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卷十一,閑拍案(四)

一晃眼又是兩日晴朗。

天氣已得漸漸回溫了。

蘇提燈這幾日得了好好休息,也并沒被那一晚所偷偷進行的祈福法事還拖累的久卧病榻,略微清減了下衣裳,捧了杯茶盞便立在回廊上發呆。

真若論起恬不知恥,他那個大哥薛黎陷認了天下第二便無人再敢當第一。

這幾日天天晝伏夜出還愣是不知跟誰家姑娘借來了雪粉,天天一副白無常的架勢便靜待夜黑風高時出門裝神弄鬼去了。

其實蘇提燈也未嘗不是在內心嘆息過民生多艱,可大概就是近些年鬼市開的久了,也見識了太多惡。或者說,他從小就是在一種人性險惡的環境裏長大,被傷的深了,便已經麻木不仁了。誰都可以言辭切切,誰也都可以情深義重,但是當觸及到私益呢?

人性就是這麽複雜,千帆過盡之後,他甚麽惡都能理解,甚麽惡都能寬容,但同樣,也甚麽都無法再去相信。

看着薛黎陷天天為天下有冤之人奔波,他只能笑。

嘲笑,嘲諷,慈悲的臉上有着同樣一雙洞悉一切的眼,冷清的嗓音卻比不得沉瑟言語中一二分肅殺,「天下之大,無人不冤,有情皆是孽。」

——很久之前,沉瑟是曾這麽安慰過自己的。

蘇提燈緩緩嘆了口氣,是啊,沉瑟呢,沉瑟從小見識的惡,也比不得自己少吧,自己的苦痛是咽下心底,咽的久了,習慣了也麻木了,然後,會絕望到平靜。沉瑟無非是把他的痛苦化作了一腔憤怒的熱血,自己也去成就了另一個大惡。可,薛黎陷又怎麽做到不對這個世間絕望的呢?

又看了眼外面迎新草的萌綠,蘇提燈緩緩垂下了眼。

如果,月娘不在的話,自己是撐不到這麽久的。

十六歲之前撐的是一口氣,一口還不願認命的氣。

十六歲後見識天下之大,便認了,覺得可以了無牽挂走的時候,偏生要欠了一條最不敢欠的人命。

——月娘,花期……快要到了呢。

如若、如若你能醒來,求求你了,哪怕不認我,哪怕不愛我這個怪物,哪怕我只能變作一個再與你生活毫無關系的人,也求求你,別去顧甚麽蒼生了。

「縱使再不見,平安唯願。」

其實,一直無波瀾的心,真快到了這一刻,也是會隐隐泛起些緊張的。

他又笑,依舊是一臉驚人的慈悲,與世無争的溫善模樣。

可心底卻有一個聲音,有一個明明是自己那般冷冷清清的嗓音,平靜無波道——

許不定,今年無春呢。

*******

這幾日薛掌櫃也是剛剛把那個粉塵的事平定,一口閑茶不及入腹,連凳子也坐不熱乎又匆匆去安撫哪裏趕來的江湖人在來途某處打了起來。

似乎地城那一事少了的江湖人并沒給江湖帶來多大震動和影響,江湖依舊是那個刀光劍影埋葬了無數鮮衣怒馬少年夢的江湖,不曾為一二捐軀之士暫且停留半分,便頭也不回的繼續拔足狂奔。

跟不上的人只能遠遠被甩在後面,再後面,然後至久久不見。

但同樣,有的人故意停留在後面,不願被江湖卷進去,可江湖卻依舊留有他的傳說。

譬如——沉瑟。

有人傳言在附近一處極其華麗的酒樓曾見着一人的側影很像是惡名昭彰的沉大公子。薛黎陷那日晚上吓唬完了那個造成如此惡劣影響大面積粉塵侵害老百姓的負責人之後,就按傳言去找了一趟。

嗯,是他不假。

蘇提燈微抿了一口茶,将茶杯緩緩放下時,忽然就對着自己那一雙素白幹淨的手捧着這樣一盞墨青色的茶杯挑剔起來。

小指和無名指壓下拖住了底,中指和食指箍住了杯身,拇指扣在茶蓋上,略微遠舉了手,又将另一只空出來的手伸展長了以手背面對自己,在面前比劃着,對着陽光看。

颠來覆去看了半晌,忽又涼薄一笑,毫不留情将杯中茶全傾灑到地上去了。

都言人走茶涼。

這人還沒走呢,茶竟然也涼了。

不是到底不小心陣失了手,讓你折了一個手下而已嗎?

你卻也不看看,她那日到底是為我死的,還是為你死的。

為我死那是不可能的!你們修羅門難道還會教出這等有點良心的人?若不是得了你之前提點,亦或者吩咐,她會為我送命?只聽過殺手殺人奪物的,還沒聽說過殺手有保護雇主這一說的!

她要是并非為我死,那便是為了你,為了你這個她心中的信仰死了罷了!

那她為你死,豈不是死得其所?死得快哉?!

你又怎會不知,如果能為這樣的歸宿而甘願奉上性命,又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都說人活于世,不如意事常□□,可與言者無二三。

沉瑟啊沉瑟,你活了這麽久,難道比我更不懂這個道理麽?比起她某一日喪命于你的仇家追殺,亦或者不小心誤服食甚麽□□一命嗚呼,在一場與你攜手并肩的戰裏,是為你死的,難道不是更讓她歡喜的事?

含笑九泉便也是可得的罷!

