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蒼山負雪(五) (1)

“你……就是無機公子?”宋峥表情一變, 顯然沒預料到在這裏能撞見自己要找的人, 再者……這無機公子的模樣與他所想實在差得太遠。

讀了那詞又聽了顧承修的描述後,他心中就覺得會是個潇灑不羁,眉宇間豁達開闊,談吐不凡的狂放男子, 誰成想一見面竟是這般陰柔得帶了女氣, 舉止還有些粗魯的人。

心裏默念幾遍人不可貌相, 宋峥溫溫和和一笑,“在下宋峥, 神往無機公子許久, 今日可算得見, 不過之前在下聽老板說公子去了清妩姑娘那裏聽曲,怎的在這裏出現,還從窗戶翻進來……”

凜王殿下名為宋峥, 這幾乎是京城人人皆知的事,但季芸芷剛穿越過來不久, 還真不知道。

于是她一無所覺,怔了片刻道:“你們不知道這裏就是清妩姑娘的房間嗎?至于在下為何翻窗而進,唉……這就說來話長了。”

她眉目裏浮出點憂愁來,話裏半遮半掩, 但這番言辭裏又分明能聽出她按捺不住的傾訴欲望。

宋峥看她對自己的身份毫無反應,不像阿谀奉承之徒,對她挽回了一點好感,于是立刻遞過臺階:“若是方便的話, 在下願洗耳恭聽。”

季芸芷偏開目光故作為難,“……其實也沒什麽方便不方便,我一見宋公子就覺有緣,那就希望公子聽了不要告訴旁人。”

她在原本的世界就是個愛吃愛玩,有點虛榮心,喜好美男的普通女孩兒,驟然來到這還一點挫折沒遇到,對着兩個一身常服的陌生人也根本提不起戒心,只想趕緊把自己做的好事廣而告之。

于是她十分欣然地接受了這個臺階,也忘記追問宋峥和應涵為何突然出現在這裏,找個凳子一坐,就開始叽裏呱啦講着清妩姑娘的故事。

原文也是有這段劇情的,當時季芸芷為了好玩去逛青樓,因為好奇花魁是什麽樣,她特意點了花魁清妩給她唱曲,清妩确實是難得的美人,歌聲溫婉動人,脈脈含情,一舉一動婀娜多姿,一張清純裏透着妩媚的臉宜喜宜嗔。

季芸芷因為自己穿越過來也成了個大美人,又女扮男裝覺得好玩極了,倒并沒有什麽嫉妒的心思,甚至調戲一般地用李白稱贊楊貴妃的詩來盛贊清妩的美貌。

清妩是落魄官家女兒出身,也有幾分才氣辨得出詩詞好壞,一時被季芸芷贊美她的詩所折服,只是她心有所屬,季芸芷也沒她喜歡的那份陽剛氣,兩人一來二去倒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因為清妩近幾年名聲頗大,越來越多達官貴人想要高價為她□□,所謂賣藝不賣身也堅持不了多久,老鸨經常催促着她做好接客準備。

但清妩早已愛上了個落魄書生,那書生常常為她吟誦風月,對她說着永遠也說不完的甜言蜜語,她一心盼着那書生能來為她贖身。

誰知前日老鸨托人為她搭上了皇上宋瀚那條線,宋瀚雖然喜好美人,但對一個區區青樓歌姬還看不上,不過他恰巧聽聞于臺谏最喜江南小調,因為想拉攏這位油鹽不進但能力出衆的言官,于是趁着今日恰好有空閑,他決定微服出訪借着和于臺谏考察民情的理由帶他來見月樓,想要借着這位名氣頗大的清妩姑娘來投其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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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瀚之前就派人通知過見月樓的老鸨讓清妩做好真正接客準備,可還心高氣傲又有心上人的清妩怎麽會願意,她哭哭啼啼找了季芸芷,希望能得到些幫助。

