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卷十二,殺伐意(三)

十三日後,樓終破守。

彼時正值月圓之夜,沉瑟片塵不沾從樓中飛身而出之時,眸似血染。

書南曾是去過枯骨海那邊的,因此看到緊追而出的九人星宿陣列,便是一愣——莫,莫非那時候鬼笙手下,連蘇提燈都略微恐懼的九星,并沒死掉?

他們這幾日也一直關注其中動态,但是沉瑟死守樓裏樓外,衆人一時無法可硬闖——既是怕給沉瑟招麻煩,也是怕給蒼生招麻煩。

此刻樓一破,堆積河山般鮮血注湧不停,剎那間便要溢出樓外。

「別讓那血沾上!源頭,小心!」

縱使他武學造詣已達巅峰,那也終究一介肉體凡胎罷了,十三日內,有幾日是被這九人輪番迎戰,抑或同時招架?

此時早已強弩之末,但是他知道,他晚一分退卻,就能為雲姑娘多争取一些時間……也不至于,讓蘇提燈造下如此大的殺孽。

不知是誰喊話傳達晚了,還是被一個突然離陣的九星之一偷襲得手,一襲彎葉如刀割喉,頓時毒血四濺開來,周邊人無一幸免……

眸色沒有血紅,心智卻早已被吞噬,舉刀舉劍便瞬間向周邊人使出了畢生武學。

「快殺!別留活口!眉心!刺入眉心才管用!」沉瑟又勉力灌注內力喊了幾句,話音未落已現空門,又一星晃至面前,眼瞅着一把利器便要紮入心腔。

人生……其實大概是很短暫的一瞬吧。

不知怎麽了,忽然如釋重負的笑了笑——這輩子,也算做了件好事吧?

笑容還未挂起,一道蒼龍怒吟便從側席卷而來,所過之處,清光劍氣四漲,似暴風中的密雨般毫無破處可攻。

剎那身邊便已交雜出一片密不可透的劍網,鬥笠未除,面紗未卸,甚至随着剛才那一通劍舞之後的身形雖穩,鬓邊華發卻仍自狂舞不定。

似乎肉眼還可見道道劍氣銀絲于身邊勾勒出另一個世界——一個華貴清高雍容自在的世界。

可這個世界裏,卻毫不留情的籠罩了六個死人,六個剛剛被沾染上血的同道中人。

「你跟蘇提燈……某些方面還真是一樣的讓人讨厭啊……總自以為是,高人一等似的……」

蘇鶴壓根沒理會沉瑟的言論,沖着遠方武林衆人發令道,「你們所有人,速速撤離這裏。不要再讓其他人被血濺上了。」

回過頭,鬥笠下看不清那一雙銳利的眼,「包括你。」

「包括我?」沉瑟冷笑了一聲,側頭咳出一口喉間血,從懷中掏出另一把扇子對到了一起,便當先化鴻一現的追着那要尾随撤退衆人的九星過去了。

蘇鶴眉頭一皺,也提劍緊随而上,「所言子債父償也不過如此,你沒必要……」

「若我說不是他做的呢?」

真不是『他』啊……

随着在空中翻飛的身形躍動,鬥笠垂下來的紗起起伏伏,皎皎月華下蘇鶴那一雙同樣好看的眉頭越蹙越緊,「前些日子,我有去伫月樓監視……」

「你竟然不是去看他的。」

頓了頓,沉瑟忽又癫狂的笑了起來,「你竟然不是去看他的!」

似是被沉瑟的輪刺狂襲之勢搞得有些糟心,也似是被蘇鶴的刀光劍雨追趕的太過緊密,牢不可破的九星陣列,終于被二人合力撕出一個缺口了。

比沉瑟都決絕的狠戾,蘇鶴一劍擲出去便接連刺透了兩星的眉間,直直釘入身後樹木之上,沉瑟只擊中了一個,剩下六星頓時遁入周邊,一瞬間難覓蹤跡了。

「你可曾有過一次真心待他?」沉瑟緩緩收了笑,音裏還聽得出幾分肅殺。

「你又将他到底看做甚麽?是一件長得像蘇瞳的物什,還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男人?」

沉瑟搖搖頭,對着月華嘆息了一聲,手中剛收回的扇子便向一側惡狠狠甩了過去,恰巧正中眉心,又一星隕。

這不是當初在枯骨海那裏被蘇提燈用冥燭燒成灰燼的那九星——因為在枯骨海那裏,那也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九星。這些雖是九星真身,但是,卻是已經死了,又重新被他們主人蠱起的九星,跟那些被血液沾染的人,本質來說并沒有甚麽不同,除了心智更高一些,更有智謀,也更為棘手一些。