就像我願為月娘死去一樣。

「人活着,實在太累了,總得找些甚麽奔頭走下去。你明明……比我更懂這個道理的。畢竟你更是站在那個巅峰上的人啊……」

我還一直以為,我是你的那個奔頭。

可現在看來,又自作多情了呢。

我一直以為,月娘醒來後,哪怕她不認我這個夫君,我到底是還能得一個知交踏破滄桑日暮,踏着薄線黃昏而來,告訴我窗外大雪,亦可卸下行囊,待我溫酒煮茶,聽你言往事三兩,輕描淡寫泛過當初所有滄桑蘸酒飲血吃肉的日子……此番看來,果然是想的有些過頭了。

将茶盞随手棄在桌上,歪倒了也懶去扶,蘇提燈斜靠在座椅裏看着桌下燈籠,忽然就覺得一切都很諷刺。

蠱化已失兩感,縱然有常服不歸來拖延時日,也是雪上加霜如飲鸩酒無異罷了。

無非是延着這日子,待到某一天突然爆發出來。

由此想來,有沒有明天都不知道呢,還需得算計甚麽你我二人之間情分何時緣薄。

*******

「騙子,一群騙子。」

薛黎陷抱着一大堆東西回來時,剛過個轉角就聽得蘇善人隐隐約約罵了這麽一句,似乎還能聽得出有些咬牙切齒,興匆匆的推門進去想要瞧瞧那麽鎮定的人氣急敗壞會是如何模樣,卻發現那人不過是一個慵懶的坐姿斜靠在窗邊,依舊冷清的嗓音和驚人的慈悲模樣。

「說了多少次了不會敲門嗎?」

「騰不出手來。」薛黎陷翻白眼,估計他剛才罵的是沉瑟,嗯,因為沉瑟這幾天都住在酒樓裏,跟所有閑雜人等都打過照面了,就是獨獨沒來找蘇提燈。而且這小兔崽子也就對沉瑟是暗地裏罵罵了,對自己永遠是當面就毫不留情的指責。

「喏,這些東西,沉瑟讓我先帶過來給你。」

「嗯?」

「他這幾天是因為……嗯,正淵盟的人不是在這兒麽,你在這兒比在他那兒安全,而且他身上還有傷,來這裏不方便,加之他又不是個擅長能屈能伸的,你叫他一身夜行衣來這裏殺人他倒是能做的出來……哦不,他不用穿夜行衣,就這麽明目張膽的來殺人了,但是來看人,估計比較難。」

蘇提燈一愣,倒是他這些日子叫先前地城那一戰裏施蠱太多反噬的太厲害,而提前多損了視覺這一感,又偷偷多服用了不歸……這一大堆事互相交雜到一起去把他的心智一直逼在了那刀尖尖上,又常常自诩豺狼蛇蟲鼠蟻之流,跟沉瑟都不是甚麽好東西,卻忽然忘記了,自己現在又身處在哪裏,給沒給這裏人再添亂。

倒是自己大意了,沉瑟現在的兩難處境,自己現在的尴尬境遇。

心情又稍微好了點,蘇提燈舒展了眉頭去勾那包裹,剛打開看了一眼,眸光便是一滞,随即面不改色神色如常的給重新系上了——想要他茍同沉瑟的品味,下輩子吧!

但是沉瑟既然叫薛黎陷送來了奇奇怪怪審美逼格的面具,自然是沒打算重新拿回去再選的意思了。於是無論蘇提燈喜不喜歡這奇形怪狀的面具,都是要戴定了的。

連薛黎陷都在一旁憋笑,末了還硬要嚴肅點評道,「要不然還是那個陰陽鬼臉的吧,那個唯一能看起來正常點了。」

一個普普通通不加任何花裏胡哨的銀飾面具不行嗎。戴着面具不就是為了低調嗎,幹嘛非得要這麽多有的沒得的圖案啊。

「你要不跟沉瑟說,我不去看比武了不行嗎?」

「可沉瑟當初的原話就是,他想叫你去看比武啊。」

仔細琢磨了幾番這句話,蘇提燈拿捏這那個太極八卦一般的面具在手中轉了幾轉,「比武是蘇家也有人來是吧?」

薛黎陷先是一愣,随即又點頭,笑的與往常別無二致,「小時候未曾得見過蘇前輩真容,那日在祈安鎮裏也不過驚鴻一瞥,如果今次能瞧見了不藏頭露尾的模樣,倒也好。」

聽這口氣是他也要去了。

又看了看這花裏胡哨五花八門的面具,便是連着帶上半個月都不會有重樣的。

知道了沉瑟是甚麽心思,這人上了年紀有時候就跟個小孩兒似的。而且他也一直覺得沉瑟身上獸性未免太重,簡直是自己碗裏的肉便是讓其他畜生聞個味兒都不行……

咦,這麽想也不對,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直接不和自己去看不就得了嘛,還不如趁着三月天放個風筝甚麽的。要去,還要戴着面具,還和他一起……哦,這是得看自己怎麽享受這塊肉故意饞別人的。

越想越惡心,蘇提燈嫌棄的丢了手中面具,一想到後天比武開始之日沉瑟或許會做出種種『溫柔假象』的舉動就直直停不住惡心,「多大的人了,幼稚不幼稚。」

薛黎陷一開始沒懂這句話,心說看比武怎麽就幼稚了……

「欸,你也要去是吧?」

看見沒看見沒?!對自己就這麽沒大沒小的,以前好歹虛僞客套一句真意拳拳的『薛掌櫃』呢!現在直接是——欸?你?喂?!

「嗯啊,我……你幹嘛?」

「你也戴面具去吧,去同我和沉瑟坐一起。當然,如果你想找到一個最好的位置看戲的話。」

「嗯?」薛黎陷撓頭,「最好的位置,不該是評委席上的麽?」

「非也。戲臺在蒼穹之下。既然沉瑟說了要去看,他一定是要看最大的戲。」

「嗯嗯嗯?」

蘇提燈只是笑,定定的又反問了一遍,「要坐一起嗎?」

「坐!」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