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卷十三,懷此思(八)
「荊芥十克、桑葉九克,前胡陳皮薄荷都是六克,防風十克、羌獨活十克、杏仁十克,鮮姜兩片,嗯……蘇葉九,焦枳殼六。水煎服,每日一劑日服兩次……白術你先去抓藥。」
「曉得的。」
「對了,老大最近是在蘇先生那裏,還是在書南大哥那裏?」
「鬼曉得他去哪裏了喲。」香精在一旁翻白眼。
其實也怪不得他們如此問,因為……又是一年冬過,再應花期之時,蘇先生才悠悠轉醒的。
他這一覺,幾乎是睡的所有人提心吊膽。
大概是瞧見過他睡覺的架勢,所以每個人心底都隐隐存了——他會醒過來這麽一說的。
可同樣,也都是知他身子骨能有多差,於是每個人又心慌慌着——他不會醒不過來了吧?
就在衆人或憂心或祈禱的過程裏,這一歲守完,又近開春時,他醒了。
月娘算是最松了一口氣的,近四個月……她寸步不離他卧榻邊,天天跟他彙報今天看到了甚麽,聽到了甚麽,學到了甚麽。
薛黎陷也松了口氣,只是還是忍不住老往伫月樓跑一跑,看看有沒有需要他血的地方。
但……他為甚麽會往書南那裏跑呢,這就說來話長了。
書南在正淵盟裏頭住的也是頗偏僻的地方,換句話說,他的那個院落是比較空的,因此原本來避難的南宮大小姐,就只好到那個院落去了。
況且那裏頭還有柳小喵的一間空房,說白了其實也沒甚麽的。
可是前些日子大家手裏頭都有很多事要忙時還好,她也沒發甚麽脾氣,現在看到薛黎陷有時候閑下來,就經常吵着要去找薛大哥。
薛黎陷濟善堂那裏很忙,再來個大小姐就更受不了了。
而且比起那樣一個公主病,柳小喵還是喜歡和帶着點江湖血性的公孫月一起玩,所以時不時就領着公孫月一起出去采藥,讓她放心放輕松……
這不,真放輕松了,蘇先生醒了,她便不會陪着自己出去玩了,於是柳小喵閑下來倒也難受,索性替薛黎陷攬了大部分病人,這般因果循下來,就得是薛黎陷自己去安撫南宮彩了。
「……甚麽叫因果輪回,報應不爽,這便是了。」
聚香閣頂樓裏間琴音微渺,蘇提燈一邊唾棄着南宮家的下場,單手托腮,單手書寫着一張又一張的請帖。
下筆時猶自回想起初醒那日午後,沒得惡夢,甚至也沒得沉瑟托夢,便像是真累透徹了,睡了那麽長長一大覺醒來,仍舊靜好的陽光,身邊卻有一個柔軟的觸感。
「阿蘇,你醒來吧……你醒來了,我們就馬上成親好不好?」
「好啊。」
她大驚擡眼。
他含笑垂眸。
輕柔的吻落于額間,發香中似帶有甜甜的味道。
啧,蘇提燈糟心的又棄了一張上好的大紅請帖,一寫就想起那日事,一想起那日事就易分心神,一分了心神就容易凝了墨或者索性寫歪斜了……
「啧啧啧。」連暫時代替了綠奴位置來磨墨的梓涵都忍不住嘆氣,剛嘆了幾句目光又認真的掃到了最上頭那一個名字上,愣了些許,「先生,你那個南疆來的,經常給你送『別禮』的那個小姑娘,是不是就是叫弧青啊?」
提筆的手微頓,沒有問你為甚麽會知道,反而是淡定的點了點頭。
「她上上上次說她要回去了,再不回來了,給你留下那個糖果……上上次,上次……」
「行啦行啦。她這次,是真回去了。」
蘇提燈眸光微恍,好像還記得前幾日去鬼市溜達了一趟時,那番對話。
「阿蘇,縱使是我,現在,也只能給你做出這小半瓶啦。這一次,我是非回南疆不可了……再也沒辦法,留在中原繼續騷擾你啦。」
豎着兩個小羊角辮的姑娘雖是笑的,眼裏卻帶着莫名讓人心疼的淚花。
