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天
中間下課休息的時候,裴枝看見沈聽擇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左手拎了罐汽水,鋁制外壁上沾着冰霧。
他邊走邊打電話,坐下時裴枝聽見他冷淡地哼笑了聲:“你來什麽勁?”
說着,沈聽擇把汽水放到桌上,單手抵住罐身借力,食指勾着拉環往上一拉。
咔噠一聲,有白色泡沫溢了點出來。
他不在意地仰脖喝了一口,喉結微微滾動,朝那頭嗤道:“我有你渣?”
後面不知道誰開了窗,冷風灌進來,電話那頭的笑罵被風聲蓋住。
教室在五樓,這會風有點大,裴枝受不住地往裏挪了點,想要逃離風口。然而下一秒,她餘光裏瞥見一道高瘦的身影站了起來。
沈聽擇還捏着電話,注意力也在那邊,起身關窗戶的動作就幾秒,他又靠回了椅背,眼睛懶散地垂向趴在桌上的裴枝。
電話那頭的人還在喋喋不休地嚷着什麽,教室裏也鬧,裴枝就這麽側着腦袋和沈聽擇對視。
他挑了下眉,眼神像在問,還冷嗎。
裴枝第一次被一個人的眼神蠱得有點局促,她指尖無意識地抓緊自己的衣袖,抿着唇搖了搖頭,然後用口型朝他說了句,謝謝。
下半節課還是老師一言堂,臨下課時他見內容講得差不多了,說道:“剩下的時間,你們随便挑個我剛放過的戲曲片段,寫下感受,字數不用多,兩百左右就行。就算你們的出勤和平時作業了。”
底下立刻哀嚎一片。
老師置若罔聞,往下發了一沓白紙,還叮囑盡量不要抄。
裴枝自動屏蔽了這句話,随便從網上找了幾篇賞析,剛落筆,耳邊再次響起沈聽擇低低的聲音,“借支筆行嗎。”
她偏頭,就看見沈聽擇桌上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他掌心壓着紙,手背的青筋明顯,半邊身體往她這靠了點,目光落在她那張只寫了名字的紙上。
裴枝不明白他在看什麽,但說到底沒理由不借。她嗯了聲,翻出一支筆遞過去。
沈聽擇伸手接過的那一剎,兩人的指尖在簽字筆中間碰了碰。而沒人察覺的角落裏,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已經近到,裴枝柔軟的針織衫下擺貼着沈聽擇的手臂。
接下來十幾分鐘,教室裏多的是沙沙寫字的聲。
裴枝坐得靠裏,又有沈聽擇在外面擋着,所以她也懶得遮,明目張膽地把手機放在面前抄。
她的字算不上娟秀,寫起來潦草,筆鋒又銳利,但一點也不難看。
高中那會陳複經常埋怨抄她作業費力,但最後還是屁颠屁颠地只要她的。
又過了幾分鐘,陸續有人上臺交作業,教室裏逐漸變得鬧哄哄的。
就在這片嘈雜中,裴枝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不太真實的,卻又無比清晰。
裴枝怔住,寫了一半的字在紙上暈開,那筆捺被她拖得很長,“嗯?”
沈聽擇寫得快,洋洋灑灑地寫了半面紙,他的字也狂,是明顯練過的行楷,恣意嚣張。
那支筆被他勾在指間轉,右手撐着頭看她幾秒,然後很慢很低地開口:“昨晚你走了之後,我們就沒繼續。”
裴枝聞言愣了下,反應過來之後眼底的迷茫更深。她摸不清沈聽擇的意思,他也根本犯不着和她說這些。
她沉默着不給回應,沈聽擇就很有耐心地等着。氣氛微妙得直到裴枝敗下陣來,她劃掉了那個寫醜的字,溫吞地哦了一聲。
這回換沈聽擇不說話了,他就着剛才的姿勢看裴枝繼續抄,左手扣着那罐汽水把剩下那點喝完。
隔着一點距離,裴枝能感受到易拉罐透出的涼意,可沈聽擇看過來的視線又莫名有點熱。
直到沈聽擇手邊的電話震動起來,裴枝看見屏幕上反複亮起的來電備注——
沈鴻振。
同樣姓沈,大概是他的長輩。
可沈聽擇只是掃了一眼,任由那頭一遍接一遍地打,完全無動于衷。
裴枝沒有興趣去探究他擺出這樣一副冷漠的态度是為什麽,只在電話第三次打來的時候,她被吵得有點煩了,淡聲提醒道:“沈聽擇,你電話在響。”
沈聽擇聽到這話神情有一瞬的松動,可顯然他的注意點偏了,薄白的眼皮掀起,聲音壓得更低,“知道我啊?”
