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蒼山負雪(完)

這片沙地裏一旦入了夜溫度就驟然下降, 一輪寒月凄清地懸在遠方, 腳下叢生的都是刺骨的寒意。

聽到親兵隐隐帶着些不滿和逼迫的話,勉強支撐着自己站起來的宋峥身形有些不穩,他把佩劍深深地插入土地裏,以至于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狼狽。

宋峥的視線在所有看着他的親兵們臉上頓住片刻, 現在跟随着他的這些将士們, 是自從他行軍打仗起, 就一直站在他這邊的絕對追随者,即使是他殘廢了之後, 這些人依然對他保持着忠義之心。

他可以拿自己的命來賭應涵不會背叛他, 但不可以拿這些将士們的命來賭。

這是他作為一個戰場上的将軍, 所必須履行的職責。

宋峥喉嚨艱澀地移動着,其實他明明一直有派人監視着應涵的,只是沒想到……應涵真的會半點不為所動, 依然要費盡心機地去背叛他。

他的目光終于重新投向了正對面的應涵,一般奸細被抓住, 嘴巴裏都會被塞上布條防止其咬舌自盡,此時的應涵也不例外,雙手被緊緊捆住,蒼白得不正常的臉上嘴巴裏塞着大團布條, 束好的頭發被打亂,衣服髒兮兮的都是沙土,裸/露出來的皮膚上有深深淺淺的傷痕。

他的士兵們其實都訓練有素,但對戰場上的奸細實在友好不起來, 應涵一看就沒有被好好地押解過來。

宋峥很想唾棄自己,因為就算在這個時候,他也還會對眼前的人這般凄慘的模樣而感到心被揪緊。

他全部的力氣都用來維持着不動聲色的面部表情了,他沒有力氣忍着左腿的疼痛再走過去了。

宋峥擡頭冷靜地下着命令:“既然行蹤洩露,那現在責罰你們也沒有意義,所有人趕緊回營帳收拾東西準備繼續前進!”

之前帶頭要求他處置應涵的那個親兵是這段時間一直負責監督應涵的人,他自認為他目睹了這個受盡王爺寵愛的奸細全部的背叛行為,他不依不饒道:“王爺!早在之前發現此人是奸細的時候,王爺就說您有您的打算,說此人留着還有用,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您為什麽還拖着不願處置他!”

被堵住嘴的應涵眼睛睜大,愣在原地,早在之前……

宋峥臉色沉下來:“你是在質疑我的決定?”

“……屬下不敢!”

所有親兵的目光都直直地看着他,從他下了命令到現在,還沒有人聽從命令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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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跟了本王這麽多年……你們覺得本王會你們的命當兒戲嗎?奸細……本王會親自處置……”他吐字吐得很慢,但每一個字都很用力,“現在……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你們都立刻給本王回營帳收拾東西!違令者,軍法處置!”

“屬下遵命!”他“軍法處置”四個字一開口,衆親兵就不敢再多加質疑,一個個動作迅速地都回了營帳。

很快這邊靠近灌木叢的沙地裏便只剩下了宋峥和應涵兩個人。

他們中間大概隔了十步左右的距離,但不遠處的篝火和天際幽幽的冷月,讓他們能在夜色中清晰地看清彼此。

應涵手腳都被捆住,嘴巴被捂得嚴嚴實實,他無法動彈,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那雙眼睛裏倒映着皎潔的月色,好像依舊宛如初見時的幹淨澄澈。

宋峥就站在他不遠處,他穿着戰袍站在那裏的模樣好看極了,冷硬的玄色戰袍包裹着颀長筆挺的身姿,再配上那張當初曾令無數京城貴女魂牽夢萦的臉,周身氣質鋒利嶙峋,比起他當初努力收斂自己的鋒芒,帶着溫和面具的坐在輪椅上的模樣,耀眼又灼目。

他一把抽出插在沙地裏支撐自己身體的佩劍,那劍是精鐵所鑄,劍刃流轉着寒芒,看起來鋒利無比。

宋峥任由傷口重新崩開,在玄色長袍的遮掩下鮮血順着左腿的傷口處蜿蜒而下,一步步拿着佩劍,沒有露出一點跛了的難堪,像個正常人一樣,幾乎毫無破綻地一步一步朝着應涵走去。

他這副樣子可以瞞得過他的屬下,但怎麽能瞞得過與他朝夕相處的應涵,應涵幾乎瞬間就察覺到,他衣袍下有鮮血順着腿部一路流過長靴,再在沙地上劃出一道紅褐色的血跡。

他蹙緊眉峰拼命搖頭,嘴巴裏被堵住大聲嗚嗚着,眼睛裏在瘋狂哀求着。

你的腿在不停流血!你不要再走過來了!

