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相忘于江湖可好

顧容由着車夫趕着馬車往前走,沒多時他就對那趕車的人道:“你回去吧,我自己趕車即可。”

那趕車的人從來都不喜歡顧容,本就不樂意同他在一處,自然很爽快地答應了。于是,直到出了城門,顧容都是一個人駕着馬車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下定決心要走了,一切既像是順其自然的結果,又像是兩個人都不肯妥協的結果。明明仿佛昨日還濃情蜜意的兩個人,今日就勞燕分飛、恩斷情絕了。可真是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那離開汝陰侯府的悵惘到了此時才濃烈起來,那剖心剜骨剔肉的感覺到了此時才最為深刻,一點一點往前走,就好像在把自己生生分成兩個人。一個還留在沉香苑,等着蕭啟。而另一個,已決定南歸,再不見他。

隐約間,他聽見一陣埙樂,時而悠揚,時而高亢。他知道,她已經在等着他了。他停下馬車,往一邊的樹林裏看了一眼。只見那樹叢中走出一個人來,白衣勝雪,眉目冷冽。一身勁裝襯托得她越發瘦小,一手執劍,一手拿埙又令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好是壞。

她走到了馬車邊,好好打量了一番顧容,笑道:“你可讓我好等。”

顧容知道因為自己的猶豫不決,她已經在此等候了好些日子,只好道:“從今往後不再讓你等了。”

她坐上馬車,奪過缰繩,一揮鞭,馬兒就帶着車往前跑了。

不知是因為心事上了心頭,還是路途遙遠要尋個話說,她突然道:“你還記得梁述嗎?”

顧容當然記得,正是梁述助他殺了慕容忱,便道:“記得,你提他做什麽?”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苦笑一聲,道:“他死了,我前番去西塞,就是去為他收屍。可是……我怎麽也沒找到……”

恍惚間,她又看到了那個願意為她付出所有的人。他從來不覺得受傷有什麽可惜,也不覺得委屈自己有什麽不對,他只希望她好過。可是,他居然真的就這麽走了,抛棄了這世間,抛棄了她。

顧容突然明白了,她待梁述應該就像是他待蕭啟,可是,梁述死了。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只好抱住她的肩膀,道:“英姐,我們要往前走了。”

她一聽這話,淚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流,自言自語似的道:“你不知道,他很傻,我讓他做什麽他就會去做,根本不在乎他自己是不是會受傷,也不在乎是不是會死。在他活着的時候,我總是理所當然地利用他,覺得他就是我最得力的屬下。可等到他走了,我才知道我曾經把他的真心踐踏得一無是處。”

顧容此時亦是失了蕭啟的心情,被武英這番話一觸動,心中的難堪又加了幾分。他向來自诩灑脫,得即高歌失即休,真沒必要似個小兒女般沾巾揾淚。可是,這些年的感情哪有那麽輕易便能忘卻。

“英姐,回到南方後,你打算如何?”

武英知道自己方才實在不應該,可是有些情緒只能告訴給能懂的人聽。回到南方,她要是跟人說起梁述的事,只有被嘲笑的結果。嘲笑什麽呢?嘲笑她亂了尊卑,居然為一個見不得光的殺手感到惋惜,居然還對那個殺手動了情。

“那些人給我安排了一門親事,說是借此鞏固彼此的合作關系,他們也會更加忠心于你。”

顧容攥緊了拳頭,不算長的指甲陷進了肉裏,傷痕處滲出了血來。他就知道,那群人趁着自己不在會肆意妄為,可沒想到他們居然敢把主意打到武英頭上來。

“看來我回去後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也足以讓我忘記了在京中的一切了。你放心,我定然不會讓他們得逞的。再怎麽樣,也只有我才是能決定你婚事的人。”

武英此時臉上淚痕未幹,聽了這話卻笑了,道:“怎麽,你想娶我不成?”

顧容的确想娶武英,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斷了他們那些人的心思,也能很好地保護他們兩人。更何況,他們兩人正處于相同的境地,若能結合,或許就能治愈彼此心中的傷痛。不過,他也只是想想罷了,武英也該找個更好的人才對。

“你可是我姐,我可不好意思。”

武英輕笑出聲,戲谑道:“喲,你當我是你姐,那當初我進汝陰侯府的時候,你為何冷言冷語,巴不得我趕緊不見了好?”

顧容一聽就知道自己當初造了多大的孽,只好在一旁賠罪,道:“當時年紀小不懂事,姐姐就別計較了。”

其實,武英才是前朝皇室嫡系後裔,本應姓柴,卻因需要在外避禍,不得不用了母姓。又因為她父親只她這一個孩子,故而南邊的勢力都把希望放在了顧容身上。可顧容生來就跟他們不對付,常常鬧出些違背他們心意的事來。後來顧容一家被人追殺,他們索性就沒去相救,只等着他來求救。可惜顧容寧死也不低頭,哪怕要被一外地人賣掉了也不回南方。

武英的父親十分憂心,一面派人打聽他的下落,一面讓女兒去暗地裏襄助。原本以為能夠很快就帶回顧容,卻不想他遲遲不歸,他只好讓女兒先虛應下一門親事,等到顧容回來再作打算。

行至一座山前,武英突然停住馬車,走了下去,道:“我只送你到這裏。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顧容不知緣由,還以為武英另有要事要辦,便問道:“怎麽,你還另有事?”

武英搖頭,只是抽出了手中劍,看着劍刃上的寒光,道:“你在汝陰侯府這些年,沒了不少男兒的驕傲與氣概,多了不少女兒的嬌嗔和秉性,不經受一番磨練,你回去後定會受欺負。就好比這劍,要是劍刃未開,豈能傷人分毫?”

