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卷十三,懷此思(九)
「你看見南宮彩了嗎?」
「小生為甚麽會瞧見她?」仍舊溫善着一張娃娃臉的蘇善人此時也不裝模作樣些甚麽僞客套表情,糟心就是糟心,提筆落了大半日也無非是廢了一張又一張的請帖。
月娘要進來看,被他死死抵着門不讓進,只說甚麽不是做對不起你的事便罷了。
月娘那個性子又怎會被他稱了意,這邊找鴉敷佯幫拍門,那邊一個輕功閃身便靈巧如一只小鳥兒般飛進來了。
并沒有得甚麽嘲笑,反而是她撲進懷裏蹭了蹭笑擡頭,「阿蘇……你不必這麽糾結的,我們只請你哥哥他們便好……中原這裏倒沒甚麽必要,日後去南疆再請請雲姨他們便好了……」
「你想去南疆?」
「是啊……」靈巧的姑娘忽然又送了抱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到了窗邊,深吸了一口初春的小寒風一臉神清氣爽的回頭,「小喵跟我說這時候南疆有許多奇花異草和漂亮的蟲子!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反正很新奇,她正好要去采藥,便問我要不要同行!」
還未等捏了捏眉心制止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小姑娘又一瞬間再度撲回自己懷裏,「阿蘇,要不我們先別急着成親了,這便動身吧!」
動身動你妹個身!
薛黎陷克我便算了,柳妙妙還想拐跑月娘不成?!
「不行不行,還是要成親,得讓別人知道你是我的夫君,萬一去南疆我玩瘋了沒顧得上你,你被別人搶走了怎麽辦呢。」
小姑娘眨了眨天真的眼睛,忽然一跳腳,湊上去『吧揪~』了一口。
「你自己看着辦就好啦,我不介意,只要是你和成親就行了。我再去試試熬粥,你要相信我,我能熬好粥的……再難喝也不許說出來,要喝下去……」
「并沒有,都很好喝。」蘇提燈單手拂過嘴唇,沖着這忽又冷清下來的屋子,淡淡給出了回應。
旁邊活生生被晾成了空氣的薛大掌櫃又撓了撓頭,「那甚麽……我再去別處問問吧。」
起身走了沒兩步,又頓道,「正淵盟的前輩都要請,聽到沒?」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蘇提燈繼續撲回案邊,繼續抓耳撓腮。
便是連小時候為贏沉瑟一盤棋局,也沒得如此揪心思考過。
捏着筆杆的手突然一滞。
『蘇提燈,我沉瑟最後心願,只求你我二人,永生永世……再不相見。』
原來,又是一年花期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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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不見,便不見麽?」
傾了一杯又一杯的茶盞,蘇提燈拿着空杯發愣之時,忽又俯身,拿茶盞去扣那小土丘,心說我就這樣一杯又一杯的往外舀土,再開棺,再鞭屍……就讓你見識見識,甚麽叫做你想不見便不見了?
誰讓你這樣做主?
誰又允你這般做主?!
可剛盛了滿滿兩杯土忽又頓住,蘇提燈微嘆了口氣,心下有點茫然。
等着沉瑟屍體找回之時,自己正值昏迷,之前剛起了救月娘的冥蠱之陣,再醒來後已過最佳保存屍體時日,便是想求你屍身不會腐化,現在都是奢望。
「沉瑟,別恨我。能回頭的話,我早聽你的話,回頭了。」
最後,他只能這麽跟他忏悔。
蘇提燈緩緩起身,步出這後山假景,途徑那木板橋的時候愣了一愣,這裏的景象布局都是沉瑟設計的,也本就是他常打理的,如今,景象未衰,人已先無。
也記起,這人還曾言之鑿鑿道,「将來啊,你若真能同薛黎陷言和,若随他入駐了正淵盟,屆時我定不會再同行了。那時候,你若是被他欺負着了,可千萬別來跟我講。」
那日風有些大,沉瑟微垂着他那雙深邃的眸子,就斜斜的閑散靠在這木欄邊,彈着食餌喂着游魚,「畢竟,你最終會原諒他的。可我不會。」
擡起眼來,好像盛滿了一湖的山水煙色,卻獨獨不及盛情。
也好似他早就做好了脫手一件寶貝的打算,只不過這寶貝擱手裏頭玩久了,有點心頭肉的架勢,舍出去便是要多不舍有多不舍。
那時他垂眸時深情太多,溫柔太多,一晃神好像便真讓人忘記他是個染血的修羅,忘記自己也是個雙手沾滿罪孽的癡者。
當時唯一念想只不過恨不得将燈籠狠狠拍在他那張出塵的臉上,訓幾句,「你當我還真是個東西了?你說送人就送人?小心我改天就将你做成蠱人栓我燈籠裏,二話不說攜回南疆去扔祭壇裏焚了!」
個為老不尊的,便是這麽不尊重我的!
