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絡緯秋啼金井闌
日頭西斜,羲和懷着複雜的心情回到南平王府,出府時,他還只是個親王;等到回來,卻已經是一國之主。這會是他最後一天住在南平王府,明日,他便要以一個新主人的身份,住進皇宮。
府中的仆從皆畢恭畢敬地恭迎,按太後的口谕,府外暫時調來了一批質子軍守衛。一切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他沒有去別的地方,而是直接去了漪蘭的寝閣。漪蘭見他進來,并沒有表現出驚喜或是惶恐,只是淡淡施禮。這幾年,她一直是這樣,淡然處世,有時甚至淡然到令他心酸,因為他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替他取下發冠,換上日常的小冠子。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望向那雙澄澈的眸子,語氣平靜:“蘭兒,你想做皇後嗎?”
漪蘭原本低斂的目光掠過他的面容,用堅定的語氣說:“不想。”抽出手,漪蘭起身走到窗前,看落葉滿階、金烏西沉:“我嫁給你時,并未想到會有這一天。侯門似海、宮門更甚。所謂懷璧其罪,高處不勝寒。你曾說要帶我回江南,若我做了皇後,恐怕我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其實她心裏如明鏡一般,就算她活得長長久久,那些企望也不過是水月鏡花罷了。
“不管你信不信,從前我真的是想有朝一日帶你離開這裏,再去看一看江南的月色,可是……”他的聲音漸漸歸于虛無,羲和沒有說完那句話,其實本就不用說完,那已是他們心知肚明的事情。
“旁的事不要再想了,想也無益,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漪蘭轉過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漪蘭披着披風,在秋意沉沉的夜晚,獨自坐在石階上。水精簾動,落葉簌簌。她想記住這王府中的一枝一葉、一草一木,把這些景物都刻在腦海裏,連帶在這裏生活的所有記憶。不知道站在皇宮裏擡頭望,還會不會看到那樣高遠澄澈的天空。
聽到身後響起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是他。“有事嗎?”漪蘭問。
雲冽停住腳步,同她隔着三步的距離:“聽說你固辭後位?”
漪蘭笑笑:“你的消息可真靈通啊。”
“只怕你想做陰麗華,他卻不是劉秀,西壁洛珈也不是郭聖通。”他帶着一絲诘責說道。
她唇邊的一抹笑意漸漸消失:“她有孩子,我沒有,以後也不知會不會有。我不是一個貪慕權力的人,但她是,她和她背後的家族苦心經營這麽多年,就是為了那個位置。你也知道,她是個手段淩厲的人,你是希望我做皇後,還是希望我平安?”
“她絕非善類,你與她結怨已深,我擔心,如果你沒有那個虛位護佑,她會更容易打壓你。”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透出一絲難以掩飾的憂慮。
漪蘭站起來,轉過身看看他:“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會幫我嗎?”目光相對的一瞬,他偏過臉去。她并沒有等待他的回答,而是邊從他身邊走過邊說:“放心吧,既然我做了這個決定,就已經想好了一切對策。”
雲冽回過神時,她早已離開,只有他袖間留下披風拂過所餘的幽香。
Advertisement
按羲和的意思,登基大典一切從簡。在莊嚴簡潔的樂聲中,羲和穿着白色的龍袍一步步登上臺階,走向禦座。每一步都好似異常沉重,每一步都承載着先人的寄望和不确定的未來。
他坐在禦座上,接受百官朝拜,正式成為新一代西夏王。二百年前,李元昊也同他一般穿着白色龍袍登上權力巅峰,開啓三足鼎立之勢,開啓白高大夏國的榮光。時過境遷,相似的情景,不同的心境。
他同時下诏敕封後宮,诏曰:“柳氏徽因茂德,聿修儀範,冊封為宸妃;西壁氏克勵婉心,廣修粢盛,冊封為和妃;完顏氏弘贊柔德,曲盡和敬,冊封為寧妃。”未立中宮皇後,衆臣訝然,卻又暗暗贊嘆。
羲和遣使報哀于金,金國遣中奉大夫完顏履信、昭毅将軍太府徒單居正吊奠先王。
漪蘭穿着紫白相間的衣裙,寬袍廣袖上修有淩寒的梅花,淡紫色的拖尾拂過一塵不染的地面。穿過一道道宮門,最後停在仁明殿門口。随着殿門緩緩開啓,她看見太後梁氏靜靜倚在榻上。
梁氏看到她,稍稍打起精神:“宸妃,你來了。”漪蘭恭敬地行過禮,坐在一旁。梁氏随意把手擱在玄色絲繡的靠墊上,望望窗外:“天陰了多日,今日終于放晴了。”
“是,今日天氣很好,太後想不想出去走走?”
