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暗裏風雲一片湧

自從顧容離開後,蕭啟同蕭敏、蕭放便愈發親密了,連帶着也同陳侃緩和了關系。陳侃本是記恨着蕭啟痛打了他一頓的事,可無奈仍記挂着小不忍則亂大謀,他不得不退一步。而對于蕭敏、蕭放來說,能夠使得蕭啟回歸正常之路的陳侃是真的有本事,也就從心底裏削減了對他的鄙夷。

這四人常常混在一處,京中人倒是覺得他們走到一起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富家子弟嘛,總是有些相同的嗜好的,也總是能玩到一處的。可是,這世間總有那麽幾個人是對此不加贊許的。

這日,四人下朝後又相約着去某處飲酒,孟學士在他們身後重重地“哼”了一聲。說來,孟學士還是蕭啟和蕭敏的師傅,也曾手把手地教導他們。可無奈這倆人都不太樂意學他的文死谏那一套,一個陽奉陰違,一個連裝都懶得裝。在孟學士眼裏,蕭啟心中無甚方圓,好似混沌一片,縱然是盤古在世也救他不回。而那蕭敏呢?自小才名外傳,頗有些恃才放曠,奈何才氣擔不起名氣,也不知是否是造化弄人。

這時候,孟學士身後走來一人,道:“你急什麽?蕭家向來倒不了。”

孟學士見了來人,立時緩和了神色,道:“你說得倒也有那麽點道理,可我擔心的不是蕭家。我只是覺得這倆孩子撐不起門面,擔不起事,我看着着急。”

那人撚須一笑,拉着孟學士往前走,悄聲道:“這你可就錯了,蕭家幾時有過擔得起事的?可人家就是能百年不衰。你有這份心力,還不如去操心你孫子是否有長進。”

孟學士也覺得是自己操心過多,蕭家的事到底與他無關。若不是那兩個孩子曾喚他一聲師傅,他哪會管這份閑事。想罷,他主動拉着來人快步走出,道:“今兒個得喝幾杯,我可是想了好久了。”孟學士向來喜酒,可孟夫人想着他身體不好,常限着他,他有時想得緊了,就拉上他身邊這位去喝幾杯。

他身邊那位是當朝尚書左仆射,名喚陳玉,算得上是今上跟前極為信賴的人。他雖姓陳,還與那陳孚算是本家,可向來沒什麽交際。他這人其實很厭惡陽陵侯府的做派,如今的地位也是他一點點争取來的,沒有半分虛假。他向來只與那清流一派來往,很得這些人的喜愛,吟詩作賦、唱酬相和總少不了他。又兼其洞悉世事,言語間多玄理奧妙,不少未出仕的賢人也愛與他交游。

孟學士拉着陳玉到了酒樓廂房,甫一進門,就長呼出一口氣,道:“可算是憋死我了,今日一定得不醉不歸!”

陳玉倒也不阻止,只是在他對面坐下,道:“凡事最忌諱過度,孟兄可別給人鑽空子的機會。”

孟學士鼻子一掀,道:“你這人啊,就喜歡故弄玄虛,淨說些旁人聽不懂的話,生怕顯得自己沒學問。”

陳玉也不惱,只是笑,先于孟學士喝了一杯,才道:“孟兄有所不知,如今這朝堂,暗地裏不知有多少風雨。你與蕭家頗有淵源,如今的蕭家又與陳、秦兩家靠得近,你難免不被牽連。要是有心人把你的無心之話傳與今上知曉了,我怕也是救不得你的。”

孟學士倒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忘性大,天大的事情都能轉眼就忘。如今陳玉這番提醒令他頓時驚出一身汗,拿酒杯的手也是一抖,直到緩了心神,才道:“還是你有心。說來近些時日今上常說南方已定,可又不提是否要讓蕭鎮回京,估摸着是還沒找到合适的接替之人。”

陳玉又是一笑,這笑裏有着深意。他想起了幾年前被一神秘老人帶走的蕭敬,便道:“今上是在等一人歸來。說來,那人也姓蕭,如今也算是手握重兵了,只是他并不同汝陰侯來往。”

孟學士頓時起了興趣,忙問道:“那人是何人?緣何不同蕭欽一起呢?”

陳玉這時卻拖拉起來,好久也不肯言明。他只把一雙眼睛瞅着孟學士,接着又看着桌面的酒杯,緩緩道:“蕭骛這人,你可還記得?”

