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

漪蘭悠悠醒轉後，知曉了一切，不說話，也不流淚，仿佛三魂七魄已被抽離，出奇地平靜。

這天，青翎和雲冽從山中打了野味回來，幾人默默忙碌。随意架上風爐，以湯沃之，将野味分割好以清湯煮熟，蘸作料以充饑。若在以前，文人墨客雅稱此食為“撥霞供”，有“浪湧晴江雪，風翻晚照霞”的山林逸趣。而今他們可不會再有那樣的閑情，雖已離開中興府，但那邊嚴峻的形勢不時從外面傳來，衆人皆愁思難消。

漪蘭胃口不佳，阿玳便單獨為她煮了一碗湯餅，熱氣騰騰、香氣四溢。漪蘭本不想吃，但難卻好意。雖端起碗來吃了幾口，也不曉得是什麽滋味。

“還記得這齑的味道嗎？”雲冽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輕聲問。

她這才低頭看了看湯餅中所拌的齑醬，方憶起依稀是舊時馥郁。她木然點了點頭。

“那年你告訴我這叫‘忘憂齑’。”雲冽淡淡地說。

她看着門外沅芷無憂無慮地玩耍，輕輕同雲冽說：“如果當初，你家沒有出事，時光流轉，我嫁了你，就不會有這麽多的苦楚了吧。”

雲冽望向她，良久方鄭重地說：“他守護了你十年，可你已經在我心上停駐十六年了，我不奢求你愛我，也不奢求你忘記他，只求你好好活下去，就算為了他，也請你好好活下去。”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白雪茫茫，沒有盡頭，天地之間，只剩下我一個人。”她講述着，帶着無計可消除的凄涼。

“雲起雲滅，也終會輪回靜守。”

她沉默良久，吟誦了一句少時喜歡的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雲冽默然，這個結果，他是早已想到的，但他亦是欣慰的，只要她好好活着，他已別無所求。他分明記得多年以前，她曾經說過她喜歡這句詩，喜歡那樣的哀婉長情、深沉無悔。只是人世迢迢如日月，那時的他們安樂無憂，未曾想過，這句詩會寫盡他們的一生。當親身經歷，雖是古人誠不欺我，亦只覺肝腸寸斷，不可多言，不必多言。

蒙古大營中，一個女子閃身進入一頂大帳，竟是完顏清音。她并沒有随金使返回金國，而是悄悄潛入蒙古。

進入大帳，四下無人，看到一幅屏風，她卻驀地愣住了。屏風上描畫的連綿起伏的群山似曾相識，但出現在這裏卻異常突兀。

她走近屏風看了半天，才滿心疑惑地肯定，這屏風上畫的，就是她心中所思的那座山。此時，一個端然的女子聲音從身後傳來：“那是賀蘭山。”清音大驚，轉過身去，只見一個年輕的婦人立于面前，衣着華貴，神情卻蕭索。

“賀……賀蘭山？”清音重複了一遍，看看那幅畫，又看看眼前穿蒙古貴族服飾的女子，想不出二者間的聯系。

那婦人說：“那是我回不去的故鄉。”

一瞬間，清音想到了一個偶然間聽到的名字，脫口而出：“你是察合公主！”說完即後悔，馬上緘口。

婦人泠然望向她：“我是嵬名察合，你是何人？”

清音看得出她目中的善意，遂鼓起勇氣和盤托出：“我叫完顏清音，是金國公主，也是西夏王妃。”

察合有一瞬愕然，又随即了然：“我們都是命運的奴隸，你該是比我幸運，李晛該是待你很好，可我終了一生都是孤獨之人。”

“陛下只是是拿我當妹妹，我們并不算真正的夫妻。”

“那你為何來此？”

“因為我愛他，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他要我回金國，我卻一定要幫他，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為愛而生，為愛而死，這就是我選擇的命運。”察合靜靜看着她，深深動容。

“察合姐姐在嗎？”此時，帳外傳來一個清麗大氣的聲音，清音閃身躲入帷幕之後。

聽到有人進來，察合說：“完顏妹妹，有什麽事嗎？”

“姐姐，我聽主帳那邊的人說西夏王上表請降了。”聽得那人姓完顏的驚訝而未散去，聽聞此言，清音的心如墜冰河。

“大夏終是走到了這一步，唇亡齒寒，不知金國還能維持多久。”那人不住嘆惋，知道察合心中不好受，亦不多留，匆匆告辭離去。

姓完顏的婦人走後，清音走出來，察合木然說：“那是金岐國公主，也是成吉思汗後妃之一，你們是親戚吧。”

清音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認識她，也不必認識她。”話畢，她走到那扇屏風近前，凝望着畫中的山巒，目中泛着淚光，喃喃地說：“陛下上表請降……請降了……”

“大勢已去，一切都結束了。”察合語意蒼涼，目色黯然。

清音背對着察合，揚袖抹了抹将落未落的淚水，轉過身來，擠出一個笑容：“清音要走了，公主保重。”

“回金國去吧，他也是為了你好。你沒有來過這，我也沒有見過你。”察合轉身向內室走去，每一步都踏盡辛酸。

良久之後沒有了動靜，察合當她已經走了，卻又聽見低低的聲音：“我不想經歷兩次國破家亡。”心中一凜，出去查看，清音剛剛離開了大帳，已沒有蹤影。察合深深嘆了一口氣，慨道：“癡兒。”

金頂大帳，侍女魚貫而入，奉上湯藥。少頃，一陣瓷器碎裂聲，有人大喊：“藥裏有毒！抓住那個女的！”剛出大帳的清音聞言，飛快地跑起來。有士兵反應過來來阻攔，她扔過手中的托盤，靈巧地避開了一個又一個攔截她的蒙古兵。

營中大亂，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她沒有朝營門的方向去，那裏早已把守嚴密待她投入羅網。她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跑去，耳邊風聲呼嘯，天空中有蒼鷹在凄厲嗥叫。

風吹落帽子，一頭青絲随風揚起，前方便是滾滾的黃河水，再沒有退路，但她卻決然奔去。

青絲飛揚，淚影成殇，她綻開凄美的笑顏，如狂風中飛舞之蝶，跑到岸邊，未加片刻猶豫，縱身躍入洶湧奔流的黃河，一瞬間，如灰飛煙滅般，了無蹤跡。

作者有話要說： 撥霞供 ：向游武夷六曲，訪止止師，遇雪天，得一兔，無庖人可制。師雲：“山間只有薄批，酒、醬、椒料沃之，以風爐安座上，用水少半铫，候湯響，一杯後各分以箸，令自夾入湯，擺熟啖之，乃随宜各以鬥供。”因用其法，不獨易行，且有團圞熱暖之樂。越五六年，來京師，乃複于楊泳齋伯岩席上見此，恍然去武夷如隔一世。楊，勳家，嗜古學而清苦者，宜此山林之趣。因作詩雲：“浪湧晴江雪，風翻晚照霞。”末雲：“醉憶山中味，渾忘是貴家。”豬羊皆可作。【ps:應該是最早的火鍋吧。。】

忘憂齑 ：嵇康雲：“合歡蠲忿，萱草忘憂。”崔豹《古今注》則曰：“丹棘，又名鹿蔥。”春采苗湯瀹，以醯、醬作為齑，或燥以肉。何處順宰六合時多食此，母乃以邊事未寧，而憂未忘耶？因贊之曰：“春日載陽，采萱于堂。天下樂兮，其憂乃忘。”

——宋?林洪《山家清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