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雲層隐隐難掩日
秦遙夜到了張掾的營帳後就醒了,她靜靜地起身,靜靜地回想着自己遇見蕭敬後的人生。如果不是蕭敬,她不會一路跋涉到了東邊,也不會跟着他去南方,更不會在西塞上了戰場。這幾年,她居然把這大半的國土都走遍了。可是最後,她還是繞不開張掾。
張掾假裝沒有看秦遙夜,而是拿着一本兵書。他其實有點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因為他總是擔心自己的那顆心會控制不住地跳出來。他偷偷地移動眼珠子看觑她,見她正走神,就放心地又看了一眼。他确實想把人帶回來,可是帶回來以後又能怎麽辦呢?秦遙夜現在想念的人一定是蕭敬,不想見到的人一定是他張掾。
而這時候,蕭啟已經知曉了秦遙夜之事。軍中人早看見張掾帶回一名女子,一打聽才知道這女子身份不一般,居然是幾年前不顧大義出走的秦太師的孫女。于是一傳十,十傳百,蕭啟也就不小心聽說了。
按理來說,這件事他需要過問,可是一想起秦遙夜先前待在哪裏就有些遲疑,他畢竟需要避嫌。如果被有心人誣陷,說秦遙夜是為了傳遞消息給他而來,那他們可是百口莫辯的。因此,他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只裝作什麽也沒聽見。
可是對于顧容來說,這件事可不是說不管就能不管的。他許久沒有與蕭敬聯系,也不太清楚西塞到底發生了些什麽,只以為蕭敬送出秦遙夜是因為遇到了困難。他在營帳裏想不出原因,只好一邊修書去問,一邊想找個時間去見秦遙夜。
可是偏偏此時太子賴着不走,顧容沒道理四處亂晃,平白讓人懷疑。更何況,京中來了消息,說有幾個南方的人進了京,還去找了太子。他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是否敗露了,只好先把自己隐藏起來,能不見人就不見人。他不是擔心自己會如何,而是擔心連累了尚在京中的蕭氏族人。
前些時日他雖是與蕭啟有了不痛快,可心底裏到底還是原諒了他的。短短二十幾載,他們已經浪費了好幾年,哪還有多少歲月可以等待。如果蕭啟又如當年那般心狠,把他趕走了,他估計他這輩子都沒辦法對這件事不介懷了。而且,他都已經不介意蕭啟當年做的事了,也不介意他娶妻了,更不介意他有孩子了,蕭啟還有什麽不如意的呢?
這時候,武英走了進來,對他道:“太子多日不去,我總覺得有事,心裏怪不舒坦的。”
顧容放下手中的書,望着武英,道:“你何必多慮,他不過是來這裏賺取名聲,多留些日子也是必然的。”
武英在他身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她雖覺得顧容所言并無問題,可是太子又不像是安分的主,恐怕遲早會招惹出些事情來。思慮過後,她對顧容直言道:“京中的事沒那麽簡單,太子若是為你而來,你須得好生防備。如若他以蕭家威脅于你,你可要再三考慮,不得輕舉妄動。”
顧容也給自己倒了杯茶,但他卻不急着喝,只是拿在手裏把玩,好似在籌劃什麽。最後,他放下茶杯,道:“英姐,如果你能用命換回梁述,你可願意?”
武英低下了頭,道:“我自然是願意的。可是,這樣的假設有什麽意義呢?回不來就是回不來了。”
顧容站起了身,笑道:“所以,為了讓一切有意義,我願意做出任何犧牲。如果這條命只能二選一,那我絕對不會給他選擇的機會。”
武英張了張嘴,終究是沒有說什麽。她明白了顧容的意思,他們這類人生來就重情,自然會想方設法保全這段情義。顧容想要犧牲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哪有理由去指責。
這一日,顧容終于找到了機會去見秦遙夜。他趁着張掾帶兵上陣之時偷偷進了營帳,而秦遙夜當時正在用午飯。她見了他後有些不明所以,只以為是某個不曉事的誤闖了。可是,他卻走到了她面前,問道:“你可是姓秦?”
她覺出有情況,便點點頭,道:“是,你有何事?”
