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蒼山負雪(十一)
“這、這詩……真是你所作?”
這話問出口的是同樣吃驚的季端卿, 前段時日京城裏四處流傳着關于這位無機公子的佳話, 他也聽過,能爬到丞相這個位置,自然文學底子也不差,他當時還感嘆過這人的确才華出衆。
可他萬萬沒想到, 這人竟會是自己一直忽略的庶女男裝所扮, 他那庶女一直唯唯諾諾, 除了一張臉什麽都不會,怎麽可能……這實在是太超乎他的想象了, 以至于他忍不住出聲詢問。
季芸芷看到幾人吃驚的表情, 心中竊喜, 她雙手交疊于腹部婷婷行了一禮:“回爹爹,是女兒即興之作,讓大家見笑了。”
周太傅很沉得住氣, 其實打季芸芷念完他也算回味過來。
要真是一個豪氣幹雲的年輕公子他還姑且願意信一信,可一個鎖在深閨裏柔柔弱弱的女娃娃說是她寫的, 他要是信了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看來這女子也曾在哪裏得到過這份詩集,仗着這詩集沒有流傳下來而想要瞞天過海,霸占他人成果。
文人最是清高,斷斷忍不得此番行為, 周太傅氣得吹胡子瞪眼,沉聲開口:“既是季小姐所作,那季小姐可願說道說道這‘岑夫子’‘丹丘生’是何人哪?”
季芸芷就等着幾人吹捧她的才華滿足一下她的虛榮心了,誰知道竟忽然聽到這麽一個問題, 她當初學習成績一般,學的詩詞就記得那麽幾首絕句律師,因為當初喜歡《将進酒》的豪邁才咬牙背下來的,剛剛順口就一氣呵成背完了,裏面到底有沒有提過其他人她都給忘了。
措手不及之下,季芸芷慌張得找不到理由來圓,她臉色漲紅,吞吞吐吐:“他、他們……是……”
宋瀚、顧承修以及季端卿這時也回過味來,詩裏提到的那些人是誰?他們怎麽從不知道季芸芷認識了這幾個人。
因為應涵換取的詩集有一些必要的注釋,此刻周太傅冷着臉攤開詩集頁,看着注釋寒聲道:“既然季小姐不知道,那老夫來告訴你,岑夫子名岑勳,丹丘生名元丹丘,生卒年不詳,而這兩人的身份,是原作者李白的好友。”
“季小姐,老夫覺得,既然要盜取他人的作品,好歹也要多下點功夫,你說……是也不是?”
周太傅撂下這句話後整個後院陷入了短暫的詭異寂靜之中,宋瀚驚得深深呼吸一口氣,視線看向季芸芷:“盜取他人作品?!”
季芸芷臉色頃刻變得慘白,她手腳發涼,眼睛瞪圓了完全不可置信的樣子:“你……你……”
她想說你怎麽知道,話要到喉嚨口又被生生咽回去,不能不打自招!不對,不可能的,這人不應該知道,她明明确認過的,這就是一個不存在于歷史上的朝代,這是另一個時空,根本沒有出現過那些詩人,這人怎麽可能會知道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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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瀚看過來的目光比起往日的迷戀欣賞要冰冷得多,還隐隐透出被欺騙的憤怒,季芸芷被看得一哆嗦,她還不知道這件事已經無法挽回,于是咬緊牙關看着周太傅:“我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麽……”
周太傅已經懶得理她了,上前幾步直接将詩集遞給宋瀚:“皇上,老臣今日前來尋您就是想将這本詩集呈給您,誰知道順帶着看了這一出大戲,是非曲直老臣也不想贅言,皇上您自己看看吧。”
宋瀚接過那本看起來十分老舊的詩集,認真地開始翻看起來,他旁邊的顧承修和季端卿也跟着不時用餘光掃過。
季芸芷扮成無機公子時吟誦之後流傳最多的是那首《水調歌頭》,原文裏她本該在看見溫行之落榜時心血來潮吟誦《将進酒》,但現在她提前被賜婚被困在丞相府一大堆人盯着根本出不來,溫行之也早被應涵給救下了。
所以她是現在才有機會背誦李白的這首古體詩,周太傅目前本是不能直接憑着這本詩集一概而論地說她之前也都是盜取別人詩詞的。
然而不幸的是,她在宋瀚那裏為了彰顯自己的才華,李白有名的那些絕句已經被她用過許多遍了。
宋瀚越是翻看越是臉色鐵青,他最後盛怒下險些想摔掉這本詩集,還好周太傅急急忙忙去奪了過來。
哪怕宋瀚現在只是個根基不穩,龍椅搖晃,經驗不足,能力平平的皇帝,可他也還是皇帝……
而身為一個皇帝如何能夠容忍被一個女人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
女扮男裝戲耍于他也就罷了,這般容貌氣度加上女子少有的才氣過人,他剛剛甚至想不計前嫌為她收回賜婚旨意納入後宮好好寵愛的,結果,竟然連才華也是欺騙他的。
“我剛就奇了一個從前被斥無才無德的深閨女子如何能寫出那般明朗飄逸,雄健奔放的詩詞,卻原來是鸠占鵲巢,以他人心血全自己名聲……好,很好……”宋瀚氣急,甚至遷怒地看向季端卿,“此等人品,真是愛卿教出來的好女兒!”
