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蒼山負雪(十四)

在宋峥帶着自己的親衛軍駕着馬車快速趕赴邊境的時候, 他告訴身旁的應涵, 這裏是他第一次找到自己存在意義的地方。

他曾是這片土地上骁勇善戰,威風凜凜的唯一王者,他在皇城裏是被衆人提防針對,時時刻刻需要與人勾心鬥角的凜王, 在這裏卻只是保家衛國, 戰無不勝的大将軍, 他手下的每一個将士都願意為他抛頭顱灑熱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 眼睛裏有熠熠生輝的神采, 好像重新變成了以前那個眉目飛揚的凜王。

等到真正進入北周的邊境, 馬車行進中就開始越發抖動得厲害,颠簸不停。

因為這裏是一片飛沙走石的荒漠戈壁,一眼望去盡是黃沙漠漠, 幾乎看不見一點綠意。

宋峥端坐在車廂裏,掀開馬車的窗簾, 對身旁的應涵往外指着那一片荒涼盡頭的一點小小的黑影,輕聲道:“那個黑影是一片高聳入雲的巍峨雪山,我曾經帶着人馬誤打誤撞去過那裏,風景非常美, 等這次戰争結束了,你想跟我一起去看看那座雪山嗎?”

應涵也跟着專注地看向窗外那座雪山,那個黑點模糊得什麽都看不清,但聽到宋峥的問話他仿佛也能想象到雪山的壯闊秀美, 點點頭,聲音裏透着歡喜:“好啊,我其實……還從未見過雪山呢。”

好像自出征以來,宋峥的心情就十分不錯,聽到應涵的回答,他展顏一笑,本就俊美的面容愈發流露出令人心動的光芒。他掀開窗簾的手收了回來,輕輕揉了揉應涵束好的頭發。

此次他決定讓應涵陪他出征,并不是因為他真的就放心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體瘦弱的應涵上戰場,這次出征是他奪取皇位的最關鍵一步,也是他所有安排都全盤暴露的地方。

确認應涵是宋瀚奸細的這半月來,他數次午夜夢回時,心中洶湧澎湃的都是要将背叛他的小百靈雙手雙腳捆住,折斷他所有羽翼,奪去他所有自由,将他一輩子禁锢在自己身旁,讓他再沒有可以背叛自己能力的瘋狂想法。

然而白日裏清醒的時候,當看見應涵溫軟地朝他笑笑,他所有陰暗的想法就會頃刻灰飛煙滅,消弭的一絲不剩。

這世界上原來真的有這麽一個人,只要對他輕飄飄一笑,他就會立刻潰不成軍,不願傷害他哪怕一絲一毫。

他這次決定把應涵一起帶過來,只是想在知道應涵身份後,依然把自己所有的籌碼都統統擺應涵面前。

他盼望着,他毫無保留的信任會讓這個人能夠被他感動。能夠讓這個人,對他也懷以同樣赤誠而熱烈的愛情。

他要那至高無上的皇位,也要……他的小百靈。

當然,被他這樣凝視着的應涵并不能猜到他曲折的心思,他早就從003號那裏得知了宋峥的計劃,他知道宋峥這次去邊境應該不會遇到什麽危險,畢竟就只是宋峥與鮮卑族首領約定好的一個佯攻之策,一個以便能讓宋峥與自己從前舊部彙合的契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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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涵認為形勢大好,他只要在宋峥徹底抵達邊境時再執行他自己的計劃就可以了。

宋峥腿疾初愈也更為了他添加勝利的籌碼。

不過可惜,世上并沒有那麽多真的可以按預定軌道順利進行的事情。

天有不測風雲,一些事先安排好的計劃總會遇到無法預計的失控。

最一開始的失控,就是鮮卑族現任首領耶律達奇的忽然變卦。

其實最初想與耶律達奇談條件的就是當初還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的宋峥,與虎謀皮本就是極危險的事情。哪怕後來想法成熟之後的宋峥及時為這個條件做出了補救,留出了後手,确定了耶律達奇若是變卦會付出慘痛代價,但一旦耶律達奇真的這樣做了,他的所有策略就只能算做止損。

較真說來,宋峥其實已經做得足夠缜密。但怪就怪在人心易變,當上多年首領的耶律達奇早已不是當年的愣頭青,在爾虞我詐中習慣之後,宋峥留下的後手愈發讓他寝食難安,他開始感到那個承諾的束縛,以及對宋峥種種手段的畏懼。

他這次變卦跟配合宋峥然後得到宋峥許給他的好處比起來,其實很容易會損失慘重,并且一定會得不償失。

但這樣做的好處只有一點,他将有機會徹底殺掉宋峥,宋峥于他而言,就是一個始終在他王位旁虎視眈眈的心腹大患。

若是能成功殺掉宋峥,他願意不惜一切代價。

宋峥于計謀上算無遺策,可他算不準人心,他無法預知當初一個為了讓耶律達奇遵守承諾的手段會讓耶律達奇對他懷恨在心這麽多年。

他無法預知人心。

遠在京城皇宮中的乾清殿,宋瀚正舒舒服服點着最愛的麝香,翻看着邊境加急傳來的消息,對接連兩座城池失守的消息無動于衷,眼睛盯着“凜王有難”幾個字樣快要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他感到自己快要如願以償了。