蘇鶴沒有做聲,只是從懷裏掏出另一塊幹淨的帕子,重新将劍擦了擦,爾後小心翼翼的将那沾了血的帕子,用內力燃成了灰燼。

「你也先撤吧,這裏我來就好了。」

完全一副就事論事的宗師模樣,蘇提燈的冷漠許是有三分得他真傳。

沉瑟冷笑了一聲,索性懶得同他争論了,畢竟天未亮之前,一切就都未結束。

閉眼仔細傾聽了一會兒,沉瑟忽然動如箭發一般的向遠處掠去,及至忽然旋身已看得到雲海蒼茫,沉瑟冷笑了一聲,雙眼精光大盛的向某處盯緊。

幾乎與此同時,去了與他完全相反方向的蘇鶴也不由自主側握了劍柄。

雙方同時清光大盛,連哀嚎的機會都不給獵物發出,直刺入眉心的,不是洩憤,而是已然膨脹的殺伐意氣。

曾幾何時,刀鋒舔血的快活日子,也不過如此膽戰驚心,讓人活在極度愉悅的戰栗之中。

他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遇到過如此險境了。不是敵人太過可怕,而是自己不能分心,一個不小心……哪怕有一丁點的失手,便是無命。

高手過招也不過貴在厘速,還不如如今與自己而鬥,豈不是更妙?

「還差一個。」

「還差一個。」沉瑟笑,黎明之前啊……比預計要快很多呢……蘇提燈那小家夥,是不是已經回伫月樓裏去了?

突然,有點舍不得了呢。

突然,想看看他那時候,會作何表情。

沉瑟深情的閉起眼,微微提起肩,深吸了一口氣——黎明的味道。

這一次,也讓我偷個懶,找不到解決辦法吧。

原諒我啊,阿蘇……我這次,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解決方式了……

沉瑟忽而笑,他恍然憶及,在酒樓那時,蘇提燈說所以知你我者,也無非寥寥。

好一個無非寥寥,這世間裏,只有我知你甚深,是不是太苦了些罷?畢竟,我是唯一懂你的人不假,可也卻是……無能為力幫你的。

我知這一切不是『你 』做的,可……只有我知道真相又能怎樣?

怎麽辦啊……我的小家夥……連我都無法護着你的時候……

「剩下那個,來你這邊了嗎?」

「難道蘇前輩不該是比我更有吸引力才是麽?」

「吸引那些蠱化的蟲子?沉公子不必說笑了。我們在談正事。」

「正事?那敢問,甚麽事又不叫正事?」

「二十多年前,你欠蘇景慕一場清白。如今,你欠蘇提燈一個名分。你在我面前提正事,你有甚麽臉在我面前提正事這二字?感情你活了大半輩子,頭發都先白了,做的卻都是荒唐事,忙的沒一件正經事?」

沉瑟向前跨了幾步,冷笑道,「你們蘇家千年大業立的不易,這江湖事向來是好口碑贊起來難于上青天,壞風評卻一事足可。可你又有沒有想過,你為了這些身外物,負了多少人?」

「世上所有人敬你一句蘇大俠。好一個蘇大俠!」

「你當初若不是因為蘇家門戶,會真跟蘇瞳錯過良緣?」

「若不是因為江湖口碑,會真看你二弟被世人污垢,卻無動于衷?」

「若不是因為宗師風範,會真藏起你親生兒子蘇提燈?」

「我……」蘇鶴動了動嘴唇,卻終究我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明明已經很多年不敢提劍了……自從崇山死後,自從知道他死後,知道他真正的死因後,就再也沒敢拿過劍,覺得這輩子,自己已經不配再拿了。

是啊,如果當初沒有一時沖動,沒有對小瞳做出那種事……她那麽元氣滿滿的女孩子,成天只知道傻開心的樂呵,根本……不會……想要……

……

「替我把這根蠟燭點上好嗎?」

小小純白衣衫縮成一團的稚嫩孩童天真的擡了臉,忽閃了幾下他那雙極其像他娘親的漂亮眼瞳,然後重重點了點頭——娘親,終于肯跟自己說話了呢。

「去院子裏玩吧。我想一個人呆着。」

啊……又是這樣。

自己本身就小小的,努力縮成一團以為她會不注意呢,可是就算這樣,被她看見了自己在她的視線裏,她就會趕自己出去。

将燃着的蠟交付到娘親手裏,小小孩童跑出去的時候,還差點被有點長的袖子絆倒了,跌了個屁股墩兒也不敢喊痛——那只會招來娘親更煩的。於是悶聲不吭的咬牙忍下所有痛,繼續往外跑。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擅長忍痛了。