來電也在他說話的這一秒被他按掉。
空氣重新陷入安靜,裴枝寫完最後一個字,扭過頭看向沈聽擇,實話實說:“嗯,你挺有名的。”
沈聽擇盯着她難得認真的表情,不置可否地悶笑了一下。筆被他推回裴枝手邊,他微微歪頭視線落在她的作業上,語氣随意地問:“要幫你一起交麽?”
裴枝坐在裏面,要出去交作業勢必要經過沈聽擇。眼下他提出了幫忙,她自然不打算矯情,直接把紙遞到他手裏,“謝謝。”
下課鈴準點響起,教室躁動更甚。
沈聽擇本來腿已經跨出座位了,但在聽見裴枝那句不輕不重的謝謝後,整個人又轉回了身。
他一手捏着兩人的作業,一手習慣性地插着兜,利落的五官被光線分割成明暗兩半。身上的氣質突然變了點,又壞又沉,“謝我幾回了?真當我好人啊?”
裴枝跟着仰頭去看他,沒說話,但平靜的眼神出賣了她的答案。
周圍人聲那麽鼎沸,他們兩個卻像被割裂的時空,一高一低地對峙着。
直到沈聽擇錯開目光,他眼底的頹不太明顯,半真半假地笑:“我可不是。”
他交完兩人的作業就頭也沒回地走了,裴枝也很快收好自己的東西,起身往外走。
裴枝剛出教學樓,迎面吹來的風讓她忍不住瑟縮。手機上有許挽喬剛發來的微信,她騰出手去點。
許挽喬:【這破學校不如改名叫施工大學得了,天天修,路燈都修沒了,黑得要死。剛剛我還碰上幾個留學生,吓我一跳,你從北校區那邊回來的時候當心點。】
她還轉了張學校信息公告的截圖:因學校能源站電纜檢修,造成校園部分區域停電,給您帶來諸多不便,敬請諒解。
裴枝低頭看完,給她回了個OK。
這個點下晚課的人不多,稀稀落落地走在路上,沒兩步就散了。世界靜得只剩下風呼嘯的聲音。路燈确實壞了大半,平時通亮的校園被一片黑色籠罩,回宿舍的那條路也變得異常幽暗。
本來就是橫穿學校南北的路,這會沒了燈光,裴枝走起來格外漫長。
許挽喬又給她發了條微信:【要不我過來找你吧?】
裴枝唇角揚起一點笑,但還是拒道:【不用,外面天冷,我一會就回來了。】
燈不亮,網也不好,消息轉了半天才顯示發送成功。
裴枝剛把手機放回口袋,擡頭就看見迎面走來了幾個男人,有說有笑的,在一片暗色中只有他們的牙最白。
他們在用英語交流,裴枝聽得不太清楚,但還是能确定他們在議論她,言語輕浮,混着他們不加掩飾的哄笑,突兀又刺耳,其中有人還朝她吹了個口哨。
裴枝裝作沒看見,面上神情也沒變,只加快了腳步。
匆匆而過的那一瞬,她看見離她最近的那個黑人伸手想碰她,卻又在碰到她之前突然悻悻地收了回去。
又走出去兩百米,那些粗俗的聲音徹底消失後,裴枝意有所感地回過頭。
夜色那麽濃重,這條路靜得仿佛被世界遺忘。而那個原本早就離開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她身後,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他渾身冷淡的戾氣還沒來得及消褪,整個人像被昏沉光線割出來的立體。
裴枝抓着帆布包的手收緊,在沈聽擇擡眼看過來的前一秒收回視線。
後來很長的一段路,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地走着。
直到拐過南校區的人工湖,裴枝的視野裏終于亮起來,人潮來往得也逐漸熱鬧。她站在一片亮堂和喧嚣裏轉身 ,但背後那個人影已經不見了。
她回到宿舍的時候,其他三個人都在,只不過各做各的。
裴枝也懶得打破,把手機插上充電器,看到微信裏陳複問她周末有個局來不來玩。
陳複本來高考分數是夠不上北江的一本學校,但誰讓人家有的是錢,他爸直接找了個學校捐了座圖書館,如願把他塞進北江一所知名學府鍍金。
裴枝低垂着眉眼,興致缺缺地拒絕:【不了,喝不動。】
話雖這麽說,但更多的原因是周末裴枝得去刺青店幫忙,結束還不知道幾點。
陳複秒回,明顯一個字都不信:【你騙三歲小孩呢?以前我可是跟着你混的,裴姐。】
裴枝看着最後兩個字頓住,而後無聲地笑了笑,回他:【你都說了是以前。】
陳複不死心地問:【真不來啊?】
裴枝:【你喝醉了我可以考慮來接你。】
陳複沒再強求。
裴枝把手機合在桌上,剛想卸妝去洗澡,許挽喬突然一臉八卦地湊過來,用手肘輕頂了下她的,壓低了聲問:“你和沈聽擇選的一節通識課啊?”