那時蘇提燈內心未曾沒有悵然,開口卻仍舊是入骨的冷清,暖不得半分春意,「是他……叫你回去了?」
弧青笑笑,沒有說話。
臨行前忽又想起甚麽,「那個……阿蘇,如果他卷土重來的話,作為大祭司的你,是必須也要回南疆與之抗衡的吧?」
「烏椤會除掉所有毒巫的,你要相信他。」
像是明白這一句毒巫,包括了她,也包括了自己,蘇提燈又無奈的笑着搖了搖頭,「哪怕是召小生回守南疆,那時候……小生也是攜着月娘回去的。平日無事也會去南疆溜達溜達的,看月娘更喜歡哪裏的氣候了。而且,小生心裏也一直有一個同我一樣适合大祭司位置的孩子——你應該也是有點印象的,雖是最低賤的奴隸場出身,卻蠱術天資也不凡。」
「你說那個面頰上覆了一個蜘蛛的?他不止出自奴隸場,也是毒巫啊……」
「沒事的。烏椤知道誰該留,誰不該留。雲姨也會指引他的。小生日後會舉薦一番,到時候,也希望你們順利放行。」
弧青眨了眨眼,忽然一扭頭,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剛走了兩步又頓住,「可你……沒了不歸,真的沒事麽?」
「小生的自控力向來很好。」他又笑,笑的月朗天清,「更何況薛黎陷還在,他的血多少能緩解一下我對不歸的渴望。就算,就算再不濟來講……我和月娘這兩個僥幸的人,本身壽命就會比常人縮短的多,能竊個□□年活頭,便已足夠。」
「人活着那麽久,又有甚麽意思呢,是吧。」
翻身至窗外的小姑娘忽又仰臉一笑,巨蠍游走于身側,跨上疾行而去的前一秒,她又回頭,「那麽,下一次的南疆之戰,我等你再來!」
「好。」他笑的灼灼耀華,恍若天人。
畢竟,有些人可以離席,但這個江湖,還是要繼續下去的……
……
「先生?你怎麽又發起呆了,你再發呆下去,這張又廢了。」
「啊,我只是突然想起來,這喜事要是操辦起來,按照中原的風俗來講,月娘豈不是有好長一段時日又不能同我見面了?」
梓涵停止了磨墨的手,微微一怔,聽先生這話意思,該不會是想……
「要不,不必顧忌這些雜七雜八繁文缛節的東西吧。」
梓涵深深,又深深的咽了口唾沫。
「先生……」
「其實也不必請這麽多人,大家少點人聚一聚就好。」蘇提燈又擡眼看了看桌角處的燈籠,剛打算随手叫喜帖燃了,又是一頓,搖頭自言自語道,「不行,我得昭告全天下人,我娶了公孫月才對啊。」
白皙修長的二指微夾住的紅,又緩緩落回沉香桌木上。
「啧……」蘇提燈嘆了口氣,窩回桌椅裏,雙眸深沉的盯着窗外夜色。
都怪柳妙妙,下午硬闖了伫月樓纏着月娘去同她吃一頓晚飯了,說是甚麽能難得輕松小半天,大哥回來顧鋪子,她可以出去放放風。
放放風,放放風……眼瞅着都過了飯點了……也是,她本身就是同她去吃飯的。
那日初醒,雖說口頭上應了月娘,自個兒卻沒敢洩露出太多其他情緒來。可是……這種事自己也從沒操辦過,在書房裏頭便是連片刻寧心也不敢有,內心慌如雷鼓陣仗簡直堪比一腳踏上了祭祀臺那般慌亂。該請甚麽人,怎麽個請法,又如何說,如何将這場喜事做的夠大夠足?
可是又不知月娘習不習慣這樣的場面,想要怎樣的感覺。
自己又不好意思再去問。
暗自又在內心啐了自個兒一句,當初這等事還是叫人家姑娘家先開口的,雖然也算作半分夢中癡語,聽見了,卻就是聽見了。
捶胸頓足拉扯頭發都不足以表達出內心郁悶之一二。
現下更是完全不敢再多問些甚麽,生怕再惹了她不高興——明明,明明是自己應下的,不是麽?