宋峥看清了他眼裏的害怕和哀求,但是他誤以為應涵是怕他過去處置他。

宋峥左腿已經徹底失去知覺,他終于來到應涵面前,一把扯出了塞住應涵嘴巴的布團,看着他垂着頭劇烈地喘息。

宋峥死死地看着他:“可不可以告訴我,宋瀚到底給了你什麽?”

“權勢?金錢?我明明都可以千倍百倍地給你!為什麽要背叛我?為什麽……要在這樣的情況下背叛我?!”他咬着牙想要嘶吼,可是極度的情緒失控下,他的嗓子啞了,他只能雙手用力抓住應涵的肩膀,指甲深深掐進他的血肉裏,好叫對方也嘗嘗自己的痛苦。

“這麽久的傾心相處……你傳遞消息的時候,可曾對我有過一絲一毫的不忍?”他沙啞着聲音,語氣狠厲卻溢出幾絲強忍不住的脆弱,他是打斷了骨頭也從不示弱的人,此時眼尾卻開始無聲地泛了紅。

應涵被肩膀上掐進去的傷痛得喉嚨裏溢出一聲悶哼,他有太多太多話想說,可是話到了嗓子眼又盡數被吞了下去,他毫不反抗地受着肩膀和胸腔處被撕裂一般的劇痛,凝視着宋峥臉上壓抑不住的痛苦,瘋狂搖着頭:“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他只能反複說着這句話,一句完完全全蒼白無力的辯解。

應涵真的沒有想到宋峥早已經發現了他的身份,他的确發現了時常有人監視着他,但他并不認為這有什麽,在京城是以為王府戒備森嚴,仆人的行動本就該受限制,在邊境是以為戰場上刀劍無眼,他以為那只是保護他的人。

他替宋峥對別人處處精明算計,但他從未對宋峥精明起來過。

他沒有想過宋峥發現了他的身份還要這樣辛苦提防着也要留他在身邊。

但這樣也好,既然宋峥以為他就是宋瀚派來的奸細,那他死去之後,宋峥現在痛苦一陣之後就還是可以歡歡喜喜、光風霁月地坐上他的皇位。

是的,無論宋峥這次會不會殺他,他都活不長了。

溫行之的兄長是個連名字都不願意透露的怪人,但的确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他為人冷漠孤僻,根本不願意為了一本詩集去救宋峥,但他醫術絕佳的同時也喜歡鑽研毒術。

在原文裏就是當時讓他有好感的季芸芷來求他救,他也要求季芸芷給他當三天的藥人才答應,最後給季芸芷留下了斷絕女人生育能力的病根,不過因為女主光環,後來溫神醫真的被季芸芷打動喜歡上了她,又出手救了她。

可是應涵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溫神醫對他比原文裏對季芸芷無情得多,在他身上試了各種匪夷所思的毒/藥,最後一味毒溫神醫沒有解藥,那毒名七情香,中毒之人活不過三月,且動情越深活的時間越短。

現在離他中毒以來,時間還剩不到二十天了,他安排好了人去救他這具身體的父親,他執行着他的計劃。

他原以為最後自己可以看到宋峥登基,再不濟也許能夠和宋峥去看看關外的那片雪山。

可惜……一個都不能了。宋峥這次冒進了,局面到這個地步,他其實真的不想在這個時候被揭穿然後給宋峥心上雪上加霜的,但他沒有時間了,今日同鮮卑一戰他的體力負荷到了極限,他甚至覺得他的毒快要提前發作了。