孟學士頓時一怔,蕭骛這人他豈會忘記,說來也是幾十年前的風雨了。那時他還是個不知世間險惡的少年,滿懷着濟世安民的信念。一夕之間,就聽聞蕭家與成王有了隔閡,繼而又聽聞成王身死,蕭家不再受寵于前。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實在是無法為外人所知。唯有蕭骛,算得上是知曉其中緣由之人。但是,目下的事又與蕭骛有何關系呢?難道今上打算讓他老人家重新披挂上陣?蕭骛雖心系百姓,卻是無心朝政的,今上怕也為難不得。

“蕭骛手中确實有成王舊部的後人,天下人也都知道。可是,此事與他哪有幹系?”

陳玉但笑不語,接着忽然湊到孟學士面前,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問道:“你不覺得蕭骛帶走蕭敬別有目的嗎?今上看不明白,只以為蕭骛年紀大了要交權,哪裏想到蕭家還有另一樁秘事。”說完後,他又退回去,面色如常。

孟學士卻面色大變,深吸一口氣,甚至忘記了吐出,也忘記了言語。此時明明在靜室之中,他卻聽到了兵戈之聲、風雨之聲。蕭家的秘事,向來只是他同陳玉的猜測,如若是真,那可就是要驚動天地的大事了。

“那今上還等着人回來,再派去南方,豈不知自此東南兩面都要……”孟學士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着。

陳玉打斷了孟學士,道:“咱們兩個,也算是經歷三朝了,那些事,哪是咱們能摻和的。不過是在一旁觀看,适時錦上添花。你也別固執了,今上可從沒把你當作心腹。”

孟學士兀自低頭,六十載人生在腦中走馬而過,其實他也累了。幾十年的時光用來深陷漩渦之中,也是時候退出來,看旁人掙紮求生了。他也不是個不知變通的人,只是對天下清明仍抱有一絲希冀。怎奈一人之力無以回天,這世道不就是一個回環往複的過程嗎?

手中的酒頓時沒了味道,一口吞下去再也不覺盡興,倒是平添了愁悶。他嘆了口氣,道:“若真如此,你會為誰做嫁衣?”

陳玉搖搖頭,起身推開了身後的窗戶,只見近處水波浮動,遠處山巒參差,便如同人的心境般難以撫平。他其實很敬佩成王,為一人謀天下,為一人負天下,從始至終不曾放棄最初的目的。縱使身後名譽皆損,成王也是心甘情願,無絲毫悔意。

孟學士年輕時意欲天下太平,他陳玉也這般想象過。到頭來,滿腦子才華陪同清流一派,醉生夢死;一身玄妙之氣付與隐居賢士,空口談道義。留給朝堂的,不過是一個圓滑處事、深識時務的官員,可這與那一衆官員又有何不同呢?他的願望,根本就沒有實現過。

“孟兄此言差矣,我不過欲為自己做嫁衣。”

孟學士立時領悟,哈哈一笑,道:“我二人可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裏。若有生之年能見開明天子,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陳玉知道,孟學士也一直在等着這一天,如今,就看今上何時把那人召回來了。

而另一邊,被孟學士好好鄙夷了一番的四人卻是正怏怏地走在路上。起初,蕭啟帶着蕭敏、蕭放和陳侃去了幼年時常逛的酒樓,迎面就撞見了當初的那群朋友。可惜時過境遷,彼此雖是相識,卻已沒了舊時的熱絡,一個點頭便算是經過。

那群人已然走遠,可是在蕭啟心中卻激起了千層浪。他記得,那年就是因為遇見了顧容才與那群人斷了關系的。如今,舊時人事皆湧上心頭,真不知該是怎麽個滋味!既然如今已縱他歸去,為何還要常常憶起,倒顯得自個兒長情不移。

雖然蕭啟心中早已轉了好幾個彎,可面上還是笑意滿滿,帶着另外三人轉頭就走。這個酒樓,他斷然不敢再來了!那三人心中雖然多有疑惑,可見蕭啟面色古怪,只好不多過問,只顧着跟上去。

不多時,這四人來到了孟學士和陳玉所在的酒樓。他們才進去,孟學士他們就已經出來了。六人打了個照面,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倒是蕭啟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給孟學士和陳玉行了禮,又對孟學士喊道:“師傅。”孟學士重重地嘆了口氣,又點了點頭,就同陳玉一道走了。