「先生……要不你別操心這些事了,交由奴家來處理?」
「這事怎麽能不是我親力親為。」蘇提燈聞言忽然坐直了身子,将散落滿桌的喜帖重新整理好,「今天天色不早,我還是早點回去,萬一月娘也提前回了呢。我晚上再細細想想,明天好來重新做準備。」
梓涵掩唇無奈嬌笑,「先生……我這兒可是聚香閣。你現在所在的這房間,可是聚香閣頭牌藝妓梓涵姑娘的……備用空房。你今日是趁着所有人都不在,綠奴和鴉敷會為你把着口風的,可以後,又該作何解釋?」
是啊……
蘇提燈苦大仇深的将那些絞盡腦汁也寫不出一句滿意話來的喜帖死死盯着——大,大不了拿回伫月樓寫?叫他們笑話自己詞窮便詞窮了……不過,叫月娘看到的話,就又沒驚喜了吧?
「罷了。總有法子的。」蘇提燈像是想的累極了,又窩在椅子上捏了會兒眉心,這才起身,拽過桌角燈籠,同在後門處候着的鴉敷一起往回路去走了。
及至到了霧陣裏頭,蘇提燈揮揮手,示意鴉敷先走吧,他想一個人靜一靜,走的比較慢,就不用跟着了。
鴉敷一開始還不樂意,但一想到這是霧陣啊,是先生他自己控制的霧陣,算計別人倒是可能,總不至于把自己算計進去,便同意了,未及走,又被喚住。
「那甚麽……咳,如果月娘回來了,你就說我去鬼市了,很快便回。」
鴉敷諱莫如深的将先生望了會兒,爾後心情十分沉重的點了點頭——先生在命令自己說謊啊……
「敢說漏了,我第一個把你做成蠱人。」
「曉得了……」鴉敷蔫頭耷腦的往上跑。
清退了這所有一幹閑雜人,蘇提燈才微微舒了幾口氣,打算繞個遠路,去涼亭那小待上一會兒。
一步深,一步淺。
邁過這走了無數遍的路,吹過微熏醉人的冬末春風,蘇提燈內心不是一星半點的恍然。
去年的好多事,都一瞬間……太快,實在太快了……
這麽多年,師傅和二叔死了,沉瑟……也沒了,弧青也重回南疆,會成為下一任毒巫頭領……
那個一路風塵仆仆從南疆追我至中原想要阻止我的孩子,便叫他做下一任大祭司好了。
畢竟自己這邊是想要卸任歸隐山林、自私的渡自己的安穩小日了。
可這江湖,卻仍要有傳奇留在,要繼續下去……生息萬變,亘古不絕。
這些曾和自己有過數十年之久情分的人啊,要麽是心甘情願的葬了,要麽就是心不甘情不願的被推到了另外一個位置上。
那自己呢,自己又會怎樣呢?
如若讓公孫大哥知道公孫月還活着,喜帖廣布出去之後,會不會又是恩仇翻面,再掀一場血雨腥風?
燈柄有一搭沒一搭的敲着手心,蘇提燈忽又笑了笑——要不,學學薛黎陷吧,管他那麽多呢?反正月娘現在是自己的,她也正喜歡着自己,不是麽?
