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鄂渚濛濛煙雨微

雲冽獨自一人坐在山中溪流邊,手中握着一枚玉扣,腦海中不斷回響隐居于賀蘭山中的老工匠說過的話和密檔中的記載。“這玉扣取材當年的一塊鳳血玉料,那玉料被當時的西壁太尉買去了。”“是年,西壁赫山往河西祭祖,三月而歸。”西壁赫山、三月而歸……雲冽心中恨意難平,随手拾起一塊石頭,狠命往湖中擲去,激起寸寸漣漪,圈圈水波,蕩漾開去。

“溪流又沒有惹你,何必呢。”雲冽回頭一看,是靜玄師太。他起身躬身行禮:“恕在下無禮,擾了師太清修。上次還沒謝過師太開解,在下感激不盡。”靜玄沒有什麽表示,并沒有在意他的話,只是自顧走到溪流邊,淡看着涓涓細流順山而下,蜿蜒流過。

俄而,靜玄淡淡地說:“二十年前我是見過你的。”語氣平常,卻如同在雲冽心中炸開一響驚雷,他擡頭看看靜玄,一身青灰色法衣,手撚佛珠,神情慈悲,歲月為她染上了風霜,但依稀可想見舊時模樣。

“你的母親曾經是我的侍女。”

“難道,你是……”靜玄打斷了他的話:“我曾經是誰,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怎樣走你自己的人生。”

“在下不明白師太的意思。”雲冽垂眸說道。

靜玄微微一笑:“你是個聰明人,怎麽會不明白。不管你來夏國的目的是什麽,羲和是個善良的人,不要傷害他。”

雲冽靜默良久,卻在靜玄轉身欲走時問:“您後來可曾見過我娘嗎?”

靜玄伫立:“她沒有再回來過,以她的性情應該會生活的很好,這點你放心。也許此生你們不會再相見,你只要記得她是愛你的,所以她才會選擇與你分離。她希望你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所以你不要辜負她。”

靜玄轉過一方山石,回望只見雲冽凝視着遠方如玉山般久久靜立。恍惚間便是江河退減,時光回溯,仿佛看到宗真抱着小小嬰兒離開伽若寺的背影一點點遠去。

羲和在府中設宴邀請大伯父一家,席間把酒言歡,氣氛融洽。李惟忠一會跑到漪蘭那裏讓漪蘭喂他吃東西,一會又跑回太子妃懷裏賴着不肯走。

菜過五味,飛雪似乎心不在焉,不是瞄兩眼站在門外的都羅明光。踟蹰良久,才鼓起勇氣對太子說:“阿爹,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太子點了點頭,她立馬喜笑顏開,沖明光使了個眼色便要出門。

太子忽然叫住她,她只得站在門口不知何故。正巧這時雲冽從外面回來,經過門口,太子喚了聲:“雲副統領。”雲冽聽聞,見這情形,進來行禮。太子同他說:“雲副統領,你若沒有別的事,可否請你送小女回府?”雲冽看看飛雪,又看看羲和,應道:“是。”太子和顏說:“辛苦你了。”飛雪的笑意早就煙消雲散,一臉的無可奈何,只得随雲冽走了。羲和把一切看在眼裏,與漪蘭對了下眼神,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雖說安靜得太久不是飛雪平日的風格,但這一路她倒真是帶着不悅的表情一言不發,倔強地撇過頭去,仿佛連看一眼雲冽都嫌多餘。雲冽也毫不在意,只是在一旁随行,擺着他一貫雲淡風輕無所謂的神色。

到了太子府,飛雪下馬往府裏走了幾步,又轉身回來叫住雲冽:“雲冽。”

“有事嗎,郡主?”雲冽一手拉着缰繩,頭也不回地問。這種态度更是讓飛雪不滿,飛雪直言道:“我告訴你,不管你是不是跟我阿爹說過什麽,今天我把話放這,別癡心妄想,就算天下男子都死絕了我都不會跟你有任何瓜葛。”

Advertisement

雲冽聞言唇角微揚輕輕一笑,轉過臉,眼波平靜地看向她:“第一,如果你認為你跟都羅明光的事情是我告訴太子的,那你多慮了,我沒有那麽無聊;第二,旁人趨之若鹜的東西我一向沒有興趣,包括你。就算你想跟我有瓜葛,那也等下輩子吧。”話畢反身上馬,看了飛雪一眼,馬鞭一揚,朝來路奔去。飛雪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只瞪着眼睛恨恨一跺腳。

回府的路上,太子妃衛慕都蘭哄惟忠睡着後小聲問李德任:“德任,你這唱的哪一出啊?”

李德任閉目道:“飛雪這丫頭,真是不讓人省心。”

“你是不看好都羅明光吧?”

