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們分手吧。”
微細的男聲從背後書架傳出,帶着幾分山雨欲來的歇斯底裏,讓原本為了清淨,才躲來這冷門學術書刊閱讀區的許銘霎時皺了眉。
正打算起身另尋他處,書架後又響起另一個辨識度極高的沙啞嗓音,“為什麽?不是你說要約會的嗎?”
這聲音一出,許銘才擡起的腳又落回了原處,同時有些難以置信的回過頭,看向那個擺滿書籍的厚重木架。
有重重圖書的阻隔,看不清那頭兩人的長相,但許銘心中幾乎已經十分确定,被甩的男人,的确是他認識的那一個。
恍惚間,裏頭兩人又說了幾句,等他再回過神,已經有人從裏頭快步走了出來。
許銘粗粗看了一眼,發現對方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五官長的還算端正,放在人群裏算能讓人多看上幾眼的類型,只是緊皺的眉頭洩露了他此刻不耐的心情,一副生人勿進的樣子,看起來并不好相處。
那人離開後,許銘又等了一會兒,顯然另一人并沒有要出來的打算,照理,這時候他離開或繼續看自己的書都已經沒影響,可他卻偏偏心念一動,重新起身往書架後走去。
眼前的男人與他想象中的一樣,正對着一本厚重的學術類書籍發呆,滿臉迷茫和失落。
駱斌的皮膚很白,身材纖細,穿上符合他身高的襯衫後顯得空蕩蕩的,厚重的護目鏡架在鼻梁上,似乎下一秒就會因為低垂的頭而掉落下來,可以說是完全符合大衆對‘書呆子’的想象。
但許銘卻清楚,在那厚厚的鏡片下,是一雙多麽明亮又自信的雙眼。
他見過這人在萬人會堂上侃侃而談的樣子,見過他接受表彰謙遜有禮的樣子,也見過他為了實驗廢寝忘食的樣子。
唯獨,沒有想過,有一天會看到這人,因為失戀而神傷的樣子。
駱斌不該是這樣的。
許銘心裏這麽想着,也這樣說了出來。
駱斌顯然沒想過這裏還會有別人,猛地擡起頭,許銘也不心虛,直到對方眼中的吃驚褪去,化成幾分疑問,他才開口解釋道:“不好意思駱教授,我恰好在前面看書,聽到了你們的争吵,所以過來看看。”
“許教授,是我該說不好意思。”駱斌微楞了一下,站起身,将手中的書籍放回書架上,“打擾到您看書,讓您見笑了。”
駱斌說完微微低頭,似乎真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抱歉與羞愧,示意後就朝外頭走去。
許銘卻再次叫住他,“駱斌,你是不是不太能揣摩到戀人的心思?需不需要...我幫忙?或許我在這方面...會稍微有經驗一些。”
這次許銘沒有再用尊稱,顯出了幾分熟稔來,但他心裏其實也沒底,不确定這樣自來熟的态度會不會引起對方的反感。
因為兩人間其實并不熟稔,又或者說,都稱不上認識,充其量只是曾經的校友,以及...現在的同事。
許銘更是不明白為何自己會忽然有多管閑事的念頭,他只知道自己向來護短,而這一刻,他想護的人是駱斌,他看不得駱斌被人這樣數落、嫌棄的模樣。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滞住了,過了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許銘才聽到駱斌用很輕很輕的聲音應道:“好啊,你要怎麽幫我?”
