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雲雨巫山枉斷腸
暫且不提蕭啟大婚那日是如何地風光,如何地令人豔羨,各位看官先将時間調回前一年秦遙夜出走之時。
那時正是秋末冬初,也是蕭敬離開京中去往東邊的第三年。經過三年的慎重思考,秦遙夜還是決定違背婚約,真正做下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從前的她京中無人不知,可誰不是看在她是太師府的人的面子上,誰不是想着她是将來的肅王世子妃,不得不退讓幾步。如今,她想靠自己的能耐擁有一片立足之地。她情願這世人因為她是秦遙夜而罵她,也不願意這世人因為她是所謂的貴胄而敬她羨她。敬與羨到底是帶着疏離的,是不含感情的。
可是,她又不想連累了蕭家,只好借口去找張掾,以此來達到自己的目的。至于因此而惹出的麻煩,她完全沒有放在心上。一來是這麻煩多半被引到了張掾那裏,二來是她覺得太師府上下定然會把此事藏得緊緊的。她知道自己的這番作為顯得太過自私,可是身為做不得自己的主的女子,若不自私,哪有成全自己人生的可能。
然而,事實證明她還是把世事想得太過簡單了。此事确實給張掾帶去了不小的麻煩,可也同樣給她自己帶去不少的麻煩。太師府沒有想着要瞞住此事,甚至還派人故意将此事大肆宣揚出去,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她做了什麽醜事。
一路上她都能感覺到有人在跟着自己,可是那些人她趕都趕不走。她知道,那是太師府派來的人。只是,既然太師府已經把她當作棄子那般處置了,為何還要這般護送,唯恐她出了什麽意外呢?
她聽着耳邊呼呼的風聲,渾身一個寒顫閃過,似乎越往東走風越大了。她不由得抱緊了自己,然後小心翼翼地掀開了馬車的簾子。
簾外的景象令她吃了一驚,漫天遍野的青綠色像是沒有盡頭般延伸開去,遠處一株蒼翠的古樹站在那裏,有幾人在樹下喝茶下棋。這是她在京中未曾見過的,京中的都是小販的叫賣聲,蒸騰的水汽裏藏着的熱包子,一群群摩肩接踵的行人,還有令人眼花缭亂的小玩意兒。突然,她想念京中了。
她想念府上的小亭子,還有滿湖的小金魚,到了秋天就會變紅的楓樹,奶娘做的頂好吃的點心,母親給她繡的小香包……好多好多的東西閃過她的眼前,閃過她的腦海。出門時的決然就這麽被一陣子的悲傷打敗了,她想叫停馬車,然後叫車夫沿原路返回。
這想法還是不夠吸引她,因為她在沉默過後還是選擇了繼續東去。東去不僅僅是為了見蕭敬,還是為了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秦遙夜。既然非要如此,就必須從忘掉過去開始,從擁有自己的驕傲開始。
下定了決心後,她不再為突然的感傷而猶豫不決,而是享受着這種思念的味道。她意識到,這就是長大了。不再因為喜歡而念念不忘,不再因為喜歡而不忍離去,而是把那種情緒隐藏在骨子裏,自己一個人慢慢地吮吸,然後默默地醉倒在裏面。至于是否還要鬧得衆人皆知,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了。
她再度掀開簾子,眼前的景象不再陌生,卻還是透着新奇。她突然發聲,向那趕車的車夫問道:“這裏是哪兒了?”
車夫無聊地揮舞着手中的鞭子,懶懶地應道:“快到淮縣了,你再睡會子,到了我叫你。”
秦遙夜沒再出聲。到了淮縣就意味着離最東邊不遠了,而蕭敬正在東邊臨海的越蒙山的山腳下。一種驚喜倏忽而來,随後卻是莫名的平靜。她有點不明白自己的選擇是否是正确的了。
抱着手中簡單的行李,她靠在車上,瞪着一雙大大的眼睛,發起了呆來。三年了,蕭敬是否還如當初那般将她視若珍寶呢?如果一切成了空,她又能去向何方呢?難道真要如蕭敬當年所說的那般,把那匕首刺向他嗎?
還不容她多想,後方隐隐傳來一陣馬蹄聲。緊接着,一陣喊聲就穿過了車廂,只聽見那聲音道:“秦遙夜,你給我出來!”
那聲音透着一股子熟悉,可她怎麽也想不起來那是何人的。但是她到底是不打算躲着的,便掀開簾子,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風吹拂着她的發,一身簡單的裝束也掩蓋不了她的貴氣,眉眼一擡,就見後方一人怒瞪着她。
那人風塵仆仆地趕來,臉上有着風餐露宿後的痕跡,完全沒了出身貴胄的驕傲。他的眼神裏滿含怒火,似乎要把她生吞了。他就那麽靜靜地在馬背上看着她,什麽話也沒再說。
秦遙夜有些看不分明,這模樣,這眉眼,像極了蕭敬。她不由得擡腳往那人身邊走去,可不過四五步,她就又停住了,因為那人的神色不對,給她的感覺也不對。她知道,他不是蕭敬,而是張掾。
“你來作甚?我可是不會同你回去的!”
張掾連日來馬不停蹄,只為趕上眼前這人,把她帶回去,此時哪還會容她說出絕情的話來。他跳下馬,一步步靠近秦遙夜,直到距離兩三步的地方,他才停下來,道:“你我有婚約在身,我如何叫不得你回去?還是說,你不把太師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的性命放在眼裏?”
秦遙夜頓時變了臉色,慌慌張張地問道:“你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幾百口人的性命?發生了什麽事?”
