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天
刺青店就在中央商圈後面的一條小巷裏,正對一面塗鴉牆,亂七八糟的噴彩在夜色裏顯得有些猙獰。虛掩的鐵門上懸着塊木牌,純黑色的底,只寫了TATTOO的字樣,沒有店名。
和老板一樣低調。
裴枝在這裏幹了将近一個月,還沒見過老板,帶她的是個三十出頭的刺青師,叫李元明,店裏大大小小的事基本是他在管。
巷子裏魚龍混雜,時不時有人勾肩搭背地走過,口哨聲吹得流氓,裴枝無動于衷,過濾掉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倚着牆邊慢吞吞地把兩個飯團吃完。
進店剛好六點。
頭頂那盞白熾燈壞過幾次,顯得有點暗。紋身椅上趴着一個膘肥體壯的男人,李元明在給他裹保鮮膜,做最後的收尾工作。
裴枝掃了眼,他紋的是滿背青龍。
一般人受不了這疼。
聽見門口的動靜,兩人都分了點目光過來。胖子的反應明顯大,像是見着妖怪,壓低了聲問旁邊的李元明:“這你們店裏的啊?”
李元明手上動作沒停,嗯了一聲。
胖子打量幾秒,突然起了勁,“哥們,該不會還是未成年吧?”
李元明觑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五個小時之後可以把保鮮膜揭掉,最近幾天注意清潔,忌酒忌辛辣食物,有任何不适請及時就醫。”
胖子見狀無趣地嘁了聲,抓起自己的衣服套上,很快付完錢走了。
李元明腳尖抵着旋轉椅轉向裴枝,朝她努了下嘴,“來了啊,你的客人等很久了。”
裴枝這才注意到沙發上坐着一人。
很年輕,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灰色背心,露出健碩的肱二頭肌,翹着二郎腿在玩手游,老神在在,仿佛坐這等了兩小時的人不是他。
李元明在微信上只說讓她來加個班,沒想到是有人指名道姓要她紋。
裴枝盯着男生看了兩秒,很輕地笑了笑。
刺青店後面兩條街是個體校,前陣子有幾個體育生來過,是她經手紋的。從那之後找來的體校男生就越來越多,他們的目的一點也不難猜,無非是想借刺青泡她。
但送上門的生意裴枝沒道理不做。她俗,不會和錢過不去。
裴枝照例詢問男生想紋什麽,男生也沒多廢話,直接遞了一張圖片過來。
裴枝看了眼不予置評,取下手腕上的皮筋,将長發紮成低馬尾,邊帶手套邊問:“那你想要紋在哪裏?”
男生悠哉地反問:“哪兒最疼啊?”
“皮膚薄的地方會疼一點。”
“那哪兒不疼啊?”
“……”裴枝上下掃他一眼,“不紋就不疼。”
刺青這種東西,講究技術,好的刺青師能夠把握針的深度,盡量減少痛感,但畢竟是要紮進皮肉的,有些疼痛在所難免。
最後男生決定紋在手臂上。
胖子捂熱的椅子還沒冷卻,男生又坐了上去。
裴枝把紋身針消完毒,先在男生手臂上描了圖,然後接通電源,淡聲提醒:“我要開始紋了,如果受不了就告訴我。”
男生滿不在乎地說行。
店裏只剩下機器運作的細微嗡嗡聲。
裴枝低垂着頭,握着帶墨的排針一下下刺進皮膚,神色平靜專注,有幾縷不聽話的碎發垂到臉側,一根紅繩手鏈圈在纖瘦的腕骨上,模樣看着又乖又純。
怎麽看都和紋身這種東西搭不上邊。
可李元明至今還記得裴枝走進店的那天。
暑夜悶熱,吊扇在頭頂吱嘎作響地轉着,他看球賽正到關鍵時刻,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他不耐煩地轉頭,裴枝就這樣出現在他的視野裏。一條黑裙,快要與身後的夜幕融為一體。
她看上去情緒很淡,垂着眼睫,把一張A4紙按在桌上,指着上面的字問:“這個我能做嗎?”
是前幾天老板讓他貼在門外的招工啓事——招學徒,待遇面議。
李元明沒想過會是這麽年輕一姑娘,當時就愣住了。刺青這行不比其他,大衆的刻板印象還停留在弄這玩意的不是什麽好人。
結果裴枝耐着性子又問了一遍:“請問,我可以做嗎?”
說是學徒,但後來李元明驚訝于裴枝上手很快,加上美術功底深,短短半月時間,她已經能獨自出活,水平也不遜于他這個專業刺青師了。
他問過裴枝之前是不是接觸過刺青,裴枝并沒有否認,但更多的,她閉口不談。
這種小篇幅的刺青耗時不長,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男生不知道是為了耍帥,還是真的沒感覺,反正從頭到尾沒表現出一點疼。
紋完了,男生也不遮掩他的小算盤了,借着咨詢後續保養的由頭,直接把他的微信二維碼遞到裴枝面前。
裴枝摘了黑色橡膠手套,指着牆上貼着的二維碼,淡笑道:“這是我們店的客服微信,你加這個就行。”
“那不成,這你給我紋的,出了什麽問題不得你給我負責嗎?”
