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

羲和執筆批閱着奏章,旁邊處理完的奏章已堆成了小山。寫畢最後一個字,他擱下筆,舒展了下筋骨。內亂甫平,外患不絕,他沒有心情沉浸在鏟除西壁勢力的輕松中。

聽到輕柔熟悉的腳步聲,他擡起頭,漪蘭娉婷而至,趕在她行禮之前,他說:“免禮。”漪蘭便立于他對面,丹唇輕啓:“陛下沒傷着吧?”他沉默了一瞬,一邊起身朝她走過去一邊說:“我沒事,多虧了他。”

“妾身都聽說了。”只一句,別無它言。

“有時間你替我去看看他,我就先不去了。”

漪蘭聞言目光漫拂過他的臉,淡淡地回:“好。”

漪蘭轉身替他整理禦案,幾摞奏疏分門別類放好,發現前方戰報堆得老高,用輕若不聞的氣息嘆了口氣。手上一暖,原是羲和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那樣久違的溫暖。他的雙眸于瑩潤中透出清峻的光芒,團龍錦袍外的白紗缣外袍于微風中輕輕翕動,觸手光滑冰涼。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寬厚高潔的氣質,但這一切與他眉宇間揮之不去的蒼涼又格格不入。

“這就是我的命運。”他看着奏疏對漪蘭說。在她面前,他從沒用過“朕”這個稱呼。

見漪蘭沒接話,他接着說下去:“我唯今所願,是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民,待塵埃落定之日,還能看雙雙鴻雁飛過天際。”

“世間千萬種道路,總要擇定一條義無返顧地去走,總歸是良辰讵可待。”

“所謂‘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在現在這樣的亂世中,若論為帝,我必是不如大伯父的。”

“你想把皇位讓給大伯父?”

他看看漪蘭,點了點頭:“這皇位本就該是大伯父的。”

漪蘭握了握他的手:“如果你想,那就去做吧,如果這樣能讓你心安。”

又是一個星光黯淡、夜色如墨的晚上,那可待的良辰還會有多遠?

雲冽獨自坐着,唇色微白,右手随意地按着左肩部剛換過藥的傷口,靜靜地沉思。忽聞敲門聲,他轉過頭去,看到的卻是漪蘭,正提着個食盒站在門邊。

他起身,下意識地擡手行禮,“見過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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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字還未出口,傷口牽動的疼痛使他倒吸了一絲冷氣,眉頭微蹙。

“快別多禮了,坐吧。”漪蘭忙說着,放下食盒扶他坐下。又打開食盒說:“聽說你受傷了,也沒什麽可答謝的,就做了幾樣你從前愛吃的飲食,不知道還合不合你口味。”

雲冽看着她一樣一樣取出菜肴,紅絲水晶脍、群仙羹、離刀紫蘇膏、蜜煎雕花,看着這些多年未吃過的飲食,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的歲月。他忽然覺得恍惚,一直以來他堅信報仇是此生唯一的願望,可當真的大仇得報時,他并沒有感受到多大的快樂,反而疲憊不堪,心中一直以來的支柱崩塌,世間一下變得分外陌生。而此時此刻,他竟稍稍感到心安。

漪蘭遞過來一雙筷子:“嘗嘗吧,好多年沒弄過這些菜,也不知手藝生疏到什麽樣子了,将就着吃。”

他接過筷子,盤桓片刻,夾了一塊水晶脍吃。漪蘭端詳着他細細咀嚼的表情,沒有什麽特別,他放下筷子,看看她。

漪蘭澀澀笑笑:“味道很一般吧,憑記憶我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他啞然一笑,瞳仁煥發熠熠的神采,漪蘭一度懷疑自己看錯了,聽他說:“這是我此生吃過最美味的紅絲水晶脍。”漪蘭一怔,沒說什麽,只是淡淡展顏。

他慢慢吃着飲食,漪蘭默默坐在一旁,良久才說:“謝謝你。”

“這不是你第一次跟我說這句話了,但我不喜歡你跟我說這句話。”

漪蘭無奈地笑笑,又問:“其實,在扳倒西壁赫山這件事上,你做的一切他都知道是不是?”

“不錯,一開始就是我和他秘密計劃好的。”

“我一直不明白也不好問你,當年西壁赫山為何要追蹤你?”