蕭敏低着頭不敢看人,他向來不喜歡孟學士,幾年的教導他也沒放在眼裏。初入官場之時他當真是什麽也不明白,孟學士的确教了他很多。可是時間久了,他就覺得一切也都是那麽一回事,沒什麽大不了的。因而後來對于孟學士的話,他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只覺得他所說也不過如此,沒什麽可聽的必要。

孟學士經過蕭敏身邊時只瞥了一眼,那一眼沒什麽意義,大概就是看了一下。

蕭放見諸人又停着不動,就上前幾步,道:“趕緊上樓吧,可別再換地方了!”他原本就對蕭啟先前二話不說轉頭就走的行為十分不滿,再加上他向來沒什麽耐性,要是再讓他等上一會,他可能就要拉下臉來走人了。

陳侃則是意味不明地看了蕭啟一眼。在外人眼中,汝陰侯府向來沒出過什麽有擔當的族長,一代一代的,都是些才華能力平庸之人。除了先祖确實是在馬上打過江山,後來的汝陰侯都只是徒有武藝卻未有多大建樹的人,至于那些位同三公的蕭家人,也常是出自族長以外的人。若說蕭家是因此而長盛不衰,他可真不信。他覺得,歷代汝陰侯中定是有深謀遠慮之人,能夠藏好鋒芒,愛惜羽毛,還能做到滴水不漏。因而在他看來,眼前的蕭啟,便是那深藏不露的人。

蕭啟可不管那三人如何去想,只是往前走,帶着人進了廂房。才進去,其餘三人就紛紛坐下,一副累極了的模樣。蕭啟看了覺得好笑,便道:“你們可都是習武之人,哪能累到如此地步?”

蕭敏搖頭,道:“兄長可是不明白,如今這世道,講求一個真字,真性情,不作僞。走了一路,無論如何都會累的。與其正襟危坐,倒不如不加約束。”

蕭放是個不守規矩的性子,聽了此話連連叫好,還接着蕭敏的話道:“這話說得甚合我意,人活一世,合該盡興,不然豈不是浪費了上天的好意?”說罷,他看向陳侃,希望他也說一番贊同的話。

可是,陳侃卻道:“你們說的,我可不大贊同。盡興可不等同于肆意妄為和不加約束,要是我此刻想要取一人頭來盡興,二位可認為這使得?”

不等蕭敏、蕭放回話,蕭啟就道:“安之此言果然妙哉!就好比我先前沉迷于顧容之事,我今日若還是只想着盡興,依舊同他在一處,天底下人如何想我?你們又如何想我?”其實,他并不認為同顧容在一起有多不值得,只是借此向這三人表明自己絕無反悔的意思。大概也還另有一層意思,就是想提醒自己,記着顧容是一件于己不利的事,然後,他也就能夠一點一點地忘記顧容了。

這時,酒來了。四人頓時忘了先前的争論,只記着搶酒喝了。杯盞來來往往,長箸伸向四方,這一頓酒他們都喝得很盡興。喝至酒酣處,陳侃才記起正事,問道:“前些天跟你們說的秦家的事,怎麽樣了?”

秦家歷代單傳,到了秦遙夜這代唯有她這一個嫡女。旁的妾室所生的也不過是兩個庶子,其中一個還多病多災,身體向來不好。另一個又畏畏縮縮,低眉順眼,擔不起事。可是陳侃存有私心,便想把這後一個弄進朝堂,化為己用。前段時間他就向蕭啟三人提到過這件事,蕭啟也答應回去好生處置,就是不知今日能否有個結果。

蕭啟想到了什麽,問道:“早先你帶來的可不是他,那些遠支的秦姓子弟,你不打算再來往了?”

陳侃一擺手,好似一言難盡,道:“你可別提他們,他們啊,就是來占便宜的,做得成官他們就歡喜了,可不會為咱們着想。弄得不好,他們指不定會是頭一批出賣咱們的人。”說着,陳侃停了停,才繼續道:“不說他們,你且說說秦家老二那事怎麽樣了?”

蕭啟一笑,便是胸有成竹,道:“我早年做過的事,算是便宜他了,鴻胪寺主簿,如何?”

陳侃敬了蕭啟一杯,道:“果然還是你出馬辦事快!”

解決了這件懸在心頭的事以後,陳侃放松了不少。其實,與這三人交往愈久,愈分不清真假。他是個想做戲的人,可父親交代他要真心相待,這可真是難為他。如今,這半真半假的情誼卻令他眼前一片恍惚,他覺得這三人都是真心與他相交的。可實際上,他什麽都不要,他要的,從來都只是秦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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