季芸芷聽完當即表示支持她追求真愛,甚至立刻慫恿她趕緊去找那書生逃跑,逃跑得越遠越好,兩人可以就此為愛浪跡天涯,剩下的她願意來幫忙。

被她一番言論洗腦的清妩千恩萬謝地答應了。

于是季芸芷興致勃勃地為兩人牽線搭橋,在方才借着聽清妩吹曲的名目去了她的房間,帶着清妩從後窗翻出去,送她去找了她的心上人後,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大好事一般,心滿意足地從窗戶翻回來準備離開了。

至于為什麽還要回來,卻是因為她當初曾為清妩作詩,才氣傳遍了見月樓,大家都認識她,若是無緣無故和皇上指名要的花魁一起消失了,那她以後在京城裏可就不太好混了。

所以她才會翻窗回來,想要堂而皇之從見月樓裏出去。

“事情就是這樣了……我是覺得清妩姑娘是個可憐人,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勉強她做她不喜歡的事……”她說得理直氣壯,“所以我決定幫她一把。”

季芸芷長篇大論地終于說完,卻發現聽到她這光輝事跡的兩人居然都沒點表示。

三人目光交彙,氣氛有點奇怪。

“無機公子真是心善……”宋峥勉強作出笑容回應,打破了凝滞的氣氛。

應涵心中搖頭,原文裏也有這麽一段劇情,當時一起傾聽季芸芷這段事跡的還有顧承修,文中描述兩人聽完就被季芸芷的赤誠善良所打動,對無機公子的好感更上一層樓。

但事實是否是這樣這就存疑了,應涵瞥了眼宋峥根本沒到達眼底的笑,至少現在,宋峥肯定沒被她這番行為打動。

這也是他一直沒對季芸芷采取行動的原因,做事情天真單蠢得可怕,全靠着竊取古人的智慧才有了如今的名聲,而竊取來的名聲太虛了,要全面崩塌也十分容易。

不過這點虛榮之心算不上什麽不可饒恕的錯誤,應涵還保留着上個世界的教訓,因為劇情的不可控性,所以只要季芸芷不踩到他的底線影響他的任務,他一點也不介意這個來自21世紀的天真女孩繼續去禍害另外兩個男人。

宋峥還在沉默着消化季芸芷剛剛說的話,心裏在琢磨此人是否故意在他面前裝瘋賣傻。

應涵替他開口試探:“那公子可有為清妩姑娘他們尋好安身之處?”

季芸芷這才留意到宋峥旁邊還站着一個人,容色平平,穿着普通,她掃了一眼就收回自己的目光,自然地回答道:“何需安身之處?身旁有所愛,四海皆可為家。”

這句話沒什麽毛病,但套在一個貌美如花的青樓歌姬與一個落魄書生上就不對了。

原文沒有交代後續,這件事只是用來贊美季芸芷的天真善良,大篇幅描述那三位男人聽到她的所作所為後,覺得她是他們在一片黑暗中跋涉已久後,看到的唯一一束純潔耀眼的光芒。

但那件事的後續其實很容易猜到,懷璧其罪,一個只會賞花賞月亮的落魄書生根本沒有保護那位清妩姑娘的能力,再者皇上指名要了清妩,她卻就這麽貿貿然跟別人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且不說他們能不能跑掉,就算能跑掉,若是皇上怪罪下來,肯定整個見月樓裏的人都會被她連累。

善良本身是沒有錯的,但超出能力之外的善良就只能是愚蠢了。

“那公子可有應對之法?若是皇上怪罪下來又該怎麽辦?”應涵不依不饒。

“為什麽要怪罪?見月樓裏的姑娘那麽多又不是非清妩不可,再者這事只要你們別抖落出去,皇上也不知道是我幫忙的呀。”季芸芷覺得他在大驚小怪,盯着正端坐着的宋峥,語氣帶着點撒嬌和抱怨,“宋公子,你的這個下人問題可真多。”