他自幼就恨不得日夜詛咒快些去死的那個人,這次不會再像上次一樣只是瘸了一條腿了。

這次……真的可以死了吧。

他手上的消息是宋峥的舊部加急傳來,言明凜王如今有難被鮮卑人追殺,急需派遣離邊境最近城池的援軍,但接連兩座城池失守後,最近那座城池叫徽城,那裏的太守是他的心腹,宋峥的舊部無法調用那裏的士兵。

不過這是順理成章的,宋瀚早已命令他的心腹待命,等候他在宋峥身邊安插的細作傳遞宋峥的具體方位,只要一得到消息,就立即派出人馬,同鮮卑人一起,殺掉宋峥。

這也是他派人當時交給應涵的任務。

很簡單,就是在戰場上将宋峥的位置以密信傳給徽城太守。

*****

此時此刻的邊境。

因為耶律達奇瘋了一樣地突然變卦,在說好的撤走時間,突然聚集全部兵力反手來攻打他們,打了宋峥一個十足的措手不及。

當然宋峥和他的舊部們也不是吃素的,雙方很快厮殺成一片,宋峥和保護他的親兵被耶律達奇率領着人馬死命追殺,硬生生将他們和其他的隊伍失散,應涵別的不行,逃跑卻事先被宋峥鍛煉的很厲害,幾個親兵護着他,他推着宋峥的輪椅奪命狂奔,肩上負了輕傷,但比起死去的戰士實在好了太多。

宋峥這邊險險逃出,就此被迫與大部隊分散,而耶律達奇任由自己的将士在那邊厮殺,帶着一行人還是不死心地決定繼續追殺宋峥。

眼見拉出的距離要被漸漸追上,因為輪椅的行進速度太慢,宋峥直接抛棄了輪椅,強行忍着左腿的劇烈疼痛,站起來帶着應涵翻身上馬率領着人馬先跑出一段路,借着這份出其不意,帶人埋伏在灌木叢裏。

在耶律達奇出現的時候,宋峥成功憑着他從前的絕佳箭術射傷了耶律達奇和好些鮮卑族人的戰馬,而在他們那樣急速的行進下,摔下戰馬不死也是殘廢。

就此宋峥他們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時間,然後他們遇上了一個岔路口,岩石高聳,只有一左一右兩條可供人行走的路。

宋峥來不及猶豫,立即做出選擇,帶着人馬朝着左邊的路口疾馳而去。

一路騎馬逃到入夜時分,宋峥帶着人來到了陌生的丘陵地帶,因為連續的趕路,大家的身體都已經到了極限,況且黑夜中無法視物他們也無法前行,所以一行人決定稍作休整,搭建了幾處簡易營帳,點上了一簇明亮的篝火。

只是到底不知道之前的埋伏究竟能拖延多久的時間,所以這一夜注定睡得無法安穩。

宋峥強行用腿時間太長,之前被割開腐肉結痂的地方徹底裂開,但他安之若素的神态和黑色的戰袍掩飾了他的傷勢,他重新站起來給了他親兵巨大的精神力量,現在情況不明,他需要大家的士氣,所以他不會在此刻暴露他左腿已經到極限的事實。

況且大家都或多或少受了傷,宋峥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特殊。

應涵今日也是超出了身體負荷,那孱弱的身體一下馬臉色就難看得快成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當時他有幾個重傷還依然臉色如常的親兵還對他帶着這麽一個廢物上戰場而頗有微詞,只是沒有當着他的面說。

宋峥是真的沒預料到他竟真的将應涵置于如此危險的境地,他克制着臉上擔憂的神色,不容置喙地叫人扶了應涵回營帳休息。

因為沒了輪椅,宋峥自己就坐在漆黑的灌木叢邊,用佩劍支撐着身體,撕下衣袍的布料簡易地包紮一下左腿的傷口,其實腿上的痛楚已經麻木,胸腔裏才是翻湧着鑽心的痛楚。

如今這個局面實在是在他預料之外,他無法相信,他安排了那麽久的布局,竟是這樣的下場。

不僅是應涵,他和現在跟随着他的所有親兵,以及和鮮卑族人厮殺的将士們,都陷入了極其危險的境地。

他的孤注一擲,老天不願意成全。

他們這一隊人實在剩不下什麽戰鬥力了,如果是鮮卑族人先,哦對,還有一直盼着他死的宋瀚若是再跟着橫插一腳。

他們就必死無疑了。

宋峥包紮完傷口,他睡不着也不想休息,于是借着佩劍支撐着身體筆直地站起來,警惕地注意着周圍的動靜。

但他剛剛才站起來一會兒,他所有的親兵都出來了,前面帶頭的兩個親兵正氣勢洶洶地粗魯抓着一個人朝他這邊走過來。

借着篝火的光暈,他看清了被抓住的人正是應涵,雙手被縛住,臉色慘白如紙。

宋峥心裏咯噔一跳,本能地看着兩人斥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他的一個親兵向前跨一步,指着應涵沉聲禀告:“禀告王爺,屬下失職,就是打了個盹的功夫,就讓他有機會跑到丘陵後面用飛鴿傳出密信,我們箭矢已經用光,也沒能射下,請王爺責罰!”

另一個親兵也跪下請罪,不過一邊請罪一邊将應涵推了上來,“屬下也要自請責罰,不過……王爺您當初執意要将這個奸細帶到戰場,現在我們行蹤都因此洩露,屬下也懇請王爺,此刻必須處置了這個奸細,以正軍心,絕除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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