說罷宋瀚簡直是不想再看季芸芷一眼,帶着人拂袖而去。
周太傅嘆息地看了眼呆呆站在原地的季芸芷,想到這等女子居然要許給宋峥,趕緊抱着懷裏的詩集跟上皇上,打算說道說道能否撤回那樁賜婚旨意。
季端卿對這離奇的發展同樣吃驚不已,況且到最後還被遷怒,他看向站在原地眼睛緊緊盯着季芸芷的顧承修:“賢侄也請先行離開吧吧,我季家出了這欺世盜名的逆女,老夫實在顏面盡失……”
顧承修對季芸芷是真喜歡,是真的曾為她的天真活潑而着迷,此刻爆出這等醜事,他其實也還是放不下她。
他甚至想,大家都不喜歡她都不要她了也好,之前季芸芷嫌他與別人有了婚約不能做他正妻,這樣一來自己若是去求娶名聲不好的她,哪怕是做妾,想必她也沒有別的選擇而只能屬于自己了。
但此刻不宜多留,于是顧承修也離開了。
因為不知道與凜王那樁婚約會不會因此有變動,季端卿不敢重罰,沉聲宣人帶季芸芷去罰跪祠堂,抄寫家法,再禁足一個月。
而季芸芷慘白着臉沒有反抗,她已經猜出來那本看起來破舊的書籍是什麽了,只是她還不敢置信,怎麽會頃刻變成這樣?怎麽會就在這時候突然出現一本詩集?
是了……一定是還有一個穿越者要害她,要讓她身敗名裂。
她到現在也沒有認為是自己錯了。
雖然季端卿非常想壓下這件事,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在場看到聽到的的仆人還是繪聲繪色給傳了出去,尤其是那首被盜取的《将進酒》。
在隔了兩日後,翰林書院将李白詩集給京城學子傳閱後,結合之前丞相府傳出的流言,這板上釘釘的十分戲劇性的事情迅速成了京城八卦頭條。
京城裏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無機公子和季家庶女季芸芷這兩個名字算是徹底臭了。
而再結合之前的賜婚聖旨,大家一致認為這等人品不端的女子實在配不上雖然身有腿疾但依舊光風霁月的凜王,甚至朝堂上也出現這類聲音,覺得有辱皇室名聲,勸宋瀚收回旨意。
宋瀚現在聽到季芸芷的名字就仿佛吞了蒼蠅一樣,之前多喜歡,現在就多厭惡,他很想也惡心惡心宋峥,可惜現在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大。
但最後真正逼他決定暫緩這個想法的,是一個月後邊境突然傳來的八百裏加急的軍情。
——鮮卑來犯。
*****
時間再往前推一推的凜王府中,
宋峥在外安排好自己的計劃之後,就風塵仆仆地回了王府。
他很想他的小百靈。
但他回去之後,并沒有立刻看到人,問了府中下人才知道,應涵傳了消息回來說自己在外面替他尋了個神醫,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宋峥其實已經尋訪過非常非常多名滿天下的所謂神醫了,可惜的是,沒有一個有用。
他現在已經淡然許多了,聽到這個消息只是波瀾不驚的笑,并沒有太多激動,頂多就是單純為應涵這麽記挂他的身體而感到心中熨帖罷了。
但等到應涵真的帶了那位身穿葛衣,面目冷硬看起來極刻薄易怒的溫神醫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又真的生出了一絲久違的希望。
因為這位溫神醫只耷着眼皮懶散地看了他廢掉的左腿一眼,就不鹹不淡但底氣十足地說了句:“能治。”
再加上他甫一出手,就用一種奇怪的針法将他腿中堆積良久的含有毒素的淤血排了出來。
這是之前那些名醫從未辦到的事情。