“我不是說怪罪你……我是說怪罪見月樓——”應涵還想争辯幾句。

“應涵——”宋峥叫住他,語氣淡淡的,“相信無機公子做事定有他的考量,我們作為局外人不應多加置喙。”

“是,公子。”應涵立刻收了話茬,他剛剛的問題雖多了些,但都是對季芸芷是有幫助的,此刻宋峥讓他不必再問,就是讓他不必多管季芸芷的閑事。

應涵與宋峥相處已久,宋峥一向對自己手下的人極為護短,季芸芷還未與宋峥熟絡,就敢對着宋峥抱怨他的人,應涵已能感受到宋峥此刻對季芸芷的印象分很低。

季芸芷看不出來,她覺得宋峥在為她呵斥自己的仆人,目光流連在宋峥那張神色溫軟含情的俊臉上,有些害羞地柔聲道:“宋公子不必客氣,喚我雲止就好。”

“嗯,其實不瞞雲止,我們之前在外面也聽到皇上他們真的來了,現在可能就在外面等着,雲止你可需要趁着人多現在先行離開?”

好的不靈壞的靈,宋峥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開門聲,一個丫鬟慌慌張張地就沖了進來,話比人先到,“姑娘姑娘,不好了!”

三人表情齊齊一變,那個丫鬟擡頭看見房裏三個男人就要張嘴驚呼驚呼,應涵先反應過來跨步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姑娘請噤聲!”

“那是清妩的丫鬟小月,我認識的,先放開她吧。”季芸芷急忙出聲道。

丫鬟瞪得大大的,聞言嗚嗚着忙不疊點頭,應涵看她點頭便松了手,先去關了房門再退到宋峥身後。

丫鬟小月被他吓到了,一時吶吶不成言。

宋峥出言安撫,“姑娘不必驚慌,我倆人是誤闖到此,你剛剛說不好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他的一舉一動讓人如春風拂面,丫鬟冷靜下來,看了眼季芸芷:“……是這樣的,剛剛慧娘在招待兩位貴客時說漏了嘴告訴他們無機公子也在我家姑娘聽到,奴婢看到他們很高興的樣子,說想一睹那兩人的風采,現在他們在跟慧娘說他們想立即過來同無機公子一起聽清妩姑娘唱曲。”

“所以無機公子……我家姑娘去了哪裏?慧娘讓我叫姑娘暫停唱曲,先去好好裝扮裝扮見那貴客,還有……得做好接客準備了。”正因為知道自家一直不願真正接客,所以她才會說不好了。

慧娘就是見月樓的老鸨。

季芸芷懵了一瞬,“怎麽這麽快就來了……我……”

宋峥和應涵臉色也不太好看,他們剛走過來的是條單向長廊,現在出去指不定跟宋瀚他們撞上,不過房間內倒有一個小隔間,是清妩平日裏放置雜物的地方,但那個太小,只能夠一人藏身。

“你家姑娘……暫時不在這裏,你們見月樓有別的能唱曲的姑娘嗎?可以替一替她嗎?”宋峥表情還算沉穩。

“什麽叫不在這裏?!那可怎麽辦?貴人怪罪下來我們怎麽擔待得起?”丫鬟哭喪着臉,“咱們樓清妩姑娘的歌聲可是頭一份,我家姑娘學過采茶戲,她的小調旁人很難模仿的。”

原文裏劇情與現在有點出入,當時無機公子在聽清妩唱曲的消息沒被宋瀚他們知道,宋峥是特地和顧承修慕名而來,想和季芸芷一起聽曲,并不是誤闖,他們也是不希望被于臺谏知道自己來了青樓,便一個躲到隔間,一個去了床底下。

