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披着濕漉漉的長頭發,趁着夜色潛進一處民宅,偷了人家的衣服,在一片火把叫嚷聲中東躲西藏,度日如年。
這個世界沒有我的未婚夫,沒有平淡而幸福的生活等着我,堂堂太後卻淪為乞丐,穿越的命運是如此不公。
丢了太後,王城靜悄悄。
這種平靜裏透着些蹊跷,似乎這位太後很不讨喜,沒我比有我更好。
我想過自己走回王宮,當然,我還沒沖動到穿着乞丐服去強闖,我只擔心我還沒見到秦王就被那些看門的勢利狗給殺了。
我窮困潦倒,蜷縮在屋檐下,心裏想着怎麽樣擺脫這該死的黴運。
我寧願穿到種田文,種菜養魚,自給自足,其樂融融。
“小姑娘,拿去吃吧。”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手裏握着兩塊糕。
我遲疑了一下。
“快吃吧,還是熱的。”
又冷又餓,好不容易有東西吃了,我搶過去就往嘴裏塞,一不小心噎出了眼淚。
“別哭。”他溫柔地遞給我一塊散發着香味的帕子。
我用帕子擦擦髒污的臉,擡起頭。
他穿着寬大的白袍子,烏雲般的頭發長長地披散腦後,眼裏充滿了憐憫,溫和地對我笑着。
他的長相是極清俊的,看我的目光坦坦蕩蕩。
從他溫柔的眼睛裏,我看到了我未婚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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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地吃完兩塊糕,默默地跟着他走了兩條大街,他停下來,回頭看我。
我不說話,說話其實是多餘的,我也不習慣求人。
他笑了:“你真得打算跟我走?”
我點點頭。
“你不後悔?”
我搖搖頭。
他又笑了,走過來拉住我的手,“好吧,我們走。”
他的手很大,掌心暖暖的,正好把我的小手緊緊包住。
我還沒來得及慶祝被領養,就病倒了。
受涼加上濕身,害我得了嚴重的傷風,高傷持久不退。
我燒得滾燙的腦子,隐隐約約聽到他和人說話。
“大夫說,得重新開付方子。”那是女子的聲音。
“好。”他答道。
“可是……”
“把那塊玉印賣了。”
“爺,那是您最愛的。”
“我還有別的印。”
“爺……。”
“去吧。”
我的頭還是昏沉沉的,這些話卻聽得格外清楚。
幾天後的清晨,我從病床上掙紮起身,陽光明媚,隔着窗戶,我看到他坐在院子裏,手裏執着一枝蒼毫,我推開門,蹑手蹑腳地走到他身後。
他沉在思索中,沒有察覺我的靠近。
我伸長脖子,看到桌上有一幅未完成的絹畫,那是個明眸皓齒的少女,他剛剛畫好她的臉,沒來得及添上身子。
他停在那裏,眼神悵然,始終沒有落筆。
我貼得太近,呼吸吹動了他的鬓發,他終于回過頭來看我,笑容是溫暖的,目光也是清澈的:“你好了。”
我知道少女太後這個皮囊是極妖嬈誘惑的,和清秀端莊完全不靠邊,加上火爆的身材,像極了史書上那些媚言惑君的妖孽。
然而在他眼中,世間的皮囊想必都是平等的,不管美醜貧富。
否則,他不會向乞丐裝的我伸出手。
我道:“先生,是您的意中人嗎?”
他的笑容依然暖暖的:“我可以不說嗎?”
我捕捉到他眼裏的傷感,男人為情所傷的時候,通常就是這模樣。
我點點頭:“這是先生的隐私,我本不該問的。”
他又笑了笑:“你喜歡畫?”
我道:“喜歡看別人畫。”
“你想要什麽?”