梁氏搖了搖頭:“我沒有心情,也不想擾了你們的興致。”
“太後這是說哪裏話。”漪蘭慰道。
梁氏看了看漪蘭:“漪蘭,羲和沒有封你做皇後,我開始還很驚訝呢。”
漪蘭微微一笑:“這也是臣妾的意思。”
“你是個靈慧的人,處事太清醒。那個位子人人歆羨,但只有坐上去才會知道究竟是個什麽滋味。真真是高處不勝寒,太清冷,太寂寞。他讓你代掌鳳印,既免了虛名,又省卻了幾多事端。”
“太後……”
梁氏擺了擺手,自己說了下去:“如果羲和不是宗室,你們這一生會快樂的多。從古至今,一道宮牆禁锢了多少人。我也是一樣的,如果沒有那麽多羁絆,如果我先遇到他,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呢?我寧願他不愛我,我只是希望他活着。一直以來,都是哀家一個人的天長地久。宮中的漫漫長夜,太難捱了。”
漪蘭看着對面那個華貴卻蕭索的婦人,眉如遠山、目光空濛,大概這就是宮中女子的寫照吧,會不會有一天,此情此景演變成她的未來?
“明懿長公主到!”随着一聲通禀,一身月白色袍裙的飛雪緩緩走進殿中。羲和登基後封飛雪為明懿長公主,寵渥優待。
飛雪斂身行禮:“嬸娘,王嫂。”擡起頭來的飛雪依舊是一副好似萬年不變的冰山美人的表情,孤傲、清泠,蕭瑟,她的嘴唇仿佛總是少那麽一絲血色,面容也蒼白。人們都快記不得她曾經笑靥如花的樣子了。
“飛雪,回來之後你的身體一直不好,最近可有好轉?”梁氏溫然相問。
“謝嬸娘關懷,一直在吃藥,已經好多了。”
漪蘭想起一事:“飛雪,你哥哥已經發信去靈州,希望接伯父、伯母和惟忠回中興府。”
飛雪有了一絲欣喜:“那太好了,本來我還想着什麽時候去一趟靈州呢。惟忠現在也該這麽高了吧?”她茫然用手比劃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笑。
“就你現在的身子骨還是安心在中興府等吧,說不定過幾天就有信了。”梁氏如是說。飛雪點了點頭,沒再言語。
“飛雪,”梁氏語重心長地說:“我聽說,你從前和羲和新提拔的那個鐵鹞軍統領都羅明光要好,要不要嬸娘做個主,跟羲和說說?”
飛雪眸光低斂:“不必了嬸娘,如果注定沒有未來,我寧願不要開始,因為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梁氏聽後目光似有惋惜,輕輕地說:“飛雪,你知道嗎,嬸娘最初想嫁的,并不是你二叔,而是我的表兄。”飛雪将目光投向她,聽她接着說:“人生在世,如果你想顧及一樣東西,就要放棄另一樣東西。為了家族的利益,我嫁給了你二叔,放棄了他。現在回頭看,我終究還是愛你二叔多一點,但同時我永遠也忘不掉他。有些陰差陽錯,都是命中注定。”
飛雪認真地聽着,末了問:“那您的表兄後來怎麽樣了?”
梁氏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層霧氣,語意極蒼涼:“克夷門一役戰死了,早已是一抔黃土了。”
飛雪和漪蘭都感覺到了她言語中的凄涼,默然不語。天邊隐隐有雷聲,又要變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