“他是個野心很大的人,也是一個有長遠打算的謹慎的人,收我在身邊,進可以扶我登位,挾天子以令諸侯,退可以以撫育王孫為由,一旦身敗減輕罰責。我娘把我托付給義父,自己引開最初的追兵,幾年後,我自己又僥幸逃過了他們的搜尋。他沒有找到我,所以他選了另一條路,投靠鐵木真。”

“不知道宗真夫人後來怎麽樣了。”

“這幾年我也在打聽我娘的下落,我娘後來也擺脫了他們,隐姓埋名留在了宋地。據說上官府出事之後她曾回來找過我,也許她以為我死了。不知道這輩子我還能不能見到她。”

“一定會的,你已經手刃了仇人,也該像你以前說的那樣,認真地對待你的人生了。我希望你可以找到你娘,再尋一個值得你守護的女子,到一處寧靜之所安度流年,遠離一切喧嚣。這是你從前很向往的日子。”

他終是回道:“好。”

從樞密院回來,剛踏進大門,仆從便來禀告雲冽:“大人,明懿長公主等候許久了。”雲冽順着仆從指點的方向,看到飛雪坐在涼亭旁的石階上,遠遠看到他,揮了揮手。

雲冽走到飛雪近前,作勢欲行禮,飛雪一揚手:“不必多禮。”又沖他眯着眼笑笑,拍拍身旁的石階:“坐啊。”

他不知飛雪此來何意,正思忖間,聽聞飛雪說:“哥哥近來可好?”雲冽心中一動,卻只是順着她的話接到:“他好不好你該去問他,為什麽要來問我?”飛雪偏過頭來看他,看着他那棱角分明的臉、恰到好處的劍眉、英挺的鼻梁,與記憶中的那人倒真是頗為肖似。她盈盈的目光中滿是篤定:“你該知道我問的就是你。”

雲冽一滞,轉頭正對上她的目光,立時閃躲開。飛雪輕輕握住他輕搭在膝上的右手,感覺到他不自覺震了一下。那個柔荑般的素手仿佛拂去了他這些年來所有的隐忍與苦澀,聽得她喃喃地說:“羲和哥哥都告訴我了,哥哥,雖然晚了這麽多年,我還是想說,歡迎回家。”

雲冽略笑笑,目色平和地看看她,飛雪忽然像尋到至寶一般的語氣:“原來你笑起來這麽好看啊。”接着便是一臉的崇敬。“我一直這樣啊。”“才不是呢,你原來一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生人勿近、拒人千裏的架勢。你也不早告訴我,害的我當初還擔心要嫁給你呢。”

開過玩笑,一時也沒有什麽話可說,飛雪仿佛太久沒有這樣開懷過了,說完之後便沉默着。

“聽說你許久沒有去看過陛下了?”雲冽輕聲說。

“只是不想看到那個女人罷了。”她的語氣頓時冷若冰霜。

“西壁妃?的确聽說你與她不和,好像有一次,承曜摔了一跤,哭了起來,你就站在旁邊,沒有去扶,自己走了。那女人為這可煩了陛下好幾天,陛下不表态,她就把當時侍立的仆從打了一頓趕出宮了。”

“那是自找。”飛雪冷冷地說。

“那些仆從也挺無辜的……”

“我說李承曜是自找。”

雲冽看向她,帶着一絲驚奇。她肅然說:“堂堂黨項男子漢摔跤後只會哭,像什麽樣子,不懂得自己爬起來,再扶也是枉然,真不知道他像誰。”

雲冽玩味了一會她的話,雲淡風輕地說:“你從前不是這樣的性子。”

“人是會變的,你從前一定也不是現在這樣的性子,你從前的性情應該與羲和哥哥差不多吧。”

“何以見得?”

飛雪思索了片刻說:“王嫂喜歡過的人大抵就應該是那個樣子的。”雲冽泠然一轉顧,沒有料到她會說這樣的話。

飛雪聳聳肩說:“你也不用詫異,王嫂待你本就與待旁人不同,不過應該只是很懷念你們的過去,并沒有別的意思。”

雲冽的目光飄向遠方:“原來你真正想同我說的是這個。”

“羲和哥哥知道,也許你不願意公開身份,如果你想的話,他可以讓你認祖歸宗,也可以封你為異姓王,一切都取決于你的想法。”

“不必,現在就挺好的,平凡慣了,懶得花那些心思。”

飛雪點點頭道:“其實,平淡才是最大的幸福。我們錯過了一起長大,但我們是血脈相連的,我希望你能真正感到幸福。”

彼時日影赤金,倦鳥歸巢,天邊鋪開絢麗的纨素,二人并肩坐着,不再言語,只是望着天邊,不知這份靜好還能維持多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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