裴枝愣了下,“誰?”
“沈聽擇啊。”許挽喬說着把手機遞過來,讓她看上面的內容:“喏,現在表白牆全是你們倆,女生撈他,男生撈你。”
頓了頓她眯起眼笑,“說真的,很配。”
裴枝聞言皺了下眉,接過她的手機。
表白牆上的帖子是二十分鐘前發的,熱度還在不斷上升。
單獨一張照片,看角度是從教室後面抓拍的。她穿着白色針織衫,黑發垂在單薄的肩後,背挺得直,微側的臉看着清冷。
而身旁的男生松松垮垮地靠着椅子,明顯偏頭在看女生,下颌弧線落拓,唇角挑着一絲不太張揚的笑。
兩人之間張弛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
下面的讨論很多,但裴枝沒興趣去看。她把手機還給許挽喬,沒什麽情緒地觑她一眼,“你別想了,什麽也沒有。”
許挽喬不信,一屁股坐在裴枝桌上,小腿晃蕩着,指尖在那張照片上縮放,像要急切尋找證據,“可是他在看你唉……”
她的話還沒說完,陽臺門忽然被人拉開,發出一聲悶響,兩人轉頭就看見溫寧欣端着洗臉盆走進來。
許挽喬心領神會地閉了嘴,從裴枝桌子蹬下去,麻溜地坐回自己的床邊。
溫寧欣剛洗過澡,發絲濕了幾縷,沾在光潔的額頭上,她看着裴枝好一會,“表白牆上的那個是你吧?”
裴枝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沒否認。
“那你和沈聽擇認識?”
“算是吧。”
“你們認識很久了嗎?”頓了下,她大概意識到自己問的有點生硬,又找補:“我就是看那照片,你和他看起來……”
裴枝覺得這種被人當成假想敵質問的感覺真挺沒勁的,她往椅背一仰,睨着溫寧欣笑了下,出聲打斷:“喜歡他啊?”
溫寧欣還在思考措辭,猝不及防被裴枝這麽發問,頓時愣住,像是沒聽清,“什麽?”
裴枝好心重複一遍:“我說,你喜歡他啊?”
話落,宿舍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許挽喬瞪大眼睛看向裴枝,沒想到她會這樣挑明了問。就連埋頭寫作業的辛娟也擡頭往兩人這兒看。
溫寧欣臉上情緒閃過很多,腦子裏卻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天下午沈聽擇也是這樣問的。
——喜歡我啊?
同樣散漫的腔調,就如同在談論天氣好壞一般,直白又坦蕩。
她深吸了一口氣,頸部線條繃直,像只高傲的天鵝,承認道:“對,我就是喜歡他。”
答案不出意料,裴枝唇角的笑更清晰,開口:“問這麽多,是想讓我別跟他靠那麽近啊?”
女生間的戰火似乎在這一秒要拉開,許挽喬瞧着,剛想說兩句緩和一下劍拔弩張的氣氛,就聽見溫寧欣倏地冷笑出聲,“那倒不必,我們公平競争。”
許挽喬面露震驚。
裴枝也有些意外地挑眉,撩起眼皮看向溫寧欣。
是她忘了,溫寧欣有溫寧欣的驕傲。
公主從來不缺敢愛敢恨的勇氣。
可是。
裴枝擡起下巴,直視着溫寧欣的眼睛,慢條斯理地笑道:“溫寧欣,我從來沒說過喜歡他……”
“所以,争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