因為當時也送走了清妩,季芸芷咬咬牙決定自己扮回女裝,蒙了面紗隔着屏風就硬着頭皮上了,給宋瀚和于臺谏唱了一出《青花瓷》。

文中描述幾人都很是驚訝這樣新奇的唱法,并被其曲調所驚豔,宋瀚更是對她蒙着面紗清唱流行歌曲的窈窕身姿一見鐘情。

不過這次出了點意外,季芸芷在這裏的消息也傳了出去,她若扮成清妩,無機公子就不見了。

“公子,你先去隔間藏一藏吧。”應涵比較憂心宋峥在這般情形下被宋瀚幾人看見。

對于丫鬟說的事他倒不是太着急,左右季芸芷身為女主,是不會輕易出事的,而這次他們出來刺激夠大了,季芸芷也沒如原文在宋峥這裏留下多麽驚豔的印象,應涵就盼着早點回去了。

季芸芷着急地在原地轉圈,聽到應涵的話立即擡頭看向宋峥,聲音裏帶着央求:“宋公子請等等,你能幫我想想辦法嗎?我……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

整個人手足無措,慌亂無比。

宋峥想起當時他愛不釋手的那首詞,有些踟蹰,其實他心中是很失望于今日無機公子在他面前的種種表現,但這位無機公子今日看起來實在有些不靠譜,若是不幫他,難免他又大嘴巴把自己也抖落出去,于是他沉吟片刻點點頭,決定幫着想想辦法。

想着想着目光忽然停留在正站在他旁邊的應涵身上。

身形瘦削,骨骼修長,歌喉……在他看來,也定是不輸于那個清妩姑娘的。

他偏頭對着應涵道:“我記得你說你母親是樂坊出身,那你可會那采茶戲?”

“……?”應涵一時沒反應過來,因為他還真會一點,遂毫無防備地點點頭。

宋峥颔首,對着火急火燎的丫鬟慢條斯理道:“那便讓我這位仆人暫且替一下那位清妩姑娘吧,勞煩姑娘為他梳妝一下了。”

應涵:“……???”

什麽什麽!等等,剛剛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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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雅間裏的慧娘拖不下去了,她琢磨着這個時間應該夠清妩把自己打扮得更出衆惹眼了,于是她笑吟吟地看着雅間裏的人道:“估摸這會兒去清妩那裏正合适,她應該唱完一曲了。”

雅間裏此時有三人,雅間的簾幕的确擋不住人,宋瀚一來就看見顧承修了,顧承修是見月樓的常客,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一收折扇便過去打招呼了。

而已步入而立之年,長着一張刻板嚴肅臉的于臺谏從頭到尾板着臉,基本就是沉默地喝茶,一句話也不搭腔。

顧承修一直在朝堂上表現得看不慣宋瀚的政治理念,兩人實在算不得親密,尬聊了好一會兒眼看就要無話可說,此時聽到慧娘的話宋瀚喜得一撩袍子,同宋峥有三分相似卻氣質尖銳霸道的臉上流露出幾分笑意:“好,我們這便去看看那芳名遠播的清妩姑娘和才華出衆的無機公子。”

三人在慧娘的帶領下往雅間深處那條走廊裏行去。

沒過一會兒,慧娘在一個房間前停下腳步,擡手輕輕扣了扣房門:“無機公子?你們現在可方便開門?有三位貴客要來。”

裏面沒有任何響動,正待慧娘要推門而進時,丫鬟小月急急忙忙打開了房門,她看着最前面兩位穿着非富即貴的樣子,緊張得吞了吞口水:“幾位快……快請進。”

慧娘盈盈笑着,提着裙子帶三個男人進去。

一進門,就看到季芸芷正獨自坐在檀木桌旁品茶,出衆的皮囊加上潇灑自在的樣子讓她确實有幾分名士之姿,而她正對着的是個刺繡精致的屏風,白底藍紗的屏風後面正端坐着一個纖細的身影。

屏風擋不住太多視線,這麽粗粗一掃大致看得清楚,裏面是個穿了煙青色曳地長紗裙的女子,挽了個精致的随雲髻,蒙着面紗看不清面容,朦朦胧胧下仿佛有幾分飄渺仙氣,端坐着的姿态又隐隐透出點溫柔恬淡。