我想了想:“大海,一望無際的大海。”
他的筆停在空中,“我卻沒有見過大海。”他放下筆,有些慚愧:“對不起,不能滿足你的心願。”
我道:“只要是先生畫的就好,沒有大海不要緊。”
他道:“以後,我會去看大海,看了之後,給你畫。”
我道:“好。”
通過一番明裏暗裏的了解,我知道了一些事。
我身處的時代,正是歷史上有名的戰國七雄割據,秦最強大,其次趙楚,再次燕魏齊,還有一個韓國,秦國從先祖秦公,傳到當今秦王贏政,已經傳了三十一代。
秦國的歷史我并不了解,但是贏政的事,我還是知道一些的。
贏政的母後不是呂天放送給贏異人的美女趙姬嗎?怎麽成了芈羽。
我試探地問過,居然沒人聽說過李斯,也沒有什麽趙太後,呂不韋倒是有一個,因為推舉贏異人稱王有功,被封為相國,權傾朝野,不過,一年前他很突然地病死了,現在的相國是呂不韋的兒子呂天放。也就是那個自稱芈羽情人的下流東西。
據說此人的權勢大過天,秦國只聞有呂相國,不聞有大王。
一樣的秦,不一樣的時空,似乎歷史也走上了不同的路。
先生姓東方,東方清,學識淵博,才華橫溢,因為朝廷不取士,空有滿腹才學,卻不能為官。
他教着十幾個學子,所得僅能果腹。
尚要偷偷摸摸,因為秦國律法是不許私人開學的。
加上一個我,他的擔子陡然加重,日子過得更加艱難。
夜晚,先生坐在月下落寞地吹埙,我坐在一旁,支着腮。
那畫上未完的女子,确是先生的意中人。
先生唯一的下人,丫環憐秋,偷偷向我講述了先生的傷心事。
他原本聘下一位女子,兩人見過面,彼此屬意,天有不恻風雲,先生的父親戰死沙場,母親不久過世,先生不善經營,家裏便漸漸窮下來,女方家立刻毀了婚約,将那女子改聘鹹陽富戶。
三個月前,女子出嫁,先生一夜未睡,畫下半幅畫,從此,這幅畫便只有一半。
我喚道:“先生,今日又來了兩個學生。”
他點點頭。
“可我聽說,先生沒有收他們學費。”
他笑了笑:“家貧而不辍求學,我怎能收錢。”
我道:“上回那個布商的兒子,先生也不肯收錢,只收了些舊布。”
他道:“他暫時周轉不靈,舊布也好,可以做衣裳。”
我道:“先生卻連飯也要吃不起了。”
他悠悠道:“錢是身外之物,我本不願沾染銅臭之味。”
我道:“錢是身外之物,沒有卻萬萬不能,先生若真得能不靠錢活着,早已是神仙,先生沒有成仙,便還得靠錢活着,是人就是要吃飯的,就算先生不吃飯,我和憐秋也是要吃飯的。”
他沉思了一會兒,似乎真得有些為難了。
我知道他向來不善營生,不懂柴米油鹽,索性提醒他:“先生不是作得一手好畫麽?”
他道:“你要我沿街賣畫,我做不到。”
滿腹詩書,卻也滿身傲骨,不肯依附權貴,不然以東方清的才,怎會至今不能出仕。
我嘆了口氣:“先生,不需要您親自出面的,我只求您在那些布上作些畫,我和憐秋自有主意。”
他猶豫了好一陣,總算是勉強答應了。
我和憐秋搬來庫房裏那些舊布,裁成寬度相同的幅,由他作畫,或花鳥,或美人,或山水,在他筆下,有如通神。
唯一遺憾的是,東方清常蘸了墨,看看那塊木雕的印,便嘆一口氣。
我知道他的心,他還想着那方為我舍去的玉印。
我悄悄問過價錢,一方刻印用的好玉石要價極其昂貴,至少得一百兩的銀錠。
我和憐秋熬了一夜,把他作好的畫布剪裁了,加上穗子,做成一塊塊披巾,又教憐秋拿到市場上賣,居然一個上午就賣光了,所得比東方清教學一年還要多。
首戰告捷,我和憐秋便把庫房裏的布盡數取出,等東方清畫好,再到市場上去賣,他卻怎麽也不肯了。
我道:“先生既然畫得好,為何不多掙些銀子?”
他笑着說:“錢已經夠花用,要那麽多作甚,世間繁華,何止三千,人生一世,又只百年,知足者樂。”
聽完他這番話,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歷史上很多讀書人之所以窮困潦倒,原來如此。
東方清甘願守着清貧度日,卻可以舍去最心愛之物,救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