那跑,太子府都快容不下她了。”

皇後不易察覺地笑笑:“德任媳婦,你這次進宮,是想說羲和的事吧,聽說他想娶那個姓柳的女子為妃。”

“是了,阿娘,羲和這孩子也不容易,他跟漪蘭可以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況且漪蘭現在是高氏義女,身份上也過得去。不過,媳婦聽說,阿爹好像很中意西壁家那個女孩,恕媳婦多嘴,朝堂之事最講平衡,一家獨大總歸不是好事。”

皇後望着香爐散出的袅袅青煙說:“應天四年河西一役高逸戰死後,高氏一族式微,高良惠雖是俊才但一直主張與金國修好,不受重用。咱們陛下呀,自取代安全後是越來越聽不進去勸了,還獨獨信任西壁赫山,也不知道這江山還姓不姓嵬名。”

太子妃忙起身:“阿娘,臣妾惶恐。”

“無妨,這只有咱娘倆,羲和的事情我心裏有數,你先回去吧,今日之言休對外人提。”

阿玳陪伴漪蘭在高府中散步,涼秋九月,天氣清爽,轉過一處廊閣,迎面遇上一個面容姣好氣質清逸的婦人,只是臉色蒼白似有不豫之态。她并沒有注意到漪蘭,只是凝望着不遠處一個房間,神色溫婉。

阿玳輕咳了一聲,婦人回過神來,看到二人,略略欠身友好地笑笑,輕輕退了下去。漪蘭問阿玳:“那是哪位?”阿玳思索片刻:“似乎是高府的長兒媳,聽說身體不大好。”漪蘭點了點頭并未在意。此時涼風拂過,漪蘭不禁打了個冷顫,阿玳見了說:“天涼了,我回去給娘子取件披風吧,別着了涼,娘子在這等我。”漪蘭同意後她便急急往回走。

漪蘭原地等了一會,忽聞風聲送來一陣朗朗讀書聲:“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将何見?憂思獨傷心。”好奇之下循聲行去,正是由剛剛婦人凝望的方向傳來,是一個少年背對着她來的方向執書臨窗而立讀詩。聽到腳步聲,少年回過頭,漪蘭才發現正是當日在街市上遇見的那一位:“是智耀吧。”

少年見是她,放下書本深深一揖:“見過姑母。”漪蘭一時罔然不知所措,高智耀解釋道:“您是阿爺的義女,便是阿爹的義妹,智耀自當喚您姑母。”漪蘭聞後覺得也有道理,便默許了。又問他:“你剛剛讀的,可是阮籍的詩?”

“正是,我認為讀史方知今,阮嗣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遂酣飲以為常,并無不妥。人生在世,并不只有一種道路。可阿爺說他的詩風過于沉郁悲涼、隐晦曲折。”

漪蘭沉吟片刻輕輕說:“人各有志,明哲保身以待後起未嘗不是另一種人生,亂世紛繁,誰又能說得清呢?”頓了一下話鋒一轉“你若是喜歡這些漢書,我那裏倒是有些南平王送的,我叫人送來給你。”

高智耀面色欣然,施禮道:“謝謝姑母。”漪蘭想起阿玳,怕她尋不到自己着急,便告辭離開。

剛踏上一條長廊,迎面走來一人,劍眉入鬓,英氣勃發,形容相熟,正是武安侯拓跋貢喬。二人走近,漪蘭正欲見禮,只聞他冷冷說道:“高家的門楣不是那麽好攀的,飛上枝頭的也不一定是鳳凰,攀得上也得守得住才是。”

漪蘭聞言,揚眉淡然道:“你若認同我,我不過喚你聲兄長,若不承認,我便只知你是武安侯罷了。我從未想過高攀誰,只是依從自己的內心。若有妨礙侯爺之處還請擔待,但侯爺這般言語卻是萬不敢受的。武安侯慢走,小女告退。”言罷飄然而去。

拓跋貢喬站在原地,許久才緩緩轉身看看她的背影,淡淡一笑:“不卑不亢,皎然獨立,這女子果然不一般,難怪會得李晛青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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