男生特意咬重了負責兩個字。
裴枝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她神情未變,眼睛不偏不避地直視着男生,甚至仍帶着平靜的笑意,“如果真到了要負責的地步,我們會直接在醫院見的。”
先驗傷,再談賠償。
男生一肚子的把妹說辭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裴枝這句話堵了回去。他仔細辨認裴枝眉眼間不是裝出來的冷淡,終于信了他那幫兄弟的邪——
刺青店那妞臉蛋身材哪哪都絕,就是難搞。
男生最終走得倒還潇灑,一臉我才不稀罕你的樣子。裴枝視若無睹,和李元明打了聲招呼就直接走了。
許挽喬給裴枝發了條微信,問她什麽時候回來,溫寧欣在宿舍哭得她頭都大了。
裴枝讓她再忍忍,馬上就回。
可沒等消息發出去,屏幕上先跳出一通來電。
裴枝的眉頭幾乎是一瞬間皺起,腳步頓住。
外面好像又冷了點,風沒方向地亂刮,吹得樹梢黃葉簌簌作響,巷子裏的路燈就像擺設,昏得人視線模糊。
“你現在翅膀硬了是吧?老子再不給你打電話是不是打算跟你後爸改姓陸了?”
聽筒那端的背景音很雜,男人大着舌頭,聲音又沙,震得裴枝耳朵難受。她聽着裴建柏劈頭蓋臉的質問,只覺得想笑。
裴枝沒說話,裴建柏當她是默認,氣火更甚,“裴枝你還把我當老子嗎?合着全世界都知道你去北江念書了,就把我蒙在鼓裏是吧?”
又是一陣玻璃瓶碎裂的聲音。
裴枝像是應激般閉上眼睛,好幾秒後才回過神,慢慢睜開。她握緊了手機,後退一步,腳跟抵到了牆角,“錄取那天我和你說過,你去參加同事婚禮了。”
頓了兩秒,裴枝輕諷地補充道:“喝多了。”
那頭終于靜了,估計是想起來了,又恰好有人在旁邊叫他,裴建柏直接把電話挂了。
裴枝垂眸看着手機一點點自動熄屏,她視線裏的光源更暗了。
昏天黑地裏只有她一個人。
仿佛回到了那個狹小潮濕的出租屋,裴建柏和邱憶柳沒完沒了地吵,能摔的東西都摔了,滿地狼藉。
兩人後來離婚鬧得也很難看。
遠處有人散場,鬧哄哄的一群,像割裂了兩個時空。
裴枝回過神,自嘲地扯了下嘴角,覺得自己越活越矯情了。她從胸腔輕輕呼出一口氣,往前剛走幾步,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拉了下。
那人的指骨明顯,掌心沾着涼意,貼在她的皮膚上,被一點一點放大。
她整個人被摁進了一股不算陌生的氣息中,溫熱濡濕像是錯覺般拂過她的耳廓,男生的聲音又沉又冽。
“當心。”
大燈晃過,一輛摩托車幾乎是擦着裴枝的衣角從狹窄的巷子裏擠過去,速度不減,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轟鳴聲。
裴枝僵了一瞬,才倏地反應過來,遲疑地擡頭看向突然出現的沈聽擇。
他已經松了手,神态自若地插回褲兜。肩膀懶倦地斜着,在牆上随便尋了個支點倚靠,狀态看着很散。另一只手垂在褲邊,捏着不久前他在便利店裏買的那袋Foxs水果糖。
路燈光線渾濁,他大半張臉陷在陰影裏,看不太清神情。
但裴枝能确定他在看她。
道謝的話剛到嘴邊,斜後方忽然傳來不算輕的響動,混着幾聲痛苦的哀嚎。
裴枝眉心跳了下,轉過身,就看見更暗的角落裏有人在打架。或者準确來說,是幾個黃毛在單方面被打。而動手的那波人,她下午見過。
和沈聽擇走在一起的。
到這個時候裴枝才發覺,沈聽擇身上那件黑色短袖皺了,髒了。散漫垂下的小臂那兒有傷,暗紅的一道,延伸到手背的骨節上,讓他整個人透着莫名的頹喪。
可直覺告訴裴枝,他應該才是打得最兇的那個。
拳頭砸在人身上的聲音更悶了,裴枝瞥見沈聽擇動了一下,他慢吞地站直身體,情緒不太高地往那掃了眼,然後擡腳走過去。
“梁逾文。”他淡漠地喊了個名字。
其中一個男生嗳了聲,頭卻沒擡,提着黃毛的衣領直接往牆上掼,嘴裏罵道:“剛不是還挺嚣張嗎?啊?仗勢欺人你還有理了?今天碰上我們算你倒黴。”
眼看他還要繼續打人,沈聽擇漫不經心地拍了拍他的肩,止道:“行了。”
梁逾文聞言所有動作被迫停下,他轉向沈聽擇,很是不滿地皺眉,“這就算啦?就這種手比女人還軟的人,居然還有臉收保護費……”
小巷這會已經完全浸在夜色裏了,似乎只有裴枝身後有光。
她的視野裏沈聽擇是朦胧的,他站在一片昏暗裏,慢條斯理地拉起眼尾,再一次的看向她。聲音含糊在笑,拖得又懶又痞:“算了,有人看着呢。”
氣氛有短暫的滞凝。
梁逾文眉頭先舒展開,眨眼看了看沈聽擇,然後扭頭看向站在不遠處的裴枝,嘴巴慢慢驚訝地張成O型,一句卧槽不知當講不當講。
更多雙眼睛随之落到裴枝身上,她一時間成了焦點。這種感覺不算好,裴枝很輕地皺了下眉,語氣冷漠平常:“沒事,你們繼續。”
頓了下,她對上沈聽擇漆黑的眼睛,聲音放軟了點,“剛剛,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