枉我還敬你那麽多年!
哼!
如今想來……倒不如當初狠狠心真将你做成蠱人,栓我身邊,帶你回南疆了……也不至于到現在這麽難堪局面,什麽都不可得……什麽都是奢念……
……
不知怎麽,他近些日子雖然因自己和月娘的婚事準備的手忙腳亂,其實也是在故意這麽往死裏狠狠的忙自己,好像這樣忙一忙,就能減少心中的痛苦一樣。
醒來後……不是未曾發現有甚麽變化。
至少,至少蠱化沒有如期而至。
按理說,施用蠱術救活月娘,眼瞅着又近一年了,自己……根本沒有不蠱化的理由,怎麽還可能動、還可聞花香聽鳥語,還可感受月娘撲進懷中那一瞬柔軟?
這是把自己作為蠱物,必須會付出的代價。
除非……
剛醒後的第二天夜裏未曾不是把薛黎陷叫過去興師問罪。
這人倒是撓着頭打着哈哈說的簡簡單單……
我呸!
怕就怕欠下人情債,你這卻叫我如何還?
更何況……還負了你一片殷殷宅心仁厚。
我是沒被蠱化,可是,卻如何消弭這些年來的滔天罪過……
又似憶得那日夜裏,那人熠熠一雙賽過月華般明亮的雙眸,話語含笑,怎麽看都是一副在打着商量的模樣,「如果真覺得對不起我,那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好了。其實本身也就是打算跟你做這個交易,只不過怕你不肯。」
「甚麽交易?」完全想不到,有甚麽東西、甚麽事可以抵得過他這般煞費苦心。
他這個萬丈光芒的哥哥啊,怎麽能為他、為他一個有着罪的人,而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真真正正大街上轉眼一過的鄉野郎中罷了。
他倒是廢他那一身武功廢的輕松,倒不知自己心下咽下多少難過。
除了起死回生的法子,有沒有時光逆溯的方法?讓他試一試,讓他別承受他這麽大的恩情……
「你給沉瑟的那個花枝,抵過。」
「甚,甚麽?」
薛黎陷翻白眼,「你不是去年閑着沒事吃飽了撐的做了個花枝送沉瑟嗎,他不是後來又還你了麽,我想阻止你蠱化,嗯,你把那個花枝給我就行了,咱們這事就算扯平。」
及至被他翻箱倒櫃搜走了這個花枝,蘇提燈才忽然反應過來,踉跄了幾步追出去,「為甚麽?」
「哈,也沒甚麽。就是很想要這個。」
蘇提燈略微蹙眉,一時不知道再該怎麽回答,但僅存的理智還是讓他近乎機械的喃喃道,「我,我再重新給你做一個便好了,這個,已經沒多大用了……」
「不,我就是想要你給沉瑟的這個。反正他人不在了……嗯,也不會過來跟我搶了吧。」
蘇提燈還是沒大反應過來,不懂薛黎陷這到底是甚麽意思,天大的恩情豈能是一件故人遺物來做消抵……
「你這一覺醒來真傻了啊?」皎皎月華下,薛黎陷晃着那花枝玩的不亦樂乎,上面僅存的一些鱗粉淡淡流光紛亂。
他笑呵呵的恍若殿前真仙——「有很多時候,我都在慶幸,我能做甚麽,我現在就能做到。譬如你當初給了沉瑟這個禮物的時候,我很是羨慕啊。當時覺得,嗯,我也能有一個便好了。現在拿到手了,就很高興了,覺得很滿足。在我眼裏,廢掉我這個氣死很多前輩的武功,跟這件事是等價的。至少,我能救一救你試試。至少,我不用看到你一醒來後只能變成一個活死人一樣,再自己偷偷去抹眼淚,恨自己當初為甚麽不試一把,試一把你還能醒來後對我生生氣,罵幾句,『薛黎陷,我從心底裏就沒認過你這個大哥!你想讓我認你做大哥還是下輩子吧!你不用對我這麽好!你現在做出這等驚駭的事情來,你叫我如何去還!』嗯之類種種……」