應涵安靜站在一旁,紅印滿布的臉色本來較從前蒼白難看得不正常,但此時看到這樣立竿見影的效果,終于還是忍不住牽起唇角,洋溢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不過一時被自己的腿有可能真的痊愈這件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宋峥沒能注意到,他心中正湧動着驚濤駭浪。
自殘廢之後,他驟然失去了太多太多,他從前有多麽耀眼,殘廢之後就有多麽令人惋惜,他經歷了無數的同情與侮辱,他曾真的以為他再也無法用自己的腿站立起來,以為他再也無法重新跨上戰馬,坐上龍椅,用健全的身體坐擁這本該屬于的皇位。
他也曾真的以為,他要拖着這殘缺的身體,連懷抱起自己所愛之人的能力都沒有。
而現在他看到了希望。
溫神醫替宋峥排出那些毒血後,就神色冷淡地寫出一張長長的藥方遞給一旁的應涵:“這是藥浴需要用的藥材,這三天我先用針刺穴位,之後每天輔以三次藥浴,不出半月,他的腿就可以重新站立起來了。”
應涵也興奮地眼睛發亮,立刻應聲道:“我立即去采買!”
坐在輪椅上的宋峥喜不自禁,立刻揚聲朝溫神醫喚道:“先生醫術了得,本王實在感激不盡,若是此番先生真的能治好本王的腿,金銀玉器,绫羅綢緞,先生想要什麽報酬都可以!”
溫神醫撩了眼皮不為所動地瞥了他一眼,高高的顴骨讓他本來不錯的長相透出了濃濃的刻薄和冷漠,他古井無波地回道:“不必,報酬這人已經給我了。”
他指了指一旁的應涵。
宋峥不解地向應涵看過去,“你給了什麽報酬?”
應涵聞言馬上回了他個輕松的笑容,笑過幾次之後他臉色已經好看多了,“是本詩集而已。”
“哦對,我得先去把需要的藥材買回來,王爺我先退下了。”
宋峥沒發現什麽異樣,溫神醫也沒出言反駁,他收回了敏感的心思,覺得自己有些大驚小怪,點點頭:“那你去吧。”
*****
因為想着早些回去,匆匆忙忙去了幾家藥材鋪子采買完畢的應涵就準備原路返回了。
然而因為他去找那溫神醫花了不短的時間,之前宋瀚那邊的人已經與他頻繁交接消息交接習慣了,他突然許久不出現,宋瀚那邊的人早已經等急了。
這次一看到他出現就趕緊偷偷摸摸跟上他,伺機找個沒人的地方要跟他碰頭。
而應涵在已經能經常清醒過來的003號的提醒下才知道自己被跟蹤了,已經被跟蹤了,他也只好停下步子與那跟上來的兩人周旋一番。
三人行蹤鬼祟地就繞去了一個小巷子裏。
只是因為這番行動沒有提前說好,幾人這番偷偷摸摸的樣子其實被不少人看見了,但大部分人也不會真的去留意他們。
只除了恰巧經過這裏的季芸芷。
她是從丞相府的牆上翻出來的,因為從府裏的流言中得知自己可能要被退婚,而且顧承修還有意上門提親求娶她做小妾。
她之前被捧得心高氣傲慣了哪裏能容忍做別人的妾室,再者顧承修的眼神總讓她覺得毛毛的,相比較還不如做那凜王的王妃,還有個名頭好聽。
她此番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偷偷跑出來,一來是想再去見一見宋峥,求一求他,畢竟見月樓幫她的事她也還記得,她的印象裏這人就是心善又溫柔,她說得慘一點宋峥說不定真的會幫她。
二來她則是想打聽一下那本詩集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她此刻已經認定是有一位穿越者要坑害她,她十分想要找出這個人。
季芸芷剛剛就帶着帷帽正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突然看見個眼熟的身影,當初宋峥那位跟班容貌一般,那紅印卻十分顯眼。
她剛剛餘光一瞥就認出來了,只是這人怎麽鬼鬼祟祟的,因為本就有意去尋宋峥,她心下思慮一番,于是放輕了步子偷偷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