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花城人去今蕭索
他把自己關在殿中,一夜無眠。當東方泛白的時候,他擡起頭,目光中除了疲憊,更多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釋然。
他決定,投降。
他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他要親手葬送這江山,他自己會成為階下囚、會死于非命、會遭當世唾棄、會受後世品評、會無顏去見列祖列宗。
但是,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他都要替萬千黎庶去争一争。再一意孤行下去,不只是他,整個黨項都會滅族,會徹底從世間抹去。現在投降,尚且有一線希望,至少可保黎庶平安。他自然知道蒙古恨他們入骨,但只要有一星希望,他也願意去搏。至于身後浮名,他早已淡然而視。從他即位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等待他的只有兩種結局,要麽殺身成仁,要麽落寞而降。他會成為亡國之君,青史中的亡國之君,不少他一個,亦不多他一個。
後世品評,于他何涉,或敬或憐,或慨或嘆,或鄙夷或悲憫,他也看不到那一日了。抑或根本就沒有人會知道此時此刻,在這樣的亂世風煙中,他想過什麽,他做了什麽,他是怎樣一個人,他有過怎樣的悲喜。人們只知道他是夏國最後一個帝王,但他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那樣遙遠,那樣空茫,隔着千百年的時光,無從追尋。
他上表成吉思汗請降,奉上祖傳金佛,并請求寬限一個月,待他安置好百姓後,便親身出降。
蒙古應允,圍困變得松懈,他們亟需的藥材、食物、衣服源源不斷運送進城,黎民逐漸恢複生息。
“都羅将軍,您不能進去。”
“滾開!”
羲和在佛堂靜坐,聽見外間的吵嚷聲,然後便看聽見都羅明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聽得出他的急切,他的愠怒。
羲和緩緩起身,回身看向他,都羅明光停住腳步,激動地說:“為什麽!為什麽要投降!我們應該跟他們決一死戰!”
他看着他因為激動而青筋暴起的樣子,平和地說:“明光,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并不理解我。你不在其位,你不會懂得其中的利害。你可以逞一時之勇,流萬世美名,可我不行,我要為百姓計,為黎民計,為黨項計。只有這樣,才能把傷亡減到最少。”
“我在飛雪墓前起過誓,定要趕走蒙軍,你要我食言嗎?”都羅明光語氣變得緩慢,音調變的悲傷。
“我想飛雪會明白的。你要知道,死很容易,活着,才最難。”
都羅明光凄然一笑:“臣明白了。”靜默片刻又說:“陛下,是你讓臣活了下來,是你讓臣有了施展才能的機會。臣兢兢業業輔助您多年,您的恩德,我也報了。但這一次,我不會聽您的,我不會投降。我欠飛雪一個承諾,如今,便用這一腔熱血來還罷。”
羲和聽罷一凜,擡頭大喝:“明光!”
已經太遲,都羅明光拔出寶劍,反手在頸上一抹,鮮血噴濺。寶劍“當啷”一聲掉落于地,都羅明光的身體直直向後倒了下去,重重磕在地上,無聲無息。
羲和不忍,慢慢合上雙眼,方才跟進來的侍衛見此情景面面相觑。良久羲和睜開眼睛,沙啞地說:“将都羅統領葬在明懿長公主旁邊吧。”生前未能如願相伴,死後便長久相依吧,飛雪,明光,沒有人能再讓你們分開。
拓跋貢喬腳步沉沉奉旨匆匆前來,進殿看到地上一灘血跡,驀地愣住。羲和淡淡地說:“明光自刎了。”
拓跋貢喬默然不語,心下慨嘆。聽聞羲和鄭重地同他說:“貢喬,朕叫你來,是想拜托你一件事。”他在此處停頓了片刻,拓跋貢喬眼眸低垂,靜靜聆聽,“蒙軍放松了圍困,出城已不是難事。你帶着幾朝後宮、族人百姓離開吧。”
他愕然擡頭望向羲和,複重重跪倒,慷慨陳詞:“陛下,你帶族人走吧,然後去找漪蘭,臣代替陛下出降。”
“為何?”
拓跋貢喬肅然道:“臣懂得陛下的無奈,臣感激陛下的恩德,臣期許大夏的未來。”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羲和緩緩地說:“大夏不會有未來了,不過你要是願意,可以去實現你自己的抱負。”
“陛下!”
“貢喬,蒙古人沒有那麽好騙,你不用管朕,帶細封昭平走吧。我欠漪蘭一世,你不要跟我一樣。”羲和的目光落在拓跋貢喬身上,帶着期冀,帶着釋然,“我把黨項就交托給你了。”
拓跋貢喬無言,深深跪拜,帶着由衷的敬佩與感念,和揮之不去的蕭索蒼涼:“臣定當不負陛下重托。”複擡起頭,“陛下一定要保重,須記得來日方長。”羲和微微點了點頭。
此刻,佛堂中青煙袅袅,無比靜谧,無比安祥。眼前的青銅鎏金造像方正莊嚴、穆然慈悲,天衣飄動,雙手合十。他看着佛像,心如止水。
該交托的俱已交托,不該結束的也早已結束。前人跟他際遇相似者,吟過“權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懷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隧門一時閉,幽庭豈複光。思鳥吟青松,哀風吹白楊。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他未曾悲苦至斯,因為這本是他的大圓滿,他一路風雪一路行來,正如多年前的那個夢境所預示,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歷史的輪回,超脫方得永生。在他看來,人生如樹花同發,随風而墜,附茵席或是落糞溷,并非自己一力可以選擇。就算如此,他還是想在佛前許下一個誓願——從今以去,願後身世世不複生帝王家。
這一場末路繁華,他兵荒馬亂的一生,似乎到這裏已是終結。多年的相思,如海的深情,從此風煙俱淨,終作了結,咫尺天涯,永不複見。這就是他的選擇,以一個男人、一個帝王最大的亦是最後的愛,換得他所愛之人,她也好,百姓也好,逃出生天。山窮水盡處回眸往昔,他并不覺得遺憾。帶着她深情的救贖,帶着對她的祝願,他可以平靜從容地走入下一個輪回,期待一場更加光明的春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