三人一進屋,本來坐着的季芸芷就起身了,她掃了眼進來的三人,一眼看到眼熟的顧承修,心髒開始劇烈跳動起來,她十分害怕直接被顧承修認出女兒身份,于是不敢吭聲,僵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但她顯然多慮了,顧承修對從前的季芸芷毫無興趣自然也印象不深,根本沒想到那裏去,此時看她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裏,老鸨之前為溝通多半透露過宋瀚的身份,這人見了宋瀚卻沒有一點要巴結的樣子,于是他生出幾分好感:“這位便是近幾日大名鼎鼎的無機公子吧?我觀公子十分面善,仿佛見過一般,想來也是有緣。”

季芸芷不知道該怎麽回,于是牽起唇角笑得有些勉強。

宋瀚此時也在默默打量着她,比起一個青樓歌姬,他顯然更看重一個才華橫溢的名士。

倒是于臺谏因為一貫不喜那些會撚幾句酸詩的書生,目光停留在了屏風後面那個安靜的人影上,宋瀚打聽得沒錯,他母親是江南人士,他确實喜歡聽那水鄉裏的吳侬軟語,尤其最愛那江南小調。

慧娘捂着嘴直笑,朝屏風後面的人擠眉弄眼,囑咐着:“哎那幾位公子坐着慢聊,清妩你可要好好招待幾位貴客,慧娘我就不打擾了。”

屏風後面的人乖巧颔首,慧娘滿意地退出去了。

宋瀚三人跟着也坐到了檀木桌旁,顧承修沒發現什麽異樣,揚聲朝屏風那邊喚着:“那清妩姑娘就開始吧,說起來我來這這麽久都還沒聽過姑娘唱曲呢。”

季芸芷生怕三人識破,緊張得不停地喝茶。

屏風後面的應涵垂眸,束腰長裙勒得他極不舒服,難受得要喘不過氣來。

那丫鬟小月的确有幾分伎倆,給他穿上清妩的衣裳,挽了清妩常挽的發髻,就算蒙了面紗也硬要給他上妝,描眉畫眼,貼上朱砂花钿,再給他含了嫣紅的口脂,他臉上最大的敗筆就是那大片的紅印,那丫鬟給他抹了層薄薄的雪白脂粉後,竟生生給遮住了,還弄出了白裏透紅的質感,再蒙上面紗遮住半張臉,他本就眉眼生得最好,一番勾勒下來,這麽一看過去,竟也是個溫柔又靈氣的美人。

現在他面前放置的是一架古筝,幸好他學古琴時覺得好玩也學了點,不然這次肯定得出糗。

聽到顧承修說讓他開始,他定了定神,也不拖沓,直接撫上筝弦給自己伴奏。

婉轉清脆的筝聲一出,房間裏就安靜下來,筝聲的前奏一起就帶起了一片細碎煙雨的溫柔多情,随着修長如玉的手指加快彈奏,屏風後面的人忽然低着頭開始加入了自己的聲音。

他唱出來的聲音是戲腔,可這雌雄莫辨的聲音又刻意偏重女子的柔,聽來有幾分嬌幾分媚,像在聽者心尖若有似無地抓撓着,渾身骨頭都跟着酥了。

這聲音唱的正是江南水鄉常聽到的采茶歌,每一句尾音拖得長長的,那聲音的音色本身就十分抓耳,圓潤幹淨,溫柔清冽,在這番技巧下又更顯突出,配合着那泠泠的筝聲,好似行雲流水,天籁之音。

于臺谏本就最喜這個調,那邊一開嗓他神色就變得十分專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屏風後面,享受般地牢牢凝視着那女子不停開阖的朱紅唇瓣,靜靜聆聽着那讓他整個人身心都十分舒暢的聲音。