李德任睜開眼睛,看向衛慕都蘭:“都羅明光雖然勇武過人,但他過于剛直,缺乏謀略。所謂剛極易折、強極則辱,把飛雪交給他,我實在不能放心,何況他們本就身份懸殊。至于雲冽,他倒是個穩重持成的人,文武雙全、有勇有謀,如今又身居要職。飛雪如果實在厭惡世家貴子,我只能允許她選雲冽。我希望他選雲冽,不僅是為飛雪好,也是為羲和好。”太子妃聽出他話中深意,亦不再說什麽。

轉眼已是秋末,這日,雲冽訓練鐵鹞軍時接到都統召見的傳谕,到達大帳卻發現李德任在主位端坐,都統在旁相陪,心中便猜到八九分。

“末将參見太子殿下,參見都統大人。”

“雲副都統,免禮。”李德任端詳了他片刻,微微一笑:“雲副都統,孤是個不喜歡繞彎子的人,便直接相問。這些時日你大概也猜出幾分孤的用意,郡馬這個位子,不知你是否感興趣?”

旁邊的都統大人微微陪笑,端茶來喝,仿佛認定那是毫無懸念的事情。

雲冽看看李德任:“太子殿下想聽末将說實話嗎?”得到太子肯定的答複後,雲冽半跪于地,雙手抱拳,言語擲地有聲:“請恕卑職不能娶飛雪郡主。”

都統口中的茶還未咽下,聽聞此言一驚倒是嗆得厲害,卻又不敢咳,憋得臉通紅,偷眼去瞧太子。李德任并未有愠意,只是心平氣和地說道:“既如此,我便知道了。雲冽,你果然不是一般人。”話畢起身離去。

都統見太子走遠,立馬從座位處彈起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沖雲冽說:“我的祖宗诶,幸虧是太子殿下,你要這麽跟別人說話,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頓了一會又說:“這幾日你先告假吧,再起風波我可擔不起責任。”搖搖頭拂袖而去。

漪蘭見雲冽的侍從疾步往後廚奔去,便随口問了一句,侍從便把雲冽回絕太子一事如是說了一遍,又說雲冽回來後不停地喝酒,已然醉倒。漪蘭聞後颦眉,吩咐侍從:“你先去取解酒湯吧,我去看看。”侍從應者,快步走開。

推門一看,雲冽橫卧于榻上,旁邊小案上散落幾只酒壺,已然空空如也。漪蘭輕輕嘆了口氣,展開錦被幫他蓋好,回身去收拾酒壺。拿開酒壺後見案上放着一張紙,已被酒浸濕。她拿起紙張對着陽光查看,紙上只寫了兩行略略洇開的字:“金鴨香消欲斷魂,梨花春雨掩重門。”

一瞬間,心中仿佛被掏空一般難受,那張薄薄的紙仿佛有了千斤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散落的記憶重新浮現,那分明是他們年少時一起讀過的詩——“金鴨香消欲斷魂,梨花春雨掩重門。欲知別後相思意,回看羅衣積淚痕。”

想來,梨花之約已過去整整十年,十年一夢,原來他從來不曾忘記,只是把一切深埋于心底。想忘終不能忘,只是錯過了便終究是錯過了。

侍從端着湯回來,漪蘭回過神,吩咐道:“等他醒了,告訴他我來過,讓他有空去找我,我有話跟他說。”

漪蘭看着院中那幾株早已枝葉凋零的梨樹,聽到腳步聲,知是雲冽,似漫不經心說道:“好久都沒看到滿山盛開的香雪海一般的梨花了。

雲冽沉默半晌,語意沉沉說道:“真的好久了,久遠得像是在前世了。”她轉頭看他,他的目光只停留在天邊掠過的一行孤雁上。

“飛雪雖然有時任性了些,但卻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漪蘭說着話,沒有留意到自己發間落了一小片黃葉,在青絲間分外顯眼。雲冽茫然間伸出手,手指滑過她的發絲,拂落那片樹葉。漪蘭沒有想到他有此舉動,一時訝異,下意識後退半步。雲冽恍然發覺自己失态,忙低下頭:“卑職唐突。”思及漪蘭剛剛的話,他隐約苦笑:“旁的冠冕堂皇的話我不想再說,只是,若是換了別的女子,你希望我娶我就一定會娶,但飛雪不行。”

“能告訴我原因嗎?”

他的目光空寂而夾着一絲蕭索:“如果我告訴你,我和飛雪,身上流着同樣的血,你會相信嗎?”

秋水長天,煙雲扶搖,二人對話間,誰都沒有注意到不遠處一雙凝望良久的眸子。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