他本就必須在宋峥到達邊境時送出那封密信,之前一直被緊盯着無法送出,剛剛是他能找到的唯一機會,那是他計劃的關鍵所在。

他們現在在岔路左向,那封潦草寫着“岔路右向”的密信會傳到徽城太守手上,将那隊要截殺他們的隊伍引到另一個與他們截然相反的方向。

并且因為在他被當成宋瀚心腹後得知宋瀚有個習慣,他不放心手底下的人,所以每一道密信往來之後都會必須被勒令再傳給他過目。

所以那封淬了一味他從溫神醫讨來的無色無味奇毒的密信還會從徽城太守手裏傳到皇城裏的宋瀚手上,那味奇毒名麝魂散,觸之即會滲進皮膚裏,但它單獨作用不會讓人覺得有任何異樣,只有與麝香結合,才會使人心腹暴痛而猝死,而麝香質量越佳香味越濃,發作的速度越快,最妙的是,這毒無法被探查出來。

而衆所周知,宋瀚嗜麝香,幾乎全北周最好的麝香都進貢給他了,而麝香名貴,尋常人不可得,所以那封密信會經過許多雙手,但只會讓宋瀚一人猝死。

應涵知道,宋峥在到達邊境之後就讓他安插在皇宮的人手待命,等他與舊部彙合就會開始逼宮,但那樣到底不光彩。

宋瀚幼子最大僅五歲,所以如果在宋瀚因為看到糟糕的軍情機密而心急猝死,那宋峥安插在皇宮的人手一定會隐忍不發,暗中控制,屆時遠在關外奮戰的唯一順位繼承者宋峥不僅一點嫌疑沒有,還會被風風光光地迎回京城,順理成章坐上那龍椅。

再完美不過。

這是他從在溫神醫那裏發現那味毒/藥就開始潛心琢磨的計劃。

只除了一點,他以為他不會被宋峥發現的,他以為……就算身體負荷到了極限,他也還可以撐到援軍到來,撐到和宋峥一起去看關外的雪山,邊境空曠最适宜簫聲了,他身上還帶了那支白玉/洞簫,他還想為宋峥吹一首曲子,還想再哼着小調讓宋峥安穩入眠……

他其實還想着……要做好多事呢。

思緒激蕩之後,他終于慢慢平靜下來,他不再辯解,臉上紅印之外的皮膚單薄得透明,他溫溫和和地對宋峥笑了笑,在篝火下顯得非常溫暖怡人:“王爺……你不能再拖下去了……一炷香的時間快要到了……”

宋峥劇烈地呼吸着,他攥緊佩劍的手迸裂出一條條的青筋,他的眼睛越來越赤紅,他喃喃着:“……你還沒有回答過我——”

應涵很想抱一抱宋峥,他知道宋峥是喜歡他的,只是沒有皇位重要而已,他想象得到宋峥此時此刻心裏該有多痛苦,可被束縛的雙手讓他什麽也做不了,他眼睛裏不知何時開始流出了淚水,順着沾了塵土的臉頰滑下來,但他的神色還是像往常一樣柔軟,像是飽含了缱绻的深情:“王爺……你能解了我的繩索……讓我抱抱你嗎?”

這個問題真是太不合時宜太奇怪了。

可是宋峥沉默着,竟真的就拿起佩劍割掉了應涵的繩索,奸細本應該五花大綁唯恐其臨死反撲,可是他現在面對的是他瘦弱不堪的小百靈,別說他的小百靈根本殺不了他,就算真的殺得了……

宋峥一邊割去綁住應涵的雙手雙腳的繩索,一邊喉頭發緊。

如今的危急局面,都是他情急之下自大沖動一手造成。

他願意和他的小百靈……同歸于盡。

應涵雙手雙腳都被解開了,宋峥沒辦法相信應涵真的就是想抱抱他,他做好了應涵要殺他的準備。

然而撲進懷裏的确實是個溫熱的身體,抱緊自己身體的手好像确實充滿着眷戀與歡喜。

他聽見他的小百靈用依舊溫柔動聽的聲音對他笑着說:“王爺我說過的,你相信我……你一定會如願以償……坐擁這萬裏江山……”

他還沒來得及再感受片刻,他手上的佩劍就在這時候被奪了過去,他剛被溫暖的身體頃刻寒冷入骨,他眼中剛剛生出的光亮驟然熄滅。他順着跟過去的手沒有真的用力要奪回他的佩劍,就那麽一瞬間,他做好了冰冷刀刃刺進胸膛的準備。