宋瀚也很驚訝,他宮裏的歌姬也不少,比得上眼前這位歌喉的人卻幾乎沒有,他也顧不上和季芸芷聊上幾句,拉攏拉攏這位無機公子,開始品着茶認真聆聽着這曲子。

顧承修的反應和宋瀚差不多,覺得這位清妩姑娘确實擔得起他曾聽到的贊美,這把聲音确實能把人骨頭給唱軟了。

倒是一直很緊張怕應涵一開口就被識破的季芸芷聽不出來好壞,只覺得确實跟之前她在清妩那裏聽得差得不多,她其實真不喜歡這些帶着戲腔的聲音,在她看來,那些流行歌曲要好聽得多。

她心裏撇撇嘴,想着大概是這群古人沒聽過那些好聽的流行歌曲,沒什麽見識,所以才一個個陶醉不已。

宋峥一早被推進屏風那端的小隔間,隔間的那扇門并不隔音,所以應涵的歌聲他能聽得清清楚楚。

平日裏他就最喜歡聽應涵說話,這次也果然不出他所料,應涵唱起來歌來更加動人,簡直要令他神魂颠倒。

果真是他的百靈鳥,表現得很棒。宋峥心裏甚至有些得意,不過得意過後又生出點不悅來,可惜他的小百靈應該只為他一個人歌唱的,這次卻被旁人聽了去。

他全神貫注地聽着,開始捕捉着應涵每一句起承轉合裏偷瀉的情愫。

房間裏的幾人都各有各的心思,但都十分認真聽着悅耳的歌聲,等到應涵那一曲唱完,房間裏便是餘音袅袅,久久不絕。

顧承修先鼓起了掌聲,贊嘆不已:“早聽聞見月樓的清妩姑娘才貌雙絕,一曲小調天籁之音,今日一聞,果真名不虛傳。”

屏風後面的人并沒有出來,只是起了身彎腰致謝,自唱完之後便再未開口。

于臺谏望過去的目光十分火熱,他如今三十又二,家中只有一房母親定下的妻室,木讷寡言,兩夫妻一直相敬如冰,他一心撲在寫各種谏文上,又為人正直清廉,沒時間也沒金錢出去尋花問柳,就是極喜愛江南小調也一直沒想過去聽過那些歌姬唱曲。

這次甫一聽聞這般動人的靡靡之音,他心中竟生了要将這女子娶回家做妾室,日日聽她在耳邊這般淺吟低唱的想法。

宋瀚自己也是喜愛這唱曲的女子的,但看到于臺谏的表情就強壓下了,勾起一抹滿意的笑,對着屏風後的女子喚道:“承修言姑娘才貌雙絕,不知姑娘可願讓我們一睹芳容?”

“我覺得不必了!”季芸芷騰地站起身,着急地想措辭,“是這樣的……清妩姑娘很是害羞,不喜歡在這麽多人面前露面,我們就別為難人家姑娘了。”

丫鬟小月挺機靈,立即幫腔:“是呀!我家姑娘今日身體還不舒服,就是不想掃了幾位公子的興,唱曲都是忍着不舒服硬唱的,之前又給無機公子唱了好久,這會兒嗓子肯定都倒了,也不好在幾位貴客面前失禮。”

“我說清妩姑娘怎麽不出聲呢,既然嗓子都倒了的話……”季芸芷跟她一唱一和,轉頭看着宋瀚三人,“我們要不先出去聊聊,讓清妩姑娘在房裏先休息一會兒?”

應涵在屏風後面也跟着緊張得心都要蹦到嗓子眼裏去,其實這對他來說本就是無妄之災,宋峥叫他來替清妩的時候,他簡直都要懷疑是不是因為之前的尴尬所以宋峥想報複他了,

不過應該不是,宋峥當時看他的眼神帶着點促狹,仿佛只是借着這個由頭捉弄他。其實他現在和宋峥面對的最大的瓶頸就是兩人身份的不對等,宋峥現在不可能事事設身處地為他考慮。