「蘇先生。」
一道冰涼無起伏的嗓音忽然直直傳來。
蘇提燈略驚擡頭,瞧見了來人,尤其是腰間那把佩劍後,驚訝卻已化作了然。
「不知南宮姑娘深夜造訪伫月樓,有何貴幹。」
「我有些事,想要找你核對清楚!」
「不必核對了,你想問的事,全是小生做的不假。靈潼既然能告訴你這霧陣路數,自然是他感知過太多人,旁敲側擊而推演出我做過甚麽。」
「蘇先生果然一顆玲珑慧心啊,不必等我話說完,便已是知道我是來興師問罪的麽?」
蘇提燈略微沉吟了一下,嘆了口氣道,「你現在回去,興許還來得及見靈潼最後一面,我不知他是你弟弟還是其他甚麽的親戚,但是他是推測演練占蔔了太多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而想知道我做了甚麽不是嗎?蠱術亦是同理,他受影響太多……」
蘇提燈擡頭透過時濃時淡的霧氣,看了會那個慢慢爬至夜正空,漸漸完美的圓月,冷靜補充道,「估計是熬不過今晚了。」
「他活不過,你也不用想活過!我南宮家雖有過錯,可是北宅和古剎并非所有人都有沾染地城之事,你……你無非就是為了屍體罷了!」
「是啊,小生若不是為了食源,小生又是為了甚麽呢?」
蘇提燈嘆了口氣,雙眼空洞的對着前方虛無盯了會兒,又冷清道,「南宮姑娘不必自尋死路,請回吧。」
「你叫我回,我憑甚麽回?連薛大哥都不信靈潼說的那些話、沒有人能幫我們南宮家了……只有靠我自己!」
「姑娘,」已轉身欲走的蘇提燈忽又頓住,頭卻未回道,「你有本事的話,屠了蘇家去啊,算小生一個人的帳,這是做甚麽?你又不問問,若是小生經脈沒有被廢,不足以像個正常人一樣的活着,何須這般肮髒食源?」
「那你良心上又過的去嗎!」
蘇提燈深呼吸了一口氣,繼續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便是不走八卦陣路,只要稍微轉過幾個小彎也是足以可把她甩在霧陣裏,自讨個沒趣也不會這麽執着了……
握着燈柄的左手無意識更加握緊,蘇提燈保持着呼吸平穩,盡量步伐快速的向前拐去。
身後勁風卻已襲來。
「剛铛」裂兵碰撞,垂在袖中的右手,牢牢握住了側襲來的劍身,劍尖沒入身側樹幹一寸之深,蘇提燈仍舊沒有回頭,語氣仍舊清冷,「南宮姑娘,小生奉勸你一句,今夜不适合殺生。」
「殺人還要挑日子麽?」南宮彩氣憤的把劍自蘇提燈手中倒抽回來,從懷裏狠狠摔出一片落葉過去——邊緣潤滑,收角卻鋒利,其上上書三個大字,蘇提燈。
尾端,是一抹幽然詭綠。
「若不是靈潼今日在正淵盟書房裏看見了這片葉子,也不敢通過觸摸它就真相信,你真的是葉門的主人!」
「嘻嘻……」詭異的笑聲從身前之人發出,自以為紮透了他的右手實際上完好無損,慢慢,慢慢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蒼白纖細的小臂,瘦削如白骨,指甲卻伸出長長的一段,暗紅色的甲片,「你不知道的事,還多着吶。」
南宮彩猛然往回退了一步,這,這個人是誰?
燈盞被人随手棄在地上,甚麽從身體裏爆破而出,南宮彩只瞧見蘇提燈忽然又高了些許,定睛看去,隐約借着地上燈籠微光可以看見不知是甚麽東西從他左腿裏鑽了出來,縛住了他的雙腿又盤了幾圈,此時倒像是一條蛇一樣立在自己面前,就差吐出蛇信了……
慢慢,又慢慢的回頭。
漸淡的雲霧略散,他仍舊是那張眉目如畫的臉,如果,忽略那雙眼中一線如血豎瞳的話……
似乎是懼怕極了,南宮彩才發現自己這時候腿腳竟然不聽使喚了,也邁不開,一時着急,竟然嘤嘤哭了起來。
「……快……走……」蘇提燈緩緩垂下了手,也垂下了頭,幾乎每個音節都是在單個單個的往外蹦出的……
他本身就最煩小孩子和女孩子哭了……
心情再糟糕下去……
自己……只會更受不住控制的……
「走啊!!!我叫你快走!!!別靠近我了!!!快點走!!!!!啊!!!!!!」
彎月終于升至當空,也漸漸弧滿了身子,成了一坨圓滾滾的玉盤。
今夜的風,簡直不能再柔。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部新的長篇文也先存了個稿。
就是我原先專欄裏提到會開的那篇走歡脫靈異風格的治愈文(言情仙俠類型)
具體文案什麽的以後放。(這文開文時間未定。
它跟懸燈第一部結構類似啦都是一個個單元類型的小故事。
地址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