但電光石火間,他看見的卻是對面溫和笑着的人,反手将佩劍刺進了自己的胸腔,他們靠得太近,溫熱得讓他覺得滾燙的鮮血一剎那飛濺到了他的臉上、衣服上。

然後他的小百靈用最後幾分力氣踮起腳尖,攀着他的肩膀,用力地親吻上他,莽莽撞撞地撬開他的齒關,急切笨拙地與他舌尖相纏,宋峥也開始索取着他,不知是誰的淚水順着臉頰流了進來,激烈熱切的親吻變得苦澀不堪。

應涵先退開了,他的意識在渙散,他感到呼吸困難,這才是真的親吻呢。

就是……他可能完成不了這個任務了。

他靠在宋峥耳邊,蒼白的唇邊溢出蜿蜒的血跡,他撐着力氣悄聲說:“……一炷香的時間到了……王爺……抱歉……我不能……陪你去看……雪山了……”

宋峥感受到剛剛用力貼在自己身上的人渾身綿軟下來,那個剛剛忽然熱烈地親吻他的人,讓他一瞬間意亂情迷的人,就這麽頭一歪軟倒在他懷裏,失去了呼吸。

雙手不自覺将懷中的人越收越緊,他感覺自己的意識仿佛陷入了虛無,他不自知地對懷中人柔聲喃喃着:“你……剛剛……在做什麽啊?”

他的手指哆嗦着,去探應涵的呼吸,然而他什麽也探不到。

他搖搖晃晃的左腿猛然間失了全部力氣,他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抱住懷中的應涵跌倒在地,應涵胸腔裏流出的鮮血和他腿上流出的鮮血糾纏混合在一起,不斷洇濕着周圍的沙地。

宋峥覺得很奇怪,他覺得他呼吸困難,他開始大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也吸不進空氣,他只能急促地喘息着,胸腔那裏好像被撕開了一個洞,不斷地拉扯着,他覺得那劍好像就是刺在了他身上,不然他怎麽會這麽痛,痛得他五髒六腑翻攪着,纏繞着,然後被死死捏緊碾碎,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他好像遠遠地聽到他的親兵叫他,他聽到他陌生而冷靜的聲音:“都給我離開這裏!”

好像又過了許久,他周圍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他感到的意識裏空蕩蕩,只有懷中失去溫度的身體是他唯一感覺真實存在的東西。

可是他懷裏的人真的好冷啊,冷得他發抖,寒風一吹,他終于察覺到自己的臉上不知道何時也跟着在不斷地流出冰涼的液體,又鹹又澀,好像最後的那個吻。

太陽升起來了,血紅朝霞無比的刺眼。

宋峥睜着流着淚水的眼睛,這才發現他們誤打誤撞走的這條周圍都是岩石壁的岔路竟已經很接近那座雪山了,大概只要再要半天的行程就可以到達。

因為他看見了陽光下的溶溶皓魄,朗朗雪山,真的美極了。

“小百靈……你睜開眼……看一看……原來我們已經快到了那座雪山了呢……”他沙啞着聲音想叫醒懷中的人。

然而……他永遠也叫不醒了。

他終于開始明白這個事實,他終于開始抱緊懷中的人痛哭失聲。

哪裏來的如願以償?!哪裏會如願以償?!

我最想要的,從始至終的,只有你……只有你啊。

他騙過應涵,他說他曾經豢養了一只可愛的百靈鳥,那只百靈鳥最後想要逃走,他說他将它鎖在牢籠中,他說它最後絕食而亡。

可是不是的,他最後給了那只百靈鳥自由,他只是想要吓吓應涵,他只是想讓這個人不要離開他。

就算做奸細也可以,就算背叛他也可以,就算不要皇位也可以……只要不要離開他……

但如果……如果……他的小百靈真的不喜歡他,真的不願意留在他的身邊。

他也會……願意放他自由。

就在他終于正視他這些想法時,早已死去的應涵腦中開始又一次瘋狂響起了機器鈴聲。

[叮——經檢測,當前任務目标傾心值100%。嘀——任務成功!]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更宋峥番外,交代後續,寫這章的時候在單曲循環之前偶然發現的一首歌《窗外雨》,感覺自己往自己心上插了一刀,哭唧唧,看在我自己給自己插刀的份上,不要給我寄刀片了qaq

“我曾經

多麽單薄孤立

站在自我中心

百毒不侵

卻遇見你

毫無征兆的默契

悄無聲息降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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