他坐在後面一動不動,就盼着這幾人聽完了曲趕緊走,他也好換掉這身勒得他喘不過氣的衣服。

那邊的宋瀚卻沒打算饒過他,在最高位坐慣了,習慣了居高臨下,極是不喜歡別人反駁他,他拿着折扇在桌子上不緊不慢地敲擊着:“你家姑娘也不是什麽大家閨秀,都在見月樓裏待了這麽久,就這幾個人居然還會不敢露面……真是讓宋某很吃驚呢。”

他之前有注意到,于臺谏聽到說不能見那女子神色就瞬間黯淡了下來,這次他主要目的可就是讓這個油鹽不進的于臺谏欠下他人情,往後多為他辦事,此時難得見他剛剛那麽入迷的樣子,他會意,直接當着屏風後面的人對着那個丫鬟不容反駁地道:“我朋友很喜歡你家姑娘,她贖身需要多少銀子?今日宋某便在這裏為她贖身,直接送給我這位朋友好了。”

丫鬟小月被吓住了,愣愣地不敢回答。

于臺谏有些窘迫,“爺……”

卻到底沒有要反駁的意思。

宋瀚轉着手上的茶杯,看向屏風後面的應涵:“姑娘也別扭捏,出來見見面吧,總不好我叫人強拉姑娘出來。”

顧承修也好奇這位清妩姑娘是何等姿色,他往日只聽過她的盛譽,卻因為不喜歡放不開的清倌而未曾見過她,于是這次也跟着十分想見一見擁有這樣動聽歌喉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傾國傾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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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隔間後面的宋峥眉峰緊蹙,他原以為這兩人就是來聽清妩唱曲,聽完了就會離開,畢竟現在青天白日,就算要讓清妩接客,這兩人怎麽也會自持身份,不會現在就猴急地就要求馬上做什麽。

誰知道他們竟窮追不舍,硬要見面,這下子便騎虎難下了,宋峥攥着輪椅把手,腦中思緒瘋狂運轉,希望能想出解決的辦法。

但那邊顯然已經等不及了,應涵心知再躲下去不是辦法,一咬牙慢慢地起了身。

他低垂着頭,回憶着女子走路的姿态,步履端莊地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他這身體一直都過于瘦削,身量比尋常男子纖細許多,也因為從前做雜役仆人營養不良,算不上多高,此時着一身束腰煙青色曳地長裙,低垂着頭顱,蒙着潔白的面紗,纖腰楚楚,款款而來。

他向着幾人躬身行禮,一雙清澈漂亮的剪水秋瞳正泛着點點水光,伸出一只骨節細長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輕輕搖搖頭,滿臉歉意。

于臺谏看到他一出來就眼前一亮,覺得他被面紗遮住的那半張臉氣質恰是自己最喜歡的那種溫婉柔和,舉止又端莊大方,不帶一絲青樓女子的俗媚,他心跳得有些快,像個遇上心上人的愣頭青,都沒多加思考,拿起桌上的空杯子倒上茶水,就起身過去。

“姑娘……可要喝口茶水潤潤嗓子?”于臺谏說得有些磕絆,但一舉一動都将他對應涵的喜愛彰顯無疑。

他忽然的靠近讓應涵有些始料未及,因為害怕被識破,他急忙後退了一步躲開了于臺谏。

于臺谏是第一次這麽對一個姑娘動心,一下子有些受傷,莽莽撞撞地就要伸手去攔住她,讓她別躲開,這麽一抓就猛地抓住了應涵纖細的手腕。

丫鬟小月驚呼一聲,完全沒想到他這麽着急:“這位公子請放開我家姑娘!”

季芸芷也騰地站起來,剛要開口說話宋瀚就笑着制止了她:“公子不必擔心,我朋友是很知禮數的,絕不是那等孟浪之輩,此番也全是因為十分心喜清妩姑娘,不如我們先出去雅間暢聊一番,這裏便留給兩人單獨敘一敘?”