顧容立時行了一個禮,這才道:“在下姓顧,與蕭敬相識。”
她雖是不過問蕭敬的大業籌謀,可還是知道顧容的存在的,便道:“原來是你,你找我,可是有事相問?”
顧容道:“你緣何來到了此處?蕭敬那邊可是出了什麽事?”
秦遙夜本是不欲向旁人言及蕭敬之事的,可是顧容不是旁人,說一說也是無妨的。然而,他向來有通天的本事,哪至于到現在還不知曉西塞所發生的事情。她心上生了疑,便隐瞞道:“并無什麽事,你無需擔憂。”
顧容明明查探得蕭敬與蕭骛鬧了不痛快,為何卻聽她說沒有事情發生呢?難道她并不信任他?他沒辦法,只好把自己所查明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道:“我只知道他與蕭骛有了矛盾,并不知曉其中的因果。莫非是蕭骛并不支持他的行動,想要保護蕭家?”
秦遙夜見顧容道明了底細,便放心道:“蕭骛想要速戰速決,逼着他用毒蠍子。可是他不願意為此而使将士們生不如死,只願意靠智取。兩人之間有了紛争,而蕭骛年紀大了,他就只得讓着。”
雖說秦遙夜沒有明說她到此的原因,可是顧容已經猜出來了,一定是蕭骛拿她威脅了蕭敬。他不由得開始擔心蕭敬的處境,因為蕭骛的确擁有很大的勢力。如果他決心要采取一些極端的手段,蕭敬怕也是攔不住的。
那麽,這個逼着秦遙夜不得不離開的蕭骛到底是為了什麽才想要速戰速決呢?緣何蕭骛一定要殺進皇宮不罷休呢?這也是蕭敬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于是,在送走秦遙夜之後的某一天,蕭敬終于舍下臉面去找蕭骛,想要問個明白。
蕭骛見了他依舊沒好氣,冷着張臉側過去,連看也不想看他。蕭敬看着這個教授了自己無數學問和謀略的老人,突然一陣心疼,因為他真的老了,老到将要支撐不住了。他低下頭來,不敢再去看蕭骛,找了個地方坐下了。
蕭骛見他不說話,更加不樂意看見他,指着帳簾就道:“你來做什麽?出去!”
蕭敬見他生氣,也沒有逞一時之能,只是放低了姿态,道:“師傅,你今日就跟我說個明白吧,為什麽?”
蕭骛多時不曾聽得蕭敬這般喚他,只一聽見就想起了那年他帶着他去東邊時的情景。那時候,這孩子最是像成王,最有氣魄。可是,後來出現了秦遙夜,他就不像了,他變得開始思考退路。這讓本就容不下秦家人的他更為火大,卻又不能怎樣,誰讓他對有情人最為寬容呢?但是,蕭敬千不該萬不該想着要給張家人一條活路。
“張家一個不留,我就容許你帶着她。”這是他最後的退讓。
蕭敬是個殺伐決斷的人,卻不是個血腥殘暴的人。他可以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卻不會一個勁地想着傷人性命不留情面。可是蕭骛卻不同,他似乎就是為了索命而來。這也就造成了他們之間不可逆轉的隔閡。
“師傅,為什麽?你當年教我的可不是這樣。”當年蕭骛從未教過他不給他人留退路,從未教過他要斬草除根。
蕭骛氣得吹胡子瞪眼,連話也不想說了。其實,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不想說出心中的秘密。他老了,老到快要等不到蕭敬攻破皇城的那一天了,也老到不敢不去見那人的時候了。他心急如焚,可這是蕭敬怎麽也無法理解的。
蕭敬見他不想說話,也就不願意再自讨沒趣,留了一會兒,就自行離去了。
後來的日子,蕭敬越發神勇,因為他想要快點,再快點。他實在不放心秦遙夜,更不敢由着她待在張掾身邊。可就在一切都順利地進行的時候,一個大的變故發生了。
太子留在軍中久了,自然察覺出了張、秦、蕭、顧四人的不尋常。他也不待問過今上,就直接下了一道诏令,讓蕭啟在京中蕭家與顧容之間做一個選擇。
蕭啟當時想的是幹脆殺了太子,可是難保太子沒有眼線。張掾想的則是幹脆軟禁太子,讓他無法自由行動。但是,不管是哪種選擇,此事一旦傳回京中,蕭家都是難以保全的。
蕭啟記得,那時太子對他說了很長一串的話,道:“蕭啟,你與我自小相識,情誼深厚。我本也不欲為難于你,但是如今情勢逼人,顧春朝又與蕭敬暗地裏有往來,這換了誰也容忍不得啊!再想想你蕭家百來口人命,難道真要因為一個前朝餘孽而葬送了他們?蕭啟,如今蕭家的生死可就掌握在你的手上了啊!”
