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雨天

藍紅交替閃爍的光似乎要刺破這個冰冷的冬夜。到派出所下車那會, 白日晴朗的天突然開始飄起小雪。

沈聽擇看了眼搭在裴枝肩頭的那件外套,問她冷不冷。

但這次裴枝一反常态地沒有搖頭,她迎上男人的視線, 聲音很低地叫他名字, 又主動牽起他的手,“我冷。”

聞言的那一秒,沈聽擇整個人滞住,垂眸去看她。

她的呼吸漫在零下十幾度的雪夜, 凝成水霧,眼尾被風吹紅得很明顯。

像是意識到什麽, 他喉結滾動,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問:“裴枝, 你在撒嬌嗎?”

幾秒後裴枝睫毛顫了下, 承認得也坦蕩, “嗯,你不喜歡?”

就這樣靜了一會兒, 沈聽擇徹底反應過來。

她是在為今晚這事跟他撒嬌。

“沒不喜歡。”他反手把裴枝牽得更緊,捏了下她的掌心, 語調也沒了一貫的漫不經心, 不是在和她商量,而是告知:“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 別讓自己受傷。”

裴枝點頭, 輕聲說知道了。

而兩米之外, 陸嘉言就站在那兒,看着兩人十指相扣的手, 無聲地扯唇笑了笑。

進了派出所, 古思源和他那個朋友先被帶去做傷情鑒定, 沈?蒊聽擇、裴枝、梁逾文和嚴昭月四個人則分別被民警帶去做筆錄。

結束時接近十點半,幾人并排坐在大廳裏,等着傷情鑒定的報告出來。

那會兒窗外的夜已經黑透,派出所裏倒是燈火通明。頭頂的白熾燈倒映在瓷磚上,被切割成細長的菱形,将泛着銀光的鋁合金等候椅籠罩。

沈聽擇俯身低着頭,右邊手臂搭在膝蓋上回消息,左手還和裴枝牽着,指腹貼在她手腕那兒很輕很慢地揉着。

嚴昭月失控的情緒也終于平靜下來,只不過靠在梁逾文懷裏還有點發抖。

四周的氣氛沉寂又壓抑,直到從門口走進來一個中年女人。

一身黑色羊絨大衣,提着方形的金屬手包,齊肩短發,保養得當,看不出具體年紀。眉眼間也帶足了那種上位者的光鮮和壓迫感,高跟鞋在空曠的走廊踩出很清脆的回響。

她視線梭巡一圈,在看見自己要找的人後停住腳步,隔着半米的距離,沒什麽情緒地叫他:“沈聽擇。”

在場的幾個人聞聲都擡眼打量着她,只有沈聽擇看清來人後一怔,“……媽?”

那個字出口的瞬間,裴枝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抽回和沈聽擇交握的手,卻被他摁住握得更緊。

薛湘茹不動聲色地垂眼看着他們。

驚訝過後沈聽擇回神,他目光很淡地和薛湘茹對上,“你怎麽來了?”

薛湘茹看着他手背的擦傷,不答反問:“為什麽動手?”

沈聽擇移開眼,突然覺得喉嚨有點癢,想抽煙。他用舌尖抵了下牙齒,又變回那副散漫的樣子,往後靠着椅背,“那人欠揍。”

薛湘茹又盯他一會,轉身叫住路過的一個值班民警,“你們胡所還沒來?”

民警被她問得莫名其妙,“胡所今晚不用值班……”

可他的話還沒說完,門口突然傳來急促的剎車聲,劃破這片寧靜。

胡志興拔了車鑰匙行色匆匆地跑進來,看見薛湘茹的那一瞬,就不自覺地低頭哈腰起來,語氣恭敬:“不好意思啊薛局,車子發動機被凍住,耽誤了點時間。”

說着他朝還一無所知的民警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意思是讓他離開。

完全的兩副面孔。

就在兩人交涉的時間裏,薛湘茹的手機響了。她拿出來看一眼來電顯示,接通,神情疏淡地往沈聽擇那兒掃了眼,回應那頭:“嗯,見到你兒子了。”

“已經聯系過了,用不着。”

“行,我知道,有數。”

寥寥幾句,薛湘茹又把電話挂斷。她看向胡志興,直截了當地問:“什麽時候可以把人帶走?”

胡志興的棉襖扣岔了紐扣,一看就是急着出門的。這會穿堂風時不時往裏灌,他的額頭上卻在冒着細密的汗珠,“剛剛來的路上我已經溝通過了,案件情節不重……”

頓了頓他意有所指地睨了眼坐在長椅上的男男女女,“算是正當防衛,等會手續都辦完,您就可以帶他回去了。”

然後薛湘茹沉默幾秒,露出今晚第一個淡笑,但根本不達眼底,聲線聽着也肅冷:“胡所,這事一碼歸一碼比較合适吧。我知道今天這事沈聽擇确實也動手了,所以該賠償賠償,對方不接受的話,要走程序我也奉陪,你可別讓我們沈家落人話柄。”

胡志興聽出薛湘茹話裏隐晦的意思,心裏一驚,只能硬着頭皮賠笑,“薛局,事情真沒您想的那麽嚴重,是對方存在惡意行徑在先,最多要求民事賠償。”

薛湘茹看他一眼,不以為意地撥了下手镯,“是麽?”