顧承修之前一直是萬花叢中過的浪蕩公子,對這種見怪不怪,此時皇上要賣好把這位清妩姑娘送給于臺谏,他也沒法阻攔,心裏想着原來看着刻板清廉的于臺谏居然也是個色中餓鬼,搖了搖頭跟着站起來,附和道:“對啊,清妩姑娘的仙樂之聲是聽了,無機公子的錦繡華章可還沒見識過呢。”

那邊的應涵手被于臺谏緊緊抓住,無法掙脫,他孤立無援,又不能出聲,只能睜着一雙淚水似落未落的眼睛,神色哀求地看着于臺谏。

于臺谏被他的眼神看得喉頭發緊,然後反應過來放開了自己的手,賠禮道歉:“是我唐突了,實在是……實在是……于某對姑娘心生歡喜得緊,一時冒犯還請姑娘原諒……”

還在勸說季芸芷跟着離開的宋瀚聞言取笑道:“清妩姑娘好福氣,我朋友可是出了名的潔身自好,難得這樣喜歡一個姑娘,姑娘跟了他定不會後悔的。”

他這邊話音剛落,那邊小隔間的門就被砰的推開了,宋峥搖着輪椅把手出來,神色平和從容,但聲音卻是涼飕飕的——

“皇兄此言差矣,于臺谏來遲一步,這位姑娘已經是我的人了……”

“宋峥!”“殿下!”“王爺!”

宋瀚三人猝不及防看見他出現,一個個都愣住了,季芸芷聽見宋峥對宋瀚叫的那聲“皇兄”,驚疑不定地看向宋峥,她知道宋瀚是皇帝,那番上位者的氣質表現得很外放,但她沒想到宋峥也是個王爺,王爺怎麽會坐在輪椅上呢,還溫溫和和地毫無架子,不都應該霸氣側露嗎?她有些嘆氣地想着。

就是她剛剛還把清妩的事情一口氣說出去了,不過……這位王爺好像是個好人,剛剛還在幫她,應該不會揭穿她吧,季芸芷跟着把目光放過去,想給宋峥使使眼色。

但宋峥此刻無暇顧及,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沖動地就出來了,但在看不到外面是什麽樣子的情況下,聽着那一聲聲讓應涵跟了于臺谏的話,還有丫鬟焦急的驚呼,他沒辦法知道于臺谏對應涵做了什麽。

但正因為不知道,所以就會胡亂猜測,就會格外不能忍受。

他從前被搶去的東西已經太多了,難道現在他要連自己一個區區的仆人都保不住了嗎?

況且應涵本就是他的,那是他心上的小百靈,怎麽可以被別人搶去……

理智上告訴自己現在出去就是胡鬧,但感情上根本無法忍耐,他活了二十四年,這是第一次有這種心在烈火上炙烤的焦慮情緒。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搖着輪椅把手就出去了,唇角抿直,溫和的面具都有些戴不住,他看着也震驚于他居然在此時出來的應涵,直接喚道:“過來。”

應涵眼睛睜得大大的,宋峥不是這般魯莽的人呀。

但此時他也不能多想,立刻順從地走了過去,在宋峥面前站定。

宋瀚最先反應過來,他目光在兩人面前來回掃視,神色有些玩味:“我竟不知三弟也愛這風月之事,唔……還藏在隔間裏,難不成……三弟之前是在和清妩姑娘……”

“那三弟應該要多注意點身體啊……畢竟你可不比從前了……”話裏有揶揄,但更多的還是掩飾不住的惡意。

顧承修因為有點鬧不清現在的情況,便沒有插嘴。

宋峥抓住應涵一只手,他此時手心冰涼,但應涵手掌卻是溫暖的,那暖意源源不斷傳過來,心裏的戾氣被強行壓下,他雲淡風輕地回道:“這些是臣弟的私事,就不勞皇兄費心了,臣弟突然身體有些不适,先行告退了,清妩,我們回府。”

于臺谏眼睜睜看着自己相中的女子就這麽堂而皇之被別人搶去,這個人還是他從前很欣賞的凜王宋峥,他喉頭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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