然後……一回頭又是怎麽了呢。

滔天的火海啊……那天的火真漂亮,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好看的火呢……

像是一場盛世煙花的極燦,能看到裝飾的異常華美的房間轟然坍塌,就在自己身後,就在,自己,身後……

那一場漂亮的煙火裏,葬了他最好看的娘親。

哪怕,她從沒抱過自己,也從沒當面讓自己喊她一聲娘親,哪怕她的語氣永遠冰冷,說話的語氣也永遠是,「我……」

就像剛才一樣呢,她說的也不是,「你去替娘親點個蠟燭來吧。」

他忽然嘻嘻站在原地笑了起來,有甚麽黑暗的東西,一瞬間就在心底張牙舞爪起來,刻畫成瞳底最深的欲望溝壑了。

……

「不要,快回頭,快回頭啊蘇提燈!快住手……快回頭看看我,我還在的!」

睡夢中的薛掌櫃眉頭緊蹙,一直在含糊不停的講些甚麽奇奇怪怪的話。

來自南疆的侍女并不理解中原話,又輕輕将額頭的濕巾給他換了下,回過身去和聖女認認真真禀報——「他燒的好像更厲害了。」

紫紗覆面的聖女面容沒有更多的憂色,只是眼神有些寂寥的向遠處望着,心下默默算着一日又一日的時間,「南疆即将迎來一位如此強大詭異的蠱師,真不知是喜還是憂呢。」

緩緩在額前捏了一個蠱訣,南疆來的聖女靜默了會兒,忽又開口一嘲,「血引還在這裏,那個小家夥,還不會這麽快想要動手吧……」

*******

冷冷崖邊寒風陡峭,一片利葉挾裹血水翩然而至,一把扇子截斷這最後一星退路,另一扇未待揮出,已失了最佳距離,身形被人一撞,竟是蘇鶴想替自己挨了這一下……沉瑟略微一怔,他的劍比自己的扇子更長,這最後一星速度未免太快,不是求生的,而是本就求死!

「別……」

話未出口已是尴尬,就算蘇鶴早已會意有撤劍架勢,那一星卻像是被火燎着了屁股,硬往劍上撞。此時此刻,卻已是身尾燒了起來,眼瞅着便有自爆趨勢。

再往後退便是萬丈深淵,縱使輕功過人,平地而掠亦不是難事,但是無論怎麽躲,那血,今次都勢必會沾上了……

眼前白影一晃,又一過……

蘇鶴猛然回身去撈,堪堪只抓住沉瑟一截衣袖,而剛才被他抱着撲下崖的最後一星,已渾身發亮至一道光斑,爾後在其下百來米處,轟然而炸,像煙花一樣肅穆。

「你……」蘇鶴明顯感到沉瑟在使力掙脫。

一線光亮終于掙紮着要從天邊升起了。

終于,是新的一天了。

他應該回樓了。

他應該看到信了。

沉瑟忽然狡猾一笑,「我沉瑟活了大半輩子,生平逢賭必贏。」

「所以,我和蘇提燈也賭了一局。」

「從來沒有過今日還活着回去見他的打算。」

「我沉瑟寂寥一生,曾與他欣喜相逢。這就夠了。」

「蘇大俠要不要來押個注?賭我這一死,能不能換他浪子回頭。」

蘇鶴的眼神恍惚了幾下,還未待硬生生拼着內力将他扯上來,便覺肘間一陣刺痛,手腕下意識一松,伴着沉瑟放肆的狂笑,白影瞬間化至虛無一點。

随之往下而落的,還有剛才偷襲了自己的那條花枝,抽在手腕上,一抹鞭紅……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蘇鶴的眼框忽然紅了紅,他還能清楚的憶起,小瞳說起這事時那一臉粲然的笑。

大概,崇山那個粗人……這輩子就做過這麽一件浪漫的事吧。

詩句還是提前找自己替他敲定的,花枝還是煩着景慕那個擅長風流事的孩子給挑選的……

想當年欄杆拍遍,人中翹楚,俱是芝蘭玉樹風流人物……

而如今,世易時移,皆為空談……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天底下所有母親都節日快樂,身體健康,平安喜樂。=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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