胡志興點頭,“嗯。”

那晚十一點的時候,梁逾文找的人也适時趕到,把他們撈走。

裴枝是被陸嘉言作為監護人帶走的。

一行人走出派出所,外面的雪勢早在不知不覺間變大。

沈聽擇擡腳想到裴枝身邊去,被薛湘茹在身後叫住:“跟我回去。”

他腳步頓了兩秒,充耳不聞地繼續往前走。

但在距離裴枝只剩五步的時候,薛湘茹的聲音又夾在風雪聲裏傳過來,這回還是平靜的,卻含着赤/裸裸的警告意味,“沈聽擇,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那一刻沈聽擇像被釘在了原地。

隔着洋洋灑灑的雪,裴枝紅着眼和他對視。

周遭偶爾有車駛過,車燈閃晃,拉長兩人的身影,像從前很多次那樣缱绻地纏在一起,今夜卻顯得有些諷刺。

就在裴枝想要轉身離開的前一秒,她眼睜睜地看着那五步被沈聽擇并做三步走完。

他在她的面前停下,把傘撐到她的頭頂,自己淋着雪,然後不管不顧地伸手扣着她的手腕往懷裏帶。

裴枝踉跄着跌進他的懷抱,後頸被他扶着,僅僅唇齒上溫熱的觸碰,已經讓她分不清眼角的濕潤是雪還是淚了。

昏黃路燈下雪花被模糊出光暈,他們接了一個誰都沒有閉眼的吻。眼裏的情緒都太濃,在這個本該慶祝的夜晚燒着彼此。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沈聽擇放開她,他用額頭抵着她的,低聲開口:“回去要記得擦藥,什麽都別想,好好睡一覺,等睡醒了……”

頓了兩秒,他嗓音變得有點啞,“我就去找你。”

裴枝眼眶還是紅,看着他,“沈聽擇,你不能騙我。”

沈聽擇聞言笑了一下,“不騙你。”

再後來,他們一個朝東走,一個朝西走。

陸嘉言開車送裴枝回學校。

大概是一晚上的情緒起伏太大,裴枝上了車沒一會兒,頭就靠在車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車停在北江大學校門口的時候,她還沒有醒。

陸嘉言也沒去叫她,就這麽坐在一片昏暗裏,靜靜地看着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裴枝握在掌心的手機忽然亮了下,屏幕正好朝上,對着陸嘉言。

他側眸能看見那條跳出來的微信。

是邱憶柳發的。

一張圖片,還有一句話:【離婚手續辦完了。】

陸嘉言愣愣地盯着那條微信很久,直到手機重新熄屏。他垂下眼睫,笑着,近乎自嘲地低喃:“知道麽,我差一點,就有資格喜歡你了。”

所有人都有喜歡你的資格。

唯獨他沒有。

就因為曾經戶口本上連着的兩個名字,像鐐铐,在無數個日夜裏綁着他。

回應他的,是依舊平穩的呼吸聲。

而窗外的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

裴枝回到宿舍的時候,其他三個人都還沒睡。

她們勉強算個目擊者,只當場被民警留在那裏問了幾句,用不着去派出所。

許挽喬坐在桌前,仔細地打量一番裴枝,聲音有點哽:“你沒事吧?吓死我了。”

裴枝搖頭,“我沒事。”

“都怪我,”許挽喬還在自責,“要是知道會發生這樣的……”

裴枝打斷她:“和你無關。”

是壞人太壞,是這個世界太糟。

平靜或不平靜的一夜終究過去,地球繼續轉動,太陽照舊東升西落。

可第二天一直等到夜深人靜,那個置頂的黑色頭像都還是安靜的,沒有一點消息。

裴枝看着屏幕的亮度慢慢變暗,在徹底變黑的那一秒,左上角的時間也随之跳成零點。

新的一天到來。

她又看了會兒,看到眼眶發酸,才往聊天框裏發了一條消息:【沈聽擇,你騙我。】

那一夜裴枝睡得很不安穩,腦袋裏走馬觀花地掠過很多畫面,但醒來時什麽也不記得了。

頭還有點痛,她撐着從床上坐起,下意識地拿起手機去看那個聊天框,卻依然沒有回複。指尖懸在上方頓了頓,最後還是什麽也沒發。

那天是隆重且盛大的校慶日。

學校給放了半天假,溫寧欣中午一吃完飯就被拉去化妝彩排。

裴枝本來對這種晚會一點興趣也沒有,但說起來是溫寧欣的室友,還是跟着許挽喬和辛娟一塊兒去給她捧場。

校方提前看了天氣預報,今年選擇把晚會安排了室外操場上,還花錢請了專業團隊在主席臺那兒搭了舞臺,音響設備也搞得很高級。

越前面的節目越正經,不是朗誦就是紅色歌曲。

溫寧欣的舞蹈節目被排在了中間靠後的位置。等她出場那會兒,現場的氣氛已經很熱了。人潮洶湧的尖叫,快要把裴枝淹沒。

好不容易等溫寧欣的節目結束,裴枝看了眼意猶未盡的許挽喬,附耳對她說:“我去下洗手間。”

洗手間就在操場背面,那裏很暗,也很靜的。以至于裴枝手機響起來時,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她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閃爍的陌生號碼,以為是推銷電話,皺了下眉直接按掉。

可對方接着又打。

如此往複到第五遍的時候,裴枝終于耐心耗盡,她劃過接通,語氣算不上好:“我什麽都不需要買……”

那頭也愣了一下,緊接着一道低沉的聲音取而代之,“是我,沈聽擇。”

裴枝攥着手機,連心跳都停了半拍。但沒等她出聲,沈聽擇就自顧自地繼續問她:“願不願意回個頭?”

四周又停滞了兩秒。

下一秒裴枝意有所感地轉身,然後就看見了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的沈聽擇。

她似乎還能聽見前面排山倒海的歡呼,可這會心跳又很靜的,視野裏只剩下沈聽擇。

只有他。

黑夜裏,那盞很昏的路燈下,明明背光的男人一舉一動卻格外清晰。

他唇角勾着笑,聲音和剛剛比起來不啞也不頹了,就這麽透過聽筒傳過來——

“我來晚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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