###
許銘與駱斌并沒有實際上的任何交情,只不過兩人确實都知道彼此的存在。
說來也巧,他們本碩博都就讀于同一所院校,畢業後,許銘回國,受邀到這所學校任教,簽下聘書時聽一旁校長介紹道:“正好,上午你有一位校友也剛确定來我們學校就職。”
那位校友,正是駱斌。
許銘第一次聽說駱斌這個名字時,還在念本科,那一年赫赫有名的M國第一學府同時錄取了兩位華人學生,同樣是拿着全額獎學金入學,兩位在不同領域都被稱作天才的少年,一個是他,一個名叫駱斌。
同年入學,又來自同個國家,縱使就讀于不同專業,依舊時常被一同提及。
從其他留學生口中,許銘很快知道了對方的大概情況。
與許銘完全不同的是,駱斌出身并不好,父母在他很小時候就過世了,他從小在村裏跟着爺爺奶奶長大,讀的是最落後的鄉村希望小學,初中更是幾乎完全依靠讀城裏孩子捐來的書籍自學。
捐來的那些圖書并不分種類,每次寄到村裏,駱斌總是第一個去借閱,他從小就展現出了過人的智商,對所有書籍幾乎過目不忘,看書的類別也很廣泛,不局限于課本,尤其愛讀化學類書籍,不知不覺中,知識量早已經超過了正常初中水平。
爺爺奶奶過世後,經過好心人的資助,他終于如願參加了中考,進入那座城市最好的中學就讀,在高中時,老師發現了他在化學方面的過人天賦,開始重點培養。
全國化學競賽上,他一鳴驚人,很快就被當時特邀擔任評委的M國教授相中,一路推薦讓他拿到了全額獎學金留學的資格。
起初被與駱斌相提并論時,許銘也曾不服過,他認為駱斌只不過是運氣好,被教授相中,與他這樣一路受着最卓越教育穩紮穩打考進大學的不同,在人才濟濟的校園中,對方也許很快就會被淹沒。
但結局恰恰相反,差點被多姿的校園生活淹沒的并不是駱斌,而是許銘。
許銘出生好,父母經商小有成就,他算是标準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他為人幽默風趣又懂交際,在留學生的圈子裏很快混開,結交到許多朋友。
聚會、泡吧、旅行,這樣的日子太過豐富有趣,學習反倒成為了生活中最無足輕重的一部分,成績也是幾次險險的在及格邊緣飛過。
直到一次淩晨,他與朋友喝酒歸來路過學校附近,遠遠看到校內漆黑一片的宿舍樓中,僅一個窗口還亮着燈。
朋友指着那燈玩笑道:“你看,那屋子住的就是你們國家來的那位‘幸運兒’,和你一道考進來的中國人,聽說是個只知道讀書的呆子,每天看書到半夜,沒人願意和他一間房,他索性一個人搬到頂樓住了。”
與國內不同,國外大學極少有人選擇住校,學生大多各自在外租房居住,但也不是不能申請的,像駱斌這樣家庭困難,成績又優秀的學生,很容易就能申請到學校的宿舍,只不過一般是兩人一間。
許銘擡頭看向那唯一亮着燈的窗口,小小一格隐在漆黑的樓宇中,幾乎要與天空融合在一起,但再看,它又仿佛一顆星辰,毫不起眼,卻別具一格。
許銘看着看着,醉意就漸漸褪了下去,他忽然明白,在該成長的年紀,努力汲取知識并沒有錯,錯的是甘于堕荒廢了學業的自己。
在那之後,他開始正視這個‘老鄉’,也同時逐漸疏遠那些成天玩樂的富二代朋友,一點一點将落下的課程補了回來。
這世上最可怕的,莫過于,比你有才華的人,還比你要努力。
駱斌研究生就讀于化學制藥專業,在一次藥物研究實驗中,不同試劑融合産生了爆炸反應,導師勸他放棄那個實驗,他卻堅持要得出一個結果,他相信他的研究方向并沒有錯。
最終,實驗成功,他憑借那個實驗在人類藥物史上留下了一個腳印,成為業界最年輕的終身成就獎獲得者,并且順利升入博士階段。
也同樣因為那個實驗,他失去了他清亮的嗓音,被灼傷的聲帶再也無法恢複如初,沙啞的音色将與那些成就一起,伴随他一生。
作為校友,許銘有幸圍觀了盛大的頒獎儀式,也是從那時起,他總不自覺的去關注駱斌的消息,他并不知道駱斌畢業後會去哪裏就職,但自己回國的決定,卻至少有百分之五十與先一步回國的駱斌有關。
許銘此時将這份關注,歸結到了對優秀學者的崇敬,直到許多年之後,兩人故地重游,牽着手在母校漫步,走過那些曾經熟悉場景,他才恍然明白,其實愛戀的種子早已經埋下,只不過需要土壤使它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