他是怎麽回答的呢?他道:“殿下,蕭啟雖無甚能耐,卻也是個飲水思源的人。他于我有恩,我又怎能恩将仇報呢?蕭家百口,盡是他所救,如今為他而死又何妨呢?”
這類似謀反的話激怒了太子,太子将面前的一方硯臺擲向蕭啟,拿手指着他,吼道:“蕭啟啊蕭啟,當初我可沒想到你是這般德性!你父親當年與陳孚勾結,是誰饒了你蕭家?蕭敬事發,是誰留給你蕭家一條活路,讓你官職在身,遠赴戰場戴罪立功?你說你飲水思源,你怎麽不念念我的恩情?不念念我父皇的恩情?”
蕭啟知道,太子這些年的确幫了蕭家不少。如若他非要圖自己一個報答,自己怕是很難還清的。可是,這又與顧容何幹?他最終還是沒有給太子一個準确的答複。太子在他走後如何暴跳如雷,如何怒火攻心,他也全然不知。
顧容知道這件事後就明白有些事情是躲不過的了。從他離開南方來到蕭啟身邊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準備。又或者說,從他那年翻山越嶺回到南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那年武英把他一人留在那裏的時候,他起初是怕得要死的。多少年沒有走過眼前這條路了,多少年沒有不依靠着別人來做事了。他伸出手來,拿手心朝着自己,把手背朝着那邊連綿起伏的山脈。在山的映襯下,他的手白得透明。突然,他又笑了,因為他想到不久後這雙手就要布滿傷痕和泥土了。
他一步步邁進重山,身後的馬車顯得小了,他的背影顯得大了。南方素來沒有多少人敢來,若不是躲避災厄,鮮少有人會打此處經過,因而山中的路一點也不好走。更何況,山中頗多鳴禽走獸,一個不小心就會葬身其中。再加上沒有帶上幹糧,一切吃的喝的都只能靠自己在這山中尋得。
起初顧容還算是放心的,可真到肚子餓了的時候,他才覺出難處來。他有一把小刀,可那刀完全不能幫他開辟出一條路,找到吃的。後來,他實在太餓了,沒辦法之下他只好摘些樹葉來吃。又逢冬季,山裏沒有果子,即使有也要擔心是否有毒。他戰戰兢兢地過了幾天,後來才習慣了這種生活。
等到他翻越了不知多少座山的時候,他看見了日出。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然後在原地坐下,靜靜地看那太陽從雲層裏破出光來,然後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他的心變得寧靜了,對于蕭啟似乎也沒有那麽執着了,他好似成了天地間獨一個的存在。一陣風輕輕地拂過他的臉龐,他深深吸進一口氣,繼而又踏上了回南方的路。
那一日之後,一切開始變得簡單,大概是他熟練了。他習慣了整天只吃樹葉或是生吃一條魚,生吃一只野雞,生吃一只飛鳥。眼前的事越來越多,他好似真的遺忘了蕭啟。
但是,那天他又一次登上了一座山的山頂,看到了日暮之景。與日出一樣,都是那灼目的光。他又一次在原地坐下,心卻變得沉重起來。他不太喜歡這種感覺,從日出到日暮,他都是一個人。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望山下看去。山下一片幽深,有些地方光禿禿的,顯得刺目。
他想跳下去。如果就這麽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沒有南方的麻煩事,沒有蕭啟,沒有所謂的情情愛愛。但是,他的腦海裏浮上蕭啟的臉,他的臉上都是淚水。他頓時哈哈大笑,他知道該怎麽報複蕭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