張掾本就是騙她,想要她跟着自己回去,可見她這般擔憂,又不忍心再撒謊,便道:“目下并無事,但難保将來今上不算賬。”
秦遙夜自然輕松了不少,她本就不覺得太師府會出什麽事,這下更加不擔心了。張掾之前說那句話的用心她自然是猜到了幾分,但是她斷然不會再回京中了,她想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不是被人主宰。
“既然如此,你便回去吧。我既已出來,哪還有回去的道理。”
張掾回京中後便知道蕭敬在東邊,如今她又執意不肯回京,他也明白了,便道:“你是去尋那蕭敬,對吧?”
秦遙夜不欲隐瞞,點點頭,笑道:“你只猜中了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你或許會覺得大逆不道。我秦遙夜,一介弱女子,我想要做一個能主宰自己人生的人,而不是事事從父,從夫,從子。”
張掾聽罷,心中突地亮了,像一盞從未點燃的燈突然因着際遇亮了。他從來都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可從未想到,她居然有膽量、有魄力說出這種話來。就憑着這一點,他也能始終對她懷有情意。
“你想要擁有的,我未必不能滿足你,你又何必舍近求遠呢?”
秦遙夜搖頭,轉過身來,望着遠處鎖住了青山的薄霧,道:“越是遠處,越可以肆無忌憚;越是近處,越得收斂脾性。你随軍戍邊三年,該比我還要明白這道理。”
張掾知道自己定是勸不回這人了,只好苦笑一聲,輕輕說道:“遙夜,若有一日你想要回來,我張掾縱然為千軍萬馬所阻擋,也會走向你。你要知道,你還有退路……”未盡的,是張掾心中的那句——“而我,除了你,全無退路。”
秦遙夜向來不知道張掾對自己懷有怎樣的心思,這日一說開,她便覺得自己已欠了他好幾分,這輩子怕是難以還清了。她未嘗不被他的話語所打動,可是,她已選擇了另一個方向,哪還有半路退卻的道理。
“張掾,別把自己陷進泥沼裏,我秦遙夜可不是什麽好人,你沒必要記挂着。天下大事,總歸是你張家人的,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言罷,她回到了馬車上,讓那車夫快些走。車夫依舊懶懶地應了一聲,馬車的行進卻比先前要快了。
張掾在後面看着那疾馳的馬車,看着遠處見不着盡頭的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看着那似輕煙一般的薄霧,兩行熱淚溢出了眼眶。若非喜歡,他當初不會求娶。若非喜歡,他何必捉弄她,讓她去尋那勞什子奇人。若非喜歡,又怎會一去西塞三年,想讓她心甘情願嫁給自己。若非喜歡,如今又怎會明明可以帶着人就走,卻還是親眼見着她離開。
他站在原地好久都未動彈,他怕這一轉身,便是再不相逢,再不相知。不知過了多久,天際劃過一只孤飛雁,叫聲凄厲,迫得他擡起頭來。他與那雁惺惺惜惺惺,他們都找不着歸處,亦找不到俦侶。他終于低下頭來轉了個身,面色極不好地上了馬,由着馬慢悠悠地走着。
他知道,他今日放她走了,便是由着她和那蕭敬有情人終成眷屬了。至于他,不過是過客罷了。
另一邊,走遠了的秦遙夜竟也有了一絲不舍。比起蕭敬幾年前的許諾,張掾今日所言确實更能打動她。可是,她是個信守承諾的人,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蕭敬待她,正如她待蕭敬,這其中哪能容得下另一個人。
想着想着,她便期待起了不久後與蕭敬的相遇。她并沒有告知蕭敬她要來的事,可是好歹京中動靜鬧得這麽大,他也該風聞一二了。她倒也不想懷疑蕭敬,只是這事當真有點奇怪。說好要來迎她的人,如今好似冬眠的動物般沒了聲息,令她怎麽也有些捉摸不定。
不過,她的這種念頭很快就消散了,因為一天後她又一次聽到了馬蹄聲。與前一次不同的是,這次的馬蹄聲是從馬車前方不遠處傳來的。
她狠狠吞了幾口口水,整個身子顫抖着,有點竊喜,有點不知所措,繼而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掀開了簾子。果然,簾外有一行人。為首的那個,沉穩而有氣魄,一雙如鷹眼般的眸子直直地朝她看過來,令她頓時紅了面頰。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車,邁着不快不慢的步子走到馬車前方,笑問道:“可是蕭敬來了?”
那人亦是一笑,下了馬,走到她面前,把她細細端詳了好久,才道:“不是蕭敬,還能是誰?”
秦遙夜低聲笑了,半擡着眸子瞧了他一眼,道:“三年不見,我怕錯認了你,你倒來怪我?”
蕭敬也不惱她有了脾氣,直接拉過她的手,道:“跟我來,我帶你去見見海!”
秦遙夜自然由着他,同他上了一匹馬,往那傳說中有山有海的地方去了。她覺得,自己的決定并沒有錯,端看蕭敬今日的态度,她便知道,這人待自己從無二心。
到了越蒙山山腳下,她随着蕭敬進了一座宅院。那裏面住着蕭敬口中說的祖父和蕭家的一位老人,她想去拜會一番,蕭敬卻道:“他二人向來喜靜,咱們就別去打擾了,等會咱們還要去看海。見他們的事,往後再說。”
秦遙夜初來乍到,自然也不知道此話的真假,只以為蕭敬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同她在一處。可是在往後的歲月中她才明白,她的到來并不是那麽受人歡迎。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日病了,估計會更得有點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