顧容不想自己在武英眼裏已變得弱不禁風,甚至多了女人的脾氣,只好自己反省反省,越想越覺得自己确實有了這毛病。他回想着往日在汝陰侯府的種種,可真是為了蕭啟什麽模樣都做出過,不巧的是,武英竟也見了大半。他嘆了口氣,不加辯解,只是低着頭不敢見人,擺擺手道:“你走吧,我一人能回得去。”

等到武英走後,他才擡起頭來,望着面前這座高山,他有了些許恍惚。他想到的居然是,如果蕭啟在這裏,他一定從山頂跳下來讓他看,讓他好好嘗嘗後悔的滋味。可是,蕭啟已經變得狠心了,說不定還巴不得他就這麽死了。真是可笑,昔日一點燙傷都能驚動他,如今一場噬人的大火他卻能遲遲不來。掌中珠玉的日子過得多了,可真受不了做那水中飄萍的滋味。

此時的蕭啟正兩眼放空地待在他的新書房裏,他跟門外的小厮說了,不準任何人來打擾。他還沒有從顧容離開這件事裏緩過神來,他有點懷疑自己那時是被什麽給蠱惑了,才會覺得顧容合該離開。

他就那麽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動也沒動一下,好像這樣就能讓時間停下來,讓他永遠不需要去面對外人的眼光和家人的希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成親的了,他明明記得他是要和顧容永遠待在一起的,可是他卻抛棄他了。

這麽一想,答應成親後的那段時間開始變得清晰起來。他看見自己給顧容甩臉子,說要搬出去住。而顧容只是冷笑一聲,說他壓根不介意。他只好去找人借酒澆愁,結果遇上了陳侃。陳侃說他跟顧容的事一直是京中的一個大笑話,讓他趕緊把顧容給處理了,不然就會成為一生的恥辱。

他很生氣,把陳侃打了一頓。可是,他又覺得陳侃說得很對,因為酒樓裏的客人看見他時都笑得很奇怪。是啊,堂堂宣威将軍,居然想和一個出身卑賤的小厮攜手一生,這不是個笑話又是什麽呢?

懷着這樣的心思,他更加不樂意去見顧容,甚至連沉香苑也不想進去了。他央着母親給他新辟了個院子,作為成親後常住的地方。他只想躲開顧容,要是見了他,他哪敢又哪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一連幾個月,他都躲着顧容。可是有時候他又會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見顧容日漸消瘦,他心裏怎麽也不是滋味。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他不再是那個能給顧容一輩子承諾的人了。與其再留顧容在汝陰侯府,倒不如給他自由,放他歸去。

因此,一得知沉香苑出了事,他便壓抑住自己想去見顧容的心情。唯一想的,就是借此機會讓顧容離開。他一直不肯去沉香苑,他怕去得早了顧容也就走得早了,說不定還會給顧容留個念想。

他不想給顧容留念想。顧容就該徹底斷了對他的念想,這樣,才能繼續新的生活。至于顧容是否恨他,是否會就此永遠忘了他,他已經不介意了。因為他永遠不會忘了顧容。

想到這裏,他立即起身提筆,依着當初從西塞回來時見到的顧容作了一幅畫。每一筆都是思念,每一個動作都是傾訴。可是想到從此往後身邊再無顧容,他的心便像是空了一塊,手中的筆也因手的突然無力而落在了紙上。墨水很快便洇開,一幅畫也被毀了大半。

他有些頹然地坐回椅子上,沒再提起筆來。他想,他同顧容的情意便同這幅畫一般,毀了便是毀了,就算再作一副也不再是初時的模樣了。他放了顧容自由,可他自己,卻畫地為牢了。

夜深了,蕭啟的夫人着人喚他回去了。他本想背着手就走,卻回轉身來,看了那亮着的油燈一眼,對身邊的小厮道:“把火滅了吧。”

小厮有些奇怪蕭啟為何要多囑咐這麽一句,可還是照做了。接下來,整個書房裏都暗了,他走出門去,看見了懸在半空的月亮,一點點地透出了冷意。他想起了慕容忱,他想,西狄大概就要率衆來襲了。

那年西狄王被帶回京中後就被□□了,不過幾個月,他便自殺了。可是,他雖死了,西狄的軍隊卻還在。聽說西狄王有個很能幹的女兒,名喚慕容珍,即将集合西狄全部兵力來攻打西塞,手刃仇人。

他前些日子想要請旨去往西塞,卻被否決了。今上說他成婚不久,不宜出戰,需等到戰事難解難分之時再令他前往相助。可是,因為秦遙夜出走而無心政事的張掾卻被派去了。他很敏銳地察覺到,今上開始疏遠汝陰侯府了。

他能猜得到其中的原因。自回到京中後,父親便讓他同陳、秦兩家的人來往,這意味着父親已經倒戈向陽陵侯了。他不願意摻和進去,因為陽陵侯父子差點要了他的命,他們甚至還有可能是害死慕容忱的兇手。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同父親之間也沒了多少情意。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麽,母親逼着他娶個所謂的賢良淑德的女子,父親卻要同他的仇人合作,真正喜歡的人卻不得不讓他離開。那這府裏,還有什麽值得他牽挂的呢?呵,無非是因為他姓蕭罷了。

以往從未覺得這個姓氏能給自己帶來這麽大的牽絆,哪怕是進宮做太子侍讀、去西塞戍守,他都沒有怎麽怨過。如今,他是真的怨了。因為姓蕭,他放棄了太多太多,也失去了太多太多。哪怕是顧容将來能夠過得很好,他的心中也不能因此獲得最大的滿足。

或許,這就是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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