「包子我喜歡吃最熱乎的,牛肉面我一定要吃最滾燙的撒着蔥花加了醋的,酒我喜歡喝最大碗的……其實,這些事都是一樣的。」薛黎陷又眨了眨眼,這些事,是哪些事,他不用說,蘇提燈也應該心知肚明。
……
「那個晚上,一定是月華太亮了罷。」蘇提燈突自搖了搖頭,一個會心的笑未及挂起,又憶起近日種種之事,哪一次不是略微一阖眼,便是利甲穿透心腔,掏出五髒六腑,獠牙抵至細嫩脖頸,「咯吱咯吱」的脆骨咬齧啃噬之聲,伴着洶湧不斷的鮮血渾流。
嘆了口氣,像是要把長長久久的過往全部都嘆出去一般,他淡定且從容的打開了燈籠紗罩,拿過其中終年常燃不敗的蠟,微微傾斜于溪流之上,眼瞅着一滴,又一滴的蠟油滴進清澈的水裏,先是很急的一個沖力,又微緩,四處張揚開了手腳,擴散成一幅墨花圖案。
而與此同時,在濟善堂正號脈的薛掌櫃,收到了一份賀禮。
第一時間還以為是蘇提燈成親的消息走漏了,還把他吓了一大跳,可看清來人是綠奴之後,又放松不少。
「給我的?他成親我掏紅包才對啊哈哈哈哈怎麽會想到給我禮物?」
「嗯……先生說一周後的今天,他和夫人成親了之後,你再拆開看。具體的……我也不知道啦。還有,地點還是定在伫月樓裏面,伫月樓盛不了正淵盟那麽多人,不過倒是可以多延期幾天,你們每天不要來太多人就行。」
薛黎陷挑眉,「嚯,這麽趕?他再沒說甚麽別的。」
綠奴忍不住拿袖子遮了嘴,悶聲憋樂,笑了好大一陣子才道,「先生還說了,要是薛掌櫃問了我這麽趕,那你便告訴他,讓他盡早領了柳姑娘遠走高飛才是,別再打擾他和月娘恩愛的時間了。」
「……」薛黎陷一瞬間覺得手上禮盒有千斤重,感情這是被嫌棄了啊?
「我先回啦,再幫先生準備準備東西,薛大哥你們這些天就不要到樓裏添亂了啊!」
「好的好的知道了。」果然被嫌棄了。
薛黎陷撓頭,刺現在一直在外面追查南宮彩到底哪兒去了的消息,靈潼的後事正淵盟也幫着料理了,馮老處理事務太忙……倒時候怎麽排去喝喜酒的順序,倒也是個大麻煩。那時候叫刺去,或者不去,都不大好……
剛一想到這兒薛黎陷就立馬住腦了,得,得,得,他光想想這些就有點怕了,也得虧着蘇提燈還能打點好這事。
目光又轉移到手上禮盒,要不,偷偷先瞄一眼是啥?
呃,嗯……就一眼,好吧……沒甚麽的……吧……
「老大,老大不好了!」
「老大快出去看看啊老大!」
「出甚麽事了?」薛黎陷随手将這盒子同旁側藥材混在一起放了,哦對了,濟善堂的小孩子們還要領上去鬧鬧洞房呢到時候,可是攤子又不能随便一個人都不留,這也得排順序啊……顧此失彼又不行……
「有好多人出現奇怪症狀了!控制不住!像,像,像是瘟疫……」話至最後音量已漸小,像是生怕大一點聲就真動了這個可怕的病魇一樣。
「甚麽?!柳妙妙現在在哪兒?快別讓她亂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後天開始恢複日更速度。
日更到懸燈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